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亮王小蒙就起來了。
不是做豆腐——今天豆腐坊歇一天。她系上碎花圍裙,從缸裏舀出最飽滿的黃豆,泡在清冽的井水裏。李桂芝也早早起身,娘倆在灶房裏忙活着。
“這豆得泡足時辰,”李桂芝一邊擇菜一邊說,“晌午做正好。”
“知道,媽。”王小蒙把泡好的豆子撈出來,瀝幹水。她今天穿了件幹淨的淺藍色襯衫,頭發鬆鬆地綰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
院子裏,壓榨架靜靜立着,新木的清香還未散盡。王老七蹲在架子前左看右看,越看越滿意:“大慶這孩子,手藝真沒得說。”
“人家對咱小蒙上心,”李桂芝從灶房探出頭,“今天這豆腐宴,得好好做。”
王老七點點頭,起身去院裏摘蔥。初夏的蔥長得正旺,綠油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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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慶是上午十點來的。
他換了件幹淨的白汗衫,頭發也梳過,手裏拎着條鯉魚——早上在河裏現撈的,還在草繩上蹦躂。
“七叔,嬸子。”他進門招呼。
“來就來,還帶啥東西!”王老七接過魚,“喲,還不小!”
李桂芝擦着手從灶房出來,看見魚笑了:“大慶有心了。快進屋坐,小蒙正做飯呢。”
劉大慶沒坐,直接往灶房走:“我看看有啥要幫忙的。”
灶房裏熱氣騰騰。王小蒙正在炒豆腐,鍋裏“刺啦”作響,豆香混着蔥香飄出來。聽見腳步聲,她回頭看見劉大慶,臉微微一紅:“大慶哥來了?馬上就好。”
“不急,”劉大慶站在灶房門口,“需要我幹啥?”
“不用,你歇着。”王小蒙麻利地把炒好的豆腐盛進盤子裏,“媽,豆腐腦好了沒?”
“好了好了!”李桂芝掀開另一個鍋蓋,白花花的豆腐腦顫巍巍的,嫩得能掐出水。
三個人忙活,不到半個時辰,一桌菜齊了:小蔥拌豆腐、麻婆豆腐、紅燒豆腐、豆腐丸子湯,還有劉大慶帶來的鯉魚燉了豆腐。主食是烙餅,金黃酥脆。
四人圍桌坐下。王老七拿出珍藏的一小壇高粱酒,給劉大慶倒上:“大慶,叔敬你一杯。壓榨架做得好,省了大勁了!”
“七叔客氣。”劉大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李桂芝給劉大慶夾菜:“嚐嚐這豆腐腦,今早現點的。”
豆腐腦滑嫩,澆了醬油、醋、辣椒油,撒了香菜末。劉大慶吃了一口,點點頭:“真好吃。”
王小蒙抿嘴笑,又給他夾了塊紅燒豆腐:“這個也好吃,我多燉了會兒,入味。”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李桂芝話不多,但觀察得很細——女兒給劉大慶夾了三次菜,劉大慶每次都說“謝謝”,然後認真吃完。女兒說話時,劉大慶會停下筷子認真聽。女兒笑的時候,劉大慶眼裏也有笑意。
都是過來人,她心裏有數了。
飯吃到一半,院外忽然傳來喧譁聲。謝廣坤那特有的大嗓門老遠就能聽見:“……那可不!我兒子,縣教委!齊鎮長親口說的!”
