“直接告訴我。”
那五個字,像五顆燒紅的鋼珠,一字一頓,砸進凌蜜猝然停滯的呼吸裏,滾過她狂跳的心髒,最終沉沉墜入她翻江倒海的意識深處,烙下滾燙的印記。
值班室慘白的燈光下,空氣仿佛被抽幹了。只有飲水機加熱時那點微弱的“咕嚕”聲,和她自己血液奔流、震耳欲聾的轟鳴。她垂着頭,視線死死鎖在桌面上那圈模糊的水漬,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僵住了,唯有指尖抵着一次性水杯滾燙的杯壁,傳來一絲尖銳卻真實的痛感,提醒她這不是幻覺。
他說……他看出來了。看穿了她所有笨拙的、自以爲是的掩飾。那些“偶遇”,那些“工作”,那些拐彎抹角的小心思,在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裏,原來一直像玻璃上的指紋,清晰可笑,無所遁形。
“我不擅長猜。”
“也沒興趣玩那些虛的。”
他的話,平靜,直接,甚至帶着點近乎殘酷的坦誠,剝開所有粉飾的泡沫,將最核心、最赤裸的事實攤開在她面前——他都知道。而他,不耐煩那些迂回的遊戲。
羞恥感像潮水般涌上,瞬間淹沒了她。臉頰燙得能煎熟雞蛋,耳朵裏嗡嗡作響。她想立刻消失,想化作一縷青煙從這令人窒息的狹小空間裏飄走。可偏偏,身體像灌了鉛,動彈不得。
就在這令人絕望的羞窘和慌亂幾乎要將她吞噬的頂點,心底最深處,那簇從第一次在胡同口撞見他時就埋下的、微弱卻始終不肯熄滅的火苗,卻“噗”地一聲,猛地躥高了一截。
他看出來了……然後呢?
他沒有厭惡,沒有疏遠,沒有公事公辦地警告她保持距離。他甚至……坐在這裏,在這屬於他絕對工作領域、嚴肅到近乎冰冷的值班室裏,用這樣近乎笨拙的直白,告訴她——別繞彎子。
一種奇異的、混合着破罐破摔的勇氣和豁然開朗的沖動,猛地攫住了她。像是被逼到懸崖邊的人,反而生出了一躍而下的孤勇。
她猛地抬起頭。
動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但對上了他的眼睛。
安珈清就坐在對面,摘了警帽,額前的碎發在燈光下投出淺淺的陰影。他的臉上依舊沒什麼過於外露的表情,平靜得像深秋的湖面。可那雙眼睛,那雙總是深邃、冷冽、讓人望而生畏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她,清晰地映出她通紅的臉、溼漉漉的、帶着豁出去般亮光的眸子。那裏面沒有戲謔,沒有審視,只有一種沉靜的、等待的專注,像是在等待一個至關重要的答案,或者……一個承諾。
所有的言語,所有的技巧,所有的僞裝,在這一刻都失去了意義。
凌蜜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幹澀,發顫,卻帶着一種連她自己都驚訝的清晰和堅定,沖破了喉嚨裏黏膩的阻滯:
“我……”
她吸了一口氣,胸腔因爲缺氧而微微發疼,但目光沒有從他眼中移開分毫。
“我想見你。”
四個字。簡單,直接,沒有任何修飾,沒有任何借口。
說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連飲水機的“咕嚕”聲都似乎消失了。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和他驟然深了一分的呼吸聲,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裏,無比清晰地對撞。
安珈清搭在膝蓋上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關節微微泛白。他的喉結,在她目光的注視下,清晰地上下滾動了一次。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平靜的湖面終於被投入的石子徹底打破,翻涌起她看不懂的、劇烈而克制的波瀾。那裏面有驚訝,或許有別的什麼更滾燙的東西,一閃而過,快得抓不住,卻真實地存在過。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看着她,目光像沉甸甸的網,將她牢牢罩住。空氣粘稠得化不開,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充滿了無聲的、驚心動魄的交鋒。
然後,他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動作幅度很小,幾乎難以察覺。但那是一個明確的、肯定的回應。
凌蜜一直緊繃到幾乎斷裂的神經,隨着他這個細微的動作,“嗡”地一聲,驟然鬆弛下來。隨之而來的不是輕鬆,而是一種更深的、近乎虛脫的顫抖,從指尖蔓延到全身。她幾乎要握不住手裏的水杯,趕緊將它放在桌上,發出“咚”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臉上滾燙的熱度未退,心跳依然失序,但那種無處遁形的羞恥和慌亂,卻奇異地沉澱下來,轉化爲一種更洶涌、更陌生的悸動,沖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他說出來了。她也說出來了。
那層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被兩人同時,用最直接的方式,捅破了。
