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劉大慶就起來了。
他先在灶上給母親熬上藥,小米粥也在鍋裏咕嘟着。然後蹲在牆角,繼續搗鼓那個舊電機。軸承已經拆下來了,鏽得厲害,得用煤油泡。他找了個破碗,倒上煤油,把軸承浸進去。
“大慶啊,又鼓搗啥呢?”張秀蘭披着衣服從裏屋出來。
“給小蒙家修個電機,”劉大慶站起來,“媽您再躺會兒,粥好了我叫您。”
“不躺了,”張秀蘭走到灶邊看了看火,“你昨兒去鎮上,事兒辦得咋樣?”
“挺順的。苞谷賣了一等品,還淘了個舊電機。”劉大慶舀了瓢水洗手,“媽,今兒我得上山砍點木頭,給小蒙家做個壓榨架。”
張秀蘭動作頓了頓,轉頭看兒子:“給小蒙家做?”
“嗯,做豆腐壓水用的,省力氣。”劉大慶說得自然,“圖紙我都畫好了。”
張秀蘭看着兒子平靜的臉,心裏明鏡似的。但她沒說破,只點點頭:“幫人是好事。山上路滑,小心點。”
“知道。”
吃了早飯,劉大慶把藥端給母親,自己揣了兩個窩頭,扛上斧頭、鋸子,背了個竹筐就出門了。
後山不遠,但路陡。清晨的露水把草葉打得溼漉漉的,劉大慶的褲腿很快浸溼了半截。他專挑硬木——榆木、棗木、槐木,這些木質堅硬,承重力好。
找到棵合適的榆樹,他放下工具,搓搓手,掄起斧頭。
“梆、梆、梆……”
斧頭砍進樹幹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裏傳得很遠。木屑飛濺,帶着新鮮的木香。劉大慶力氣大,手法也準,每一斧都落在該落的地方。不多時,樹“嘎吱”一聲倒了。
他把樹幹截成需要的長度,削去枝杈,粗的做框架,細的做杠杆。忙活了一上午,竹筐裏裝滿了木料。
下山時已經快晌午了。劉大慶背着沉甸甸的竹筐,腳步卻穩當。路過王老七家豆腐坊時,他看見院門開着。
“大慶哥!”
王小蒙從院裏跑出來。她系着圍裙,手上還沾着豆渣:“你……你這是上山了?”
“嗯,砍點木頭。”劉大慶放下竹筐,抹了把汗,“壓榨架的材料。”
王小蒙看着他背筐裏那些削得整齊的木料,又看看他汗溼的衣襟,心裏一熱:“快進來歇歇,喝口水。”
劉大慶也沒客氣,跟着進了院。
豆腐坊裏熱氣騰騰,王老七正在點滷。灶台邊還站着個中年婦女,個子不高,瘦瘦的,眉眼溫和——正是王小蒙的母親,李桂芝。
“大慶來了?”李桂芝轉過身,手裏還拿着舀豆漿的葫蘆瓢,“喲,這一頭汗。小蒙,快給大慶倒水。”
“嬸子,七叔。”劉大慶打招呼。
王老七點點頭:“聽說你要給小蒙做啥架子?”
“壓榨架,省力氣的。”劉大慶從懷裏掏出圖紙,攤開在磨盤上,“您看,這樣做,一個人就能操作,不用兩人抬着壓板了。”
圖紙畫得清清楚楚。王老七雖然不識字,但看那圖樣能懂個大概。他眯着眼看了會兒,點點頭:“這法子好。小蒙她娘腰不好,我年紀也大了,抬壓板是費勁。”
李桂芝也湊過來看。她話不多,只是仔細看着圖紙,又看看劉大慶,眼裏帶着贊許:“大慶,難爲你想得這麼周到。”
“應該的。”劉大慶收起圖紙,“木料我都砍好了,晾兩天就能用。這幾天我先修電機,等木頭幹了就動手做。”
“電機?”王老七問。
“昨兒在鎮上淘的舊電機,”劉大慶說,“修好了,將來要是想改電動石磨,能用上。”
王小蒙端了碗水過來,遞給劉大慶。碗是粗瓷碗,水是井水,清涼甘甜。劉大慶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
“大慶哥,你吃飯沒?”王小蒙問。
“吃了點。”
“肯定沒吃好,”李桂芝轉身往屋裏走,“正好晌午了,在這兒吃。小蒙,去撈塊豆腐,我炒個菜。”
“嬸子,不用麻煩……”劉大慶想推辭。
“麻煩啥,”王老七拉住他,“你幫俺家這麼大忙,吃頓飯應該的。坐下坐下。”
盛情難卻,劉大慶只好留下。他把木料搬到院裏陰涼處攤開晾着,又去河邊洗了把臉。
回來時,飯桌上已經擺好了:蔥花炒雞蛋,白菜燉豆腐,還有一碟醃蘿卜。主食是玉米餅子。
“家常便飯,別嫌棄。”李桂芝給他盛了碗小米粥。
“挺好的,嬸子。”劉大慶接過碗。
四個人圍桌坐下。李桂芝話不多,但很周到,時不時給劉大慶夾菜。王小蒙安靜吃飯,偶爾抬頭看劉大慶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王老七邊吃邊問:“大慶,你媽身體咋樣了?藥還夠吃不?”
