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王小蒙就醒了。
她輕手輕腳地穿衣下炕,灶房裏已經亮着燈——母親李桂芝比她起得更早,正在灶前烙餅。
“媽,您怎麼……”
“出門辦事,得吃飽。”李桂芝把烙好的餅用籠布包好,又裝了幾個煮雞蛋,“大慶那孩