王老七臉色沉了沉。王小蒙夾菜的手頓了頓。
劉大慶像沒聽見,繼續吃飯。
謝廣坤的聲音越來越近,像是在故意往這邊走:“……有些人啊,就想美事,也不看看自己啥身份,還想攀高枝……”
這話明顯是說給王家聽的。
王小蒙放下筷子,臉色發白。
李桂芝握住女兒的手,輕輕拍了拍。
劉大慶抬起頭,看了眼院門方向,然後夾了塊魚放到王小蒙碗裏:“這魚燉得好,嚐嚐。”
他聲音平靜,動作自然。王小蒙看着他,心裏的委屈忽然就散了。她點點頭,重新拿起筷子。
院外的喧譁漸漸遠了。謝廣坤炫耀夠了,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飯畢,王小蒙收拾碗筷,劉大慶幫着擦桌子。李桂芝和王老七對視一眼,悄悄退到裏屋,把空間留給兩個年輕人。
“大慶哥,”王小蒙一邊洗碗一邊說,“剛才……謝謝你。”
“謝啥?”劉大慶站在灶台邊,“有些人就這樣,你越在意,他越來勁。”
“我知道,”王小蒙低頭看着碗裏的泡沫,“就是……就是心裏還是有點難受。”
劉大慶沉默了一會兒,說:“小蒙,人活一輩子,不是活給別人看的。你家的豆腐好吃,這是實實在在的。壓榨架做好了,以後做豆腐更省力。日子是自己過出來的,不是別人說出來的。”
王小蒙抬起頭,看着他。灶房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劉大慶臉上,那雙眼睛沉穩、堅定。
“嗯。”她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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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廣坤家今天比過年還熱鬧。
女兒謝蘭和女婿皮長山都回來了。謝蘭一進門就嚷嚷:“爸!聽說永強工作定了?”
“定了定了!”謝廣坤紅光滿面,“齊鎮長親自打電話說的,讓等着好消息!縣教委!”
永強娘在廚房忙得團團轉,又是殺雞又是燉肉,臉上笑開了花。
謝永強坐在堂屋裏,被一家人圍着,有些局促。皮長山緊挨着他坐,遞煙倒茶,殷勤得很。
“永強啊,到了縣教委,可得好好幹!”皮長山拍着他肩膀,“那可是要害部門,管着全縣教育呢!”
“就是一般辦事員……”謝永強說。
“辦事員咋了?那是起點!”皮長山眼睛發亮,“我跟你說,我們中學老校長快退休了。等你站穩腳跟,給姐夫通通關系,說不定……”
“長山!”謝蘭瞪了丈夫一眼,“永強還沒上班呢,你說這些幹啥!”
“對對對,不急不急,”皮長山訕笑,“總之永強有出息了,咱家都跟着沾光!”
謝廣坤背着手在屋裏踱步,像檢閱的將軍:“永強啊,爸跟你說了多少遍,讀書有用!你看現在,咱家在村裏,那是頭一份!”
永強娘端着菜進來,聽見這話,小聲說:“你小點聲,讓人聽見……”
“聽見咋了?”謝廣坤嗓門更大了,“我兒子有出息,我還不能說了?我就要讓全村人都知道,我謝廣坤的兒子,是人物!”
謝永強低着頭,沒說話。他想起剛才路過王家時說的那些場景,心裏有點不是滋味。但看着父親興奮的臉,看着姐姐姐夫期待的眼神,他又把話咽了回去。
飯桌上,皮長山不停給謝永強敬酒:“永強,以後姐夫可就指望你了!”
謝廣坤也喝高了,拍着桌子說:“等永強上班了,咱家在村裏,那就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
謝永強一杯接一杯地喝,腦子裏暈乎乎的。他想起王小蒙——要是小蒙在,肯定會勸他少喝點。
可小蒙現在……在跟劉大慶吃飯吧?
他心裏一疼,又灌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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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全村。
王長貴在村委會聽徐會計說了,立馬回家找女兒。
“秀兒!秀兒!”
王香秀正在屋裏試新衣服,聽見喊聲出來:“爸,咋了?”
“謝永強工作定了!”王長貴壓低聲音,“縣教委!齊鎮長親口跟謝廣坤說的!”
王香秀眼睛一亮:“真的?”
“那還有假?”王長貴搓着手,“秀兒啊,你得加把勁。謝永強這樣的,過了這村沒這店。”
“我知道,”王香秀對着鏡子整理頭發,“可他……對我不冷不熱的。”
“那是他還惦記王小蒙,”王長貴說,“你得主動點。男人嘛,時間長了,自然就轉過彎來了。”
王香秀抿抿嘴。她其實也不那麼喜歡謝永強——書呆子一個,沒啥情趣。但縣教委的工作太誘人了。要是能嫁給他,就能進城,住樓房,逛商場,再也不用在村裏當護士了。
“行,我知道了。”
第二天,王香秀就行動了。
她拎着醫藥箱,專門繞到謝永強家附近“路過”。果然,謝永強正在院裏看書。
“永強!”王香秀笑着走過去,“看書呢?”
