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深秋。
王小梅牽着母親張大美的手，再次走進房管所的大門。
陽光斜斜地打在門楣上，給“房管所”三個燙金大字鍍了層暖光——今日是來領那處小四合院的房產證明，那經過半年修繕、已透着溫潤煙火氣的院子，從此才算真正扎下了根。
房管所裏依舊人來人往，算盤珠子的噼啪聲、鋼筆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還有南腔北調的交談聲混在一起，鬧哄哄的像個集市。
張大美穿着王小梅新做的靛藍色棉布外套，領口袖口都鑲了圈淺灰的邊，頭發用桃木簪子綰得整整齊齊，鬢角的碎發也抿得服服帖帖。
她雖還是習慣性地往女兒身後縮了縮，但眉宇間的愁苦早已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期盼，手心裏沁着點薄汗，緊緊攥着王小梅的衣角。
“媽，別緊張，就是最後籤字領證明。”
王小梅側頭輕聲安撫，指尖拍了拍母親的手背。
她熟門熟路地走到櫃台前，跟工作人員打着招呼：
“李同志，我們來領房契。”
那姓李的工作人員抬頭一笑，從抽屜裏拿出個牛皮紙袋：
“王同志，手續都齊了，就等你籤字。你這院子可是好地方，修繕得亮堂，前兒我路過胡同，還瞅見院裏那棵石榴樹結滿了果。”
王小梅在表格上籤下自己的名字，筆尖落下時，手腕微微一頓——這一筆，落下的是在北京的底氣。
工作人員拿出那張蓋着鮮紅大印的房契，遞過來時特意叮囑：
“這可是寶貝，收好了，別折了角。”
紙很輕，落在王小梅手裏卻重得像塊烙鐵。
她展開給母親看，上面“王小梅”三個字清晰端正，紅印像朵盛開的花。
張大美湊過來看，眼睛眯成了條縫，嘴角咧開，露出憨厚的笑，眼角的皺紋裏都盛着光：
“咱…咱家也有京城的房本了？跟老家那地契不一樣，這紙滑溜溜的。”
就在這時，旁邊一陣輕微的騷動。
一個剛辦完手續的中年婦女，燙着時髦的卷發，穿着豆沙色的西裝套裙，手裏拎着個棕色的牛皮包，正轉身要走。
她無意間瞥見了張大美的側臉，腳步猛地頓住，隨即臉上綻開熟稔又帶點嗔怪的笑，撥開人群快步走過來，“啪”地拍了下張大美的胳膊：
“哎喲！張姐！您可真行啊！”
她嗓門清亮，帶着北京人特有的兒化音，熱絡得像見了多年的街坊：
“昨兒個我聽老劉說，您急着賣朝陽門那院子，要跟閨女出國享清福去，怎麼今兒個又跑這兒來辦手續了？是又改主意了，還是瞅上啥好院子了？您這悄默聲兒的，動作可真夠快的！”
張大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拍驚得渾身一哆嗦，像受驚的兔子似的往後縮了縮，茫然地抬起頭。
她看着眼前這張塗着口紅、戴着耳環的陌生面孔，嘴唇囁嚅着，帶着濃重的鄉音結結巴巴地說：
“同…同志，您…您認錯人了吧？俺不認識你，俺…俺也沒要賣房子出國啊……”她的手緊緊攥着衣角。
王小梅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往前半步，將母親護在身後半個身位，目光像淬了冰似的看向那婦女，警惕地打量着她的衣着打扮——不像是碰瓷的，倒像是真認錯了人。
但就在這一瞬間，一個模糊的念頭像閃電般劃過腦海，讓她呼吸都頓了半拍。
那婦女被張大美的反應和口音也弄愣了。
她湊近兩步，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張大美，從綰着的發髻看到布鞋，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住，驚訝像水波似的漫開，最後變成了滿臉的尷尬：
“哎呦喂！您看我這眼睛！對不住對不住！真對不住！”
她連連擺手道歉，手還在半空中懸着，眼神卻仍不住地往張大美臉上瞟，像在確認什麼稀世珍寶：
“太像了…剛才您側過臉笑那一下，還有這眉眼…跟我認識那位張姐簡直…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就是這口音，還有這打扮…哎呀呀，真是對不住，打擾您了！”