“還那樣,得慢慢養。藥還有。”
“有啥困難就跟叔說,”王老七認真道,“鄉裏鄉親的,別客氣。”
“知道了,七叔。”
李桂芝忽然開口:“大慶啊,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嗯,開春就二十三了。”
“也不小了,”李桂芝看了眼女兒,“該說媳婦了。”
王小蒙筷子頓了頓。
劉大慶笑笑:“不急,等家裏條件好點再說。”
“也是,現在姑娘家要求高,”李桂芝給女兒夾了塊豆腐,“不過你這樣的,踏實肯幹,不愁找不着好姑娘。”
這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到了。王小蒙臉微微泛紅,埋頭吃飯。
劉大慶只當沒聽懂,繼續吃飯。
飯後,劉大慶要回家修電機。王小蒙送他到門口。
“大慶哥,”她輕聲說,“木頭錢……還有工錢,我得給你。”
“說啥呢,”劉大慶擺擺手,“木頭是山上的,不要錢。工錢更別提了,我閒着也是閒着。”
“那不行……”
“真要謝我,等壓榨架做好了,你給我做頓豆腐宴就成。”劉大慶笑笑,“我饞你家豆腐腦好久了。”
王小蒙也笑了:“那一定。管夠。”
看着劉大慶走遠的背影,王小蒙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
回到院裏,李桂芝正在洗碗。她看了眼女兒:“大慶這孩子……真不錯。”
王小蒙“嗯”了一聲,幫着擦碗。
“比謝家那小子強,”李桂芝繼續說,“實在,知道疼人。你爸腰不好,他都看在眼裏,還專門做個省力的架子。”
“媽……”王小蒙臉又紅了。
“媽不說啥,”李桂芝擦幹手,看着女兒,“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媽就是提醒你,看人得看心。有些人話說得好聽,事辦得不漂亮。有些人話不多,但辦的事件件都在點子上。”
王小蒙點點頭。她想起謝永強那些空口的承諾,又想起劉大慶默默砍回來的木頭,還有那張畫得工工整整的圖紙。
心裏的天平,又沉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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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劉大慶都在家修電機。
軸承泡了一天煤油,鏽鬆了。他用砂紙一點點打磨,磨得光亮如新。線圈的絕緣層有些老化,他買了新絕緣膠布,重新纏繞。接線盒裏的線頭全換了,銅線擦得鋥亮。
第三天,電機修好了。他接上臨時電源試了試——嗡的一聲,轉子平穩轉動起來,聲音清脆,沒有雜音。
“修好了?”張秀蘭湊過來看。
“嗯,”劉大慶關掉電源,“等給小蒙家做電動石磨的時候用。”
“你對小蒙那閨女……挺上心。”張秀蘭輕聲說。
劉大慶頓了頓:“媽,小蒙不容易。謝永強辜負她,李大國欺負她。我就是……不想看她太難。”
“媽懂,”張秀蘭拍拍兒子肩膀,“你要是真喜歡,就好好對人家。小蒙那閨女,媽也喜歡。”
劉大慶笑了笑,沒接話。
木頭晾了兩天,差不多了。第四天一早,劉大慶帶着工具去了王老七家。
院裏支起攤子。鋸子、刨子、鑿子、墨鬥,一應工具擺開。劉大慶卷起袖子,開始幹活。
王老七在旁邊看着,時不時遞個工具。李桂芝在灶房忙活,隔一會兒就出來看看,送碗水,送條擦汗的毛巾。
王小蒙今天沒做豆腐,專程給劉大慶打下手。她手巧,劉大慶畫線,她幫着彈墨線;劉大慶鋸木頭,她幫着扶木料。
“這兒要鑿個榫眼,”劉大慶在木料上畫線,“得方正,不能歪。”
“我試試?”王小蒙拿起鑿子。
劉大慶教她怎麼握鑿,怎麼下刀。王小蒙學得認真,一鑿一鑿,雖然慢,但很穩。
李桂芝從窗戶看着院裏。陽光下,兩個年輕人挨着幹活,一個教得耐心,一個學得認真。她嘴角泛起笑意,轉身從櫃子裏掏出幾個雞蛋——中午加個菜。
謝永強是這時候來的。
他站在院門外,看着院裏的一幕,腳像釘在地上。王小蒙正低頭鑿木頭,劉大慶彎腰指點,兩人頭挨得很近。
他想進去,可看見王小蒙臉上專注的神情,那種他很久沒見過的光彩,腳步就挪不動了。
“永強?”
