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黑着,豆腐坊的燈就亮了。
王小蒙系着圍裙,在灶台前忙活。面和得軟硬適中,撒上蔥花,擀成薄餅,在鐵鍋上烙得兩面金黃。烙好了用籠布包好,再裹一層舊棉襖保溫。她又煮了十幾個雞蛋,一起裝進籃子裏。
王老七蹲在院裏裝苞谷,一袋袋搬到板車(板車昨晚王老七去拉來的)上。驢已經套好了,不安分地踢着蹄子。
“爸,大慶哥應該快來了。”王小蒙把籃子放在車轅邊。
話音剛落,院門“吱呀”一聲推開了。劉大慶走進來,肩上扛着根撬棍,褲腿上沾着露水。
“七叔,小蒙,早。”
“大慶來了!”王老七直起身,“吃了沒?小蒙烙了餅。”
劉大慶看了眼那個蓋着籠布的籃子,笑了笑:“那我不客氣了。”
三人一起動手,很快就把十幾袋苞谷裝好了。王老七用繩子捆扎實,拍了拍車板:“妥了!”
劉大慶檢查了套具,接過鞭子:“七叔您在家歇着,我跟小蒙去就成。”
“那哪行……”
“行的,”王小蒙輕聲說,“爸您腰不好,在家歇着。糧食站那邊我熟,我跟大慶哥去。”
王老七看看閨女,又看看劉大慶,最後點點頭:“那……路上慢點。”
驢車吱吱呀呀出了院門。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村裏的土路還靜悄悄的。
王小蒙坐在車轅另一側,手裏捧着那個籃子。車行出一段,她才掀開籠布,拿出張餅遞過去:“大慶哥,趁熱吃。”
餅還溫着,蔥花混着面香。劉大慶接過來咬了一大口,點點頭:“好吃。”
王小蒙笑了,自己也拿了張餅,小口小口吃着。
晨風涼絲絲的,吹起她額前的碎發。她看着前面蜿蜒的土路,忽然說:“昨天……謝謝你了。”
“都說了客氣啥。”
“不是客氣,”王小蒙轉過頭看他,“是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那些包谷……”
“過去了。”劉大慶趕着驢,鞭子在空氣裏甩了個空響,“以後遇上這種事,別怕。理在咱這邊,怕啥?”
王小蒙點點頭,沒再說話。兩人靜靜坐着,只有車輪聲和驢蹄聲。
路過村口老槐樹時,謝廣坤正蹲在樹下抽旱煙,看見他們,眼睛眯了眯。
“喲,這大早上的,幹啥去啊?”他陰陽怪氣地問。
“去鎮上賣苞谷。”王小蒙應了一句。
謝廣坤看了眼車上的苞谷,又看看並排坐着的兩人,嘴角扯了扯:“大慶啊,你這又是幫忙?嘖嘖,真勤快。不過可得小心點,別像昨天似的,得罪人。”
劉大慶笑了笑:“廣坤叔說得對,我記着了。”
驢車不停,繼續往前走。謝廣坤在後面看着,啐了口唾沫:“一個窮光蛋,一個賣豆腐的,還挺配。”
這話順風飄過來一點,王小蒙聽見了,臉白了白。
劉大慶卻像沒聽見,從籃子裏拿出個雞蛋,在車板上磕了磕,剝了殼遞給她:“吃個雞蛋。”
王小蒙接過來,咬了一口,蛋黃暖暖的。
“有些人說話,就當沒聽見。”劉大慶說,“你越在意,他越來勁。”
王小蒙點點頭,心裏那股委屈慢慢散了。
太陽升起來了,田野一片金黃。驢車在鄉道上吱呀吱呀走着,不時有騎自行車的村民超過他們,叮鈴鈴的鈴聲響一路。
“大慶哥,”王小蒙忽然問,“你昨天給我那圖紙……真能做出來嗎?”
“能,”劉大慶肯定地說,“材料我都想好了,山裏的硬木做框架,鐵匠鋪打幾個連接件,再買個舊軸承就行。”
“那得花多少錢?”
“沒多少。木頭我去砍,軸承我看看廢品站有沒有舊的。”劉大慶看了眼她,“你要想做,這幾天我就動手。”
王小蒙沉默了一會兒。她想起謝永強說的“小作坊沒前途”,又想起李大國說的“以後你不用賣豆腐”。
然後她想起父親天天半夜起來磨豆子累得腰疼,想起自己手上磨出的繭子。
“做,”她抬起頭,眼神堅定,“大慶哥,你幫我做吧。我想把豆腐坊做好,做得比現在更好。”
劉大慶看着她眼裏的光,笑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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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鎮上是上午九點多。糧食收購站在鎮西頭,一排水泥平房,門口排着幾輛拖拉機,都是來賣糧的。
劉大慶把驢車趕到隊尾停下,跳下車查看情況。收購站門口掛着塊黑板,上面用粉筆寫着今日收購價:玉米,一等品每斤四毛二,二等品三毛八,三等品三毛五。
王小蒙也下車看,皺起眉:“又降價了。去年這時候還四毛五呢。”
“正常,”劉大慶說,“今年年景好,糧多就壓價。”
前面排隊的人吵吵嚷嚷的。一個老漢正跟收購員爭:“我這玉米曬得幹幹的,咋就成二等品了?你看看這顆粒!”