謝永強抬頭,看見是她,點點頭:“秀姐。”
王香秀挨着他坐下,“你工作定啦?恭喜啊!”
“還沒最後定……”
“齊鎮長都說了,那還能有假?”王香秀眼睛彎彎的,“以後你就是城裏人了,真好。”
謝永強有些不自在,往旁邊挪了挪:“就是普通工作。”
“那也比在村裏強,”王香秀湊近些,“永強,等你去縣裏上班了,能幫我問問不?縣醫院或者衛生局招不招人?我想……我也想進步進步。”
她身上有股雪花膏的香味,謝永強聞着有點頭暈。他想起王小蒙身上是淡淡的豆香,清清爽爽的。
“我……我剛去,恐怕說不上話。”
“沒事,慢慢來,”王香秀不在意地擺擺手,“對了,你上次不是說腰不舒服嗎?我學了套按摩手法,幫你按按?”
說着就要伸手。
謝永強像被燙到一樣站起來:“不、不用了!我好了!”
王香秀手僵在半空,臉上有些掛不住。但她很快又笑起來:“那行,以後不舒服隨時找我。”
看着謝永強逃也似的進了屋,王香秀咬了咬嘴唇。
裝什麼裝。要不是看在你工作的份上,誰稀罕搭理你。
但她沒放棄。第二天,她又來了,帶着自己包的餃子。
第三天,她“順便”過來量血壓。
謝永強每次都禮貌但疏離。王香秀的熱情像打在棉花上,憋了一肚子火。
這天傍晚,她在村口堵住謝永強。
“永強,你是不是還想着王小蒙?”她直截了當地問。
謝永強愣了愣,沒說話。
“人家現在跟劉大慶好着呢,”王香秀冷笑,“你沒看見?壓榨架都給人做好了,豆腐宴都吃上了。你還惦記啥?”
謝永強臉色發白:“我……我跟小蒙的事,不用你管。”
“我是不想管,”王香秀盯着他,“但謝永強,你想清楚。王小蒙一個賣豆腐的,能幫你啥?我爸是村主任,我在衛生室工作,咱倆要是成了,你在縣裏工作,我在縣裏找個班上,那才是正經日子。”
她說得直白,甚至有些露骨。謝永強聽得心裏發堵。
“秀姐,我……”
“別叫我姐,”王香秀打斷他,“永強,我給你時間考慮。但別讓我等太久。”
她說完轉身走了,高跟鞋在土路上踩出一串清脆的響聲。
謝永強站在原地,看着西沉的太陽,心裏亂成一團麻。
小蒙……真的跟大慶好了嗎?
他想起那天在王家院外看到的一幕,兩人挨得那麼近,笑得那麼自然。
心裏像被什麼揪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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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劉大慶正在自家院裏晾曬藥材。
他從山上采了些柴胡、黃芩,洗淨曬幹,給母親備着。夕陽的餘暉灑在院子裏,藥材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王老七下午來過一趟,送了一板新做的豆腐,說是謝禮。李桂芝還捎來話,讓他有空常去吃飯。
劉大慶知道,這是王家對他的認可。
他把藥材攤勻,坐在小凳子上休息。遠處傳來謝廣坤家熱鬧的聲音——好像在請客,笑聲一陣陣的。
劉大慶笑了笑,沒在意。
他起身回屋,給母親煎藥。藥香慢慢飄出來,苦中帶着甘。
窗外的天,一點點暗下來。
村子的另一頭,王小蒙坐在豆腐坊裏,摸着光滑的壓榨架,心裏盤算着——明天試試新泡的豆子,看看用新架子壓出來的豆腐,會不會更緊實。
她不知道謝永強正在爲她煩惱,也不知道王香秀正在步步緊逼。
她只知道,豆腐坊的燈要亮着,石磨要轉着,日子要好好過着。
至於其他的……
她看了眼劉大慶下午坐過的小凳子,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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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完,約4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