身後傳來王香秀的聲音。謝永強嚇了一跳,回頭看見王香秀拎着個醫藥箱,顯然是去衛生室上班。
“你在這兒幹啥?”王香秀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院裏,臉色變了變,“看王小蒙呢?”
“沒……”謝永強支吾。
“有啥好看的,”王香秀撇撇嘴,“跟劉大慶打得火熱。也是,一個賣豆腐的,一個窮光蛋,挺配。”
“你別說小蒙……”
“我說錯了嗎?”王香秀拽他胳膊,“走走走,我爸找你呢,說縣教委那邊有消息了。”
謝永強被拽走了,一步三回頭。
院裏,王小蒙似有所覺,抬頭看向院門。那裏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
“怎麼了?”劉大慶問。
“沒事,”王小蒙搖搖頭,“好像……有人。”
劉大慶也看了眼院門,沒說什麼,繼續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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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榨架做了三天。
框架是榆木的,杠杆是棗木的,連接件是劉大慶去鐵匠鋪打的鐵活。每個榫卯都嚴絲合縫,每個角度都精心計算。
第三天下午,組裝完成。
一個近一人高的木架立在豆腐坊裏,結構精巧,剛杆省力。劉大慶調試了支點位置,試了試——原本需要兩人抬的壓板,現在一個人輕輕一壓就能操作。
“來,小蒙試試。”劉大慶讓開位置。
王小蒙走過去,握住杠杆手柄,往下壓。壓板穩穩落下,壓力均勻。
“真輕!”她驚喜道。
王老七也試了試,連連點頭:“好!好啊!這下省大事了!”
李桂芝圍着架子轉了兩圈,摸摸光滑的木料,又看看劉大慶手上磨出的水泡,心裏感動:“大慶,這……這讓我們怎麼謝你……”
“嬸子您客氣了,”劉大慶笑笑,“能用上就行。”
他收拾工具,準備回家。王小蒙追出來:“大慶哥,明天……明天來吃豆腐宴吧。我們說好的。”
劉大慶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點點頭:“好。”
傍晚,劉大慶回到家,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但他心裏很踏實。
電機修好了,壓榨架做成了。
電動石磨的雛形在腦海裏越來越清晰。
但他不急。就像種莊稼,得等時節。
他洗了把臉,坐在院裏休息。夕陽把院子染成金黃。
遠處傳來驢叫聲,誰家孩子在哭,接着是母親的哄聲。
炊煙嫋嫋升起,一家連着一家,
豆腐坊裏,王小蒙摸着嶄新的壓榨架,心裏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踏實感。
李桂芝走過來,輕輕攬住女兒的肩膀:“閨女,媽看出來了,大慶對你是真心的。”
王小蒙臉一紅:“媽,我們就是……就是朋友。”
“朋友能這麼上心?”李桂芝柔聲道,“媽不逼你,你自己想清楚。但媽得說,找男人,就得找大慶這樣的。話不多,事辦得漂亮。知道疼人,還知道敬人。”
王小蒙靠在母親肩上,沒說話。
窗外,天色漸暗。
豆腐坊裏,豆香混合着新木的清香,悠悠飄散。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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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完,約4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