收購員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不耐煩地說:“你這有黴粒,看見沒?還有雜粒。就這價,賣不賣?”
老漢氣得胡子直抖,最後還是籤了單子。
劉大慶觀察了一會兒,心裏有數了。他回到車邊,解開一袋苞谷,伸手抓了一把。
玉米粒金黃飽滿,捏起來硬邦邦的,咬一口嘎嘣脆。他又仔細看了看,幾乎沒有黴粒和雜質。
“七叔曬得好,”他把玉米放回去,“應該能評上一等。”
輪到他們時,已經快十一點了。收購員看了一眼板車和驢,又看了眼劉大慶和王小蒙,表情淡淡的:“倒那邊篩子上。”
劉大慶沒急着倒,而是先問:“同志,一等品什麼標準?”
收購員愣了愣,沒想到這人會先問這個。他指了指牆上貼的紙:“自己看。”
劉大慶真過去看了,看完回來,解開一袋包谷,抓了一把遞過去:“您看看,這個能達到一等嗎?”
收購員接過來,看了看,又捏了捏,臉色緩和了些:“嗯,這個還行。倒吧。”
兩人一起把苞谷倒進篩車,機器譁啦啦轉起來,塵土飛揚。篩完過磅,除去雜質,淨重一千二百斤。
“一等品,四毛二一斤,總共五百零四塊。”收購員開單子。
王小蒙鬆了口氣——這比預想的還好些。
劉大慶卻還沒走,他指着篩出來的雜質問:“這些雜質,我們能帶回去嗎?”
收購員抬頭看他:“帶回去幹啥?都是土和碎葉。”
“喂牲口,”劉大慶說,“驢能吃。”
收購員擺擺手:“拿走吧。”
劉大慶找了個舊麻袋,把篩出來的雜質裝好,扎緊口放在車上。雖然不多,但夠驢吃幾頓了。
出了收購站,王小蒙拿着有整有零五百零四塊錢,心裏踏實了不少。
“大慶哥,多虧了你。”她說,“以前我跟爸來賣糧,他們說幾等就幾等,從來不敢問。”
“該問就得問,”劉大慶趕着驢車往鎮裏走,“咱的東西好,憑啥讓人壓價?”
時間還早,劉大慶說要去廢品站看看。王小蒙知道他是去找做壓榨架的材料,也要跟着去。
鎮廢品站在南郊,一個大院子,堆着各種破爛:廢鐵、舊機器、破家具、爛塑料……空氣裏一股鐵鏽和機油的味道。
看門的是個瘸腿老頭,正坐在棚子下喝茶。看見劉大慶和王小蒙進來,抬了抬眼皮:“找啥?”
“看看有沒有舊軸承,還有小電機。”劉大慶說。
老頭指了指院子一角:“那邊,自己翻。鐵的一塊錢一斤,電機論個賣。”
那堆廢鐵有小山高。劉大慶挽起袖子,開始翻找。王小蒙站在邊上,看着他在廢鐵堆裏扒拉,手上很快沾滿鐵鏽和油污。
找了快半個鍾頭,找到幾個舊軸承,都鏽了,但劉大慶說能修。電機卻沒找到合適的——要麼太大太重,要麼燒壞了。
“大爺,”劉大慶擦了把汗,“有沒有小點的電機?半馬力左右的。”
老頭想了想:“倉庫裏好像有一個,去年收的,不知道好壞。你要看?”
“看看。”
老頭慢悠悠起身,帶他們進了一個破倉庫。裏面更亂,灰塵嗆人。他在角落翻了翻,拖出個黑乎乎的鐵疙瘩。
劉大慶眼睛一亮。
那是個老式的三相異步電動機,外殼鏽得厲害,銘牌都看不清了。他蹲下來,用手轉了轉軸——有點卡,但還能轉。又看了看接線盒,線頭都禿了。
“這個……壞了吧?”王小蒙小聲說。
劉大慶沒說話,從懷裏掏出個小螺絲刀——他習慣隨身帶工具。擰開接線盒蓋,看了看裏面的線圈。
線圈有些發黑,但沒有明顯的燒毀痕跡。他又用螺絲刀柄敲了敲外殼,聽聲音。
“應該能修,”他站起來,“大爺,這個多少錢?”
老頭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好壞不管。”
王小蒙倒吸口氣:“三十?這麼貴……”
“不貴,”劉大慶說,“新的得一百多。大爺,二十五行不?我還得買零件修呢。”
老頭看看他,又看看那個電機,擺擺手:“拿走拿走,二十五就二十五。”
劉大慶付了錢——賣包谷的錢他帶了一部分在身上。電機挺沉,有三十多斤。他一個人抱起來,走到板車邊,小心放下。
王小蒙看着那個黑乎乎的鐵疙瘩,有些擔心:“真能修好?”