值班室裏重新陷入了沉默。但這次的沉默,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充滿了某種剛剛被確認的、滾燙而笨拙的嶄新氣息。像冰層乍裂後,涌出的第一股春水,帶着凜冽的寒意,卻也蘊含着不可阻擋的生機。
安珈清率先移開了目光,看向門外監控中心的方向,似乎是在確認外面的情況。然後,他重新看向她,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些,帶着一種事後的平靜,或者說,是另一種形式的掌控:
“知道了。”
三個字。依舊是簡潔的警察作風。
可聽在凌蜜耳朵裏,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她心尖發顫。
“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也移開視線,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發抖的手指。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腦子還是亂的,但亂糟糟的底色下,卻透出一片清晰的、明亮的空白。
“值班到十二點。”安珈清忽然說,像是匯報工作,又像是在交代什麼,“你……”
“我該回去了。”凌蜜幾乎是同時開口,接上了他的話。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因爲心跳過快而暈倒在這裏。
安珈清頓了一下,看着她倉促起身,抓過背包的動作。他沒說什麼,只是也站了起來。
“我送你下去。”他說,語氣恢復了那種慣常的、不容置疑的平淡。
“不用麻煩,我自己……”凌蜜的話說到一半,在他平靜的注視下自動消音。她抿了抿唇,點了點頭,“……好。”
兩人前一後走出值班室。監控中心的冷光撲面而來,屏幕上的畫面無聲切換。安珈清走到主控台前,飛快地檢查了一遍各個畫面,又看了一眼時間。
“走吧。”他說,率先走向門口。
凌蜜跟在他身後,穿過安靜的三樓走廊,下樓。腳步踩在台階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她的心跳依舊沒有平復,但腳步卻奇異地有些發飄,像踩在雲端。
一樓大廳比剛才更安靜了,只有值班台後面還有一個年輕輔警在低頭寫着什麼。看到安珈清下來,輔警立刻站起身:“安所。”
“嗯。我送人出去。”安珈清點了下頭,腳步未停。
輔警好奇地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凌蜜,沒敢多問。
走出派出所大門,夜風帶着涼意,瞬間包裹過來。街燈昏黃,路上行人稀少。派出所門口那盞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安珈清在台階下停住腳步,轉過身,看向凌蜜。
夜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清晰地映着路燈的光,也映着她。
“路上小心。”他說,聲音混在晚風裏,顯得有些低沉,“到了發個信息。”
他沒有說“給我發信息”,也沒有說“報平安”,只是說“發個信息”。一個模糊的指令,卻又帶着明確的指向。
凌蜜的心,又因爲這句話,輕輕地、重重地跳了一下。她點了點頭,手指緊緊攥着背包帶子:“嗯。安警官……你也……注意休息。”
稱呼還是“安警官”,可語氣裏的東西,已經完全不同了。
安珈清幾不可察地“嗯”了一聲,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後,對她點了下頭,算是告別。
他沒有立刻轉身回去,就那樣站在台階下,看着她。
凌蜜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最後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朝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腳步起初有些僵硬,漸漸加快,最後幾乎是小跑起來。夜風吹起她的頭發和衣角,涼意讓她滾燙的臉頰稍微舒服了些。
她沒有回頭。但她知道,他一定還在那裏看着。
直到拐過街角,徹底看不見派出所的燈光,凌蜜才靠在一家已經打烊的店鋪卷簾門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心跳快得像要炸開,臉上卻不由自主地,咧開一個大大的、傻氣的笑容。
她想見你。
他說,知道了。
夜風清冷,卻吹不散她心底那團驟然燃起的、熾熱明亮的火焰。她拿出手機,點開那個藏藍色的頭像,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然後飛快地敲下一行字,點擊發送。
凌蜜:「我上車了。」
沒有稱呼,沒有多餘的廢話。就像他一樣,直接。
她握着手機,走向地鐵站入口。屏幕很快亮起。
安:「嗯。」
依舊是一個字。
凌蜜看着那個簡單的“嗯”字,嘴角的笑容怎麼也壓不下去。她把手機貼在心口,那裏,正有一顆滾燙的、嶄新的種子,破土而出,迎着夜風,瘋狂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