她一邊往後退，一邊還忍不住嘀咕：
“真是奇了怪了，世上真有這麼像的人？要不是知道張婉如張姐她沒姐妹，我差點以爲…以爲是雙胞胎呢……”
“張婉如？”
王小梅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咚”地一下狂跳起來！她立刻打斷婦女的話，聲音盡量放平穩，可尾音還是忍不住發顫，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急切：
“這位阿姨，您說那位女士叫張婉如？她長得…真的很像我母親？”
婦女見她問得鄭重，也不好轉身就走，便壓低了些聲音，往旁邊挪了挪避開人群：
“可不是嘛！剛才猛一看，我差點喊她名字！就是你們這位…嗯…氣質打扮不一樣。那位張婉如女士可是咱們這片有名的能幹人，做大事生意的，聽說專跟外國人打交道，穿的都是料子講究的洋裝，脖子上總掛着金項鏈。我還以爲她又來看房子，想在這胡同裏再置一處呢。”
張大美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嘴裏卻下意識地重復：
“婉…如？”這兩個字像顆石子投進死水，在她塵封的記憶裏漾開圈圈漣漪，
“這名字…好像有點耳熟…”
她皺起眉頭，手指無意識地摳着外套的紐扣，眼神迷茫地望着虛空，
“夢裏…好像有個小娃娃叫這個名字…總追着我跑，摔了，哭…我抱着她哄…”
她的話語破碎得像風中的殘片，抓不住清晰的影像，可眼眶卻慢慢紅了，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讓她心慌不已，指尖都在微微發抖。
王小梅強壓下喉嚨口的哽咽，握緊母親冰涼的手，繼續柔聲問道：
“阿姨，那您知道這位張婉如女士是哪裏人嗎？或者在哪能找到她？我母親從小就和家人失散了，我們一直在找親人…您看這眉眼相似，說不定…說不定真有緣分。”
婦女臉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搖了搖頭：
“這我可就不太清楚了。就知道她生意做得大，開了家叫‘華達’的進出口公司，在東城那邊新起的寫字樓裏。她經常國內外跑，忙得腳不沾地。好像聽人提過一嘴，不是老北京，說話帶點南方口音？哎，具體真不清楚了。你們要是真想找，可以去東城那片寫字樓打聽打聽，或者問問工商聯的人？像她那樣的人物，應該挺有名的。”
這時，後面有人催那婦女：
“劉姐，車等着呢！”
她連忙又朝張大美和王小梅鞠了個躬：
“真是對不住了，誤認人了。祝你們早日找到親人！”
說完，便拎着包匆匆匯入人群。
房管所裏依舊喧鬧，可王小梅和母親站在原地，周圍的聲音仿佛都遠了。
陽光透過窗櫺照在她們身上，明明是暖的，張大美卻覺得心裏又酸又脹，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嘴裏反復念着：“婉如…婉如…是妹妹嗎？”
王小梅用袖口輕輕擦去母親的眼淚，自己的眼眶也熱了。
她看着母親模糊的淚眼，再望向窗外北京湛藍的天空，感覺一條全新的路突然在腳下鋪開——通往真正血脈親情的路。
“媽，”
她的聲音沉穩得像磐石，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們可能…真的找到您的親人了。剛才那位阿姨說的張婉如，很可能就是我的小姨，您的雙生妹妹！”
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房契，那鮮紅的大印此刻仿佛也跳動起來，承載了比“家”更重的意義——這不僅是安身立命的堡壘，或許還是她們與親人團聚的起點。
王小梅深吸一口氣，將房契小心翼翼地折好，放進貼身的布袋裏。
陽光落在她臉上，眼神亮得像秋夜的星子，清晰而堅定。
接下來的目標，無比清晰：以東城寫字樓和工商聯爲方向，尋找華達進出口公司，尋找總經理張婉如！
王小梅接下來就要忙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