“能,”劉大慶拍拍手上的灰,“線圈沒問題,就是軸承鏽了,接線燒了。買點新軸承,重新接下線就行。”
“那得花多少錢?”
“軸承十幾塊,電線幾塊錢,”劉大慶算着,“總共不超過二十。加上電機二十五,四十多塊搞定。”
王小蒙心裏算了算——四十多塊,能省多少力氣?值。
回程路上,劉大慶趕着車,心情明顯很好。電機就在車板上,用麻袋蓋着,怕顛壞了。
“大慶哥,”王小蒙看着他側臉,“你咋懂這麼多?修電視,修電機,還會畫圖……”
“喜歡琢磨,”劉大慶說,“以前沒書看,就撿人家扔的舊電器拆,拆了裝,裝了拆。慢慢就會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王小蒙知道不容易。村裏誰家有舊電器都舍不得扔,能撿到的少。他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等壓榨架做好了,”劉大慶繼續說,“你要是覺得好用,我再琢磨琢磨電動石磨。”
王小蒙眼睛亮了:“電動石磨?”
“嗯,用電動機帶石磨轉,比人力快,還省力。”劉大慶看了她一眼,“不過這個不急,等你想好了再說。”
王小蒙點點頭。她確實需要時間想想——豆腐坊要不要擴大?怎麼擴大?謝永強的話還在耳邊,雖然她現在不認同,但也不能完全不想。
車到村口時,太陽已經偏西了。
遠遠看見謝永強站在老槐樹下,像是在等人。看見驢車過來,他往前走了兩步,又停住了。
王小蒙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淡了。
劉大慶也看見了,沒說話,繼續趕車。
車經過時,謝永強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王小蒙別過臉去。車沒停,吱吱呀呀過去了。
謝永強站在原地,看着驢車遠去,看着王小蒙和劉大慶並肩坐着的背影,心裏像堵了塊石頭。
他今天鼓了一天的勇氣,想找小蒙說清楚。可現在……
“永強!”
王香秀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她小跑過來,手裏拎着個飯盒:“我爸讓我給你送餃子,剛包的,趁熱吃。”
謝永強沒接:“我不餓。”
“咋不餓呢?都這時候了。”王香秀硬塞給他,“拿着!對了,明天衛生所要打疫苗,你來不?我給你留個位置……”
她絮絮叨叨說着,謝永強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還在看那個遠去的驢車,直到它拐進胡同,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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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慶把驢車趕回王老七家院子,和王小蒙一起卸了車。電機他先抱回自己家,說修好了再拿過來。
王老七已經做好了晚飯,非要留他吃。劉大慶推辭不過,就留下了。
飯桌上,王老七倒了杯酒:“大慶,今天辛苦你了。來,叔敬你一杯。”
“七叔客氣。”劉大慶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王老七看着這個年輕人,越看越順眼。勤快,踏實,有本事,還不張揚。比那個謝永強強多了,也比李大國強百倍。
“大慶啊,你媽身體咋樣了?”他問。
“老樣子,得養着。”
“缺啥藥跟叔說,叔認識鎮上藥房的人……”
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王小蒙話不多,但臉上一直帶着笑。她給劉大慶夾菜,倒水,動作自然。
吃完飯,劉大慶起身告辭。王小蒙送他到門口。
“大慶哥,”她輕聲說,“壓榨架的事……麻煩你了。”
“不麻煩,”劉大慶說,“我明天就動手。木頭我後山就有,砍好了晾兩天就能用。”
王小蒙點點頭,看着他走進夜色裏。
回到院裏,王老七正收拾碗筷。他看了眼閨女,說:“大慶這孩子……真不錯。”
王小蒙“嗯”了一聲。
“比謝永強實在,”王老七繼續說,“也比李大國強。閨女啊,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往前看。”
王小蒙沒說話,但心裏明白父親的意思。
她走到豆腐坊門口,看着那盤大石磨。月光照進來,石磨泛着青白色的光。
謝永強說小作坊沒前途。
李大國說以後不用賣豆腐。
可大慶哥說,要把豆腐坊做好,做得更好。
她伸出手,摸了摸冰涼的磨盤。
那就好好做吧。
做出個樣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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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慶回到家,母親已經睡了。他把電機放在牆角,打了盆水洗手。
手上沾的鐵鏽洗掉了,但指甲縫裏還有黑印。他也不在意,擦幹手,點了盞煤油燈,蹲在電機前仔細看。
確實能修。軸承得換,接線得重做,外殼得除鏽上漆。但這些都不難。
他找出工具箱,開始拆電機。螺絲一顆顆擰下來,外殼打開,露出裏面的轉子和定子。
煤油燈的光昏黃,照着他專注的臉。
院裏傳來蟲鳴,一聲接一聲。
劉大慶手裏的扳手一下一下擰着,心裏卻在想別的。
電動石磨的電機有了。
(第五章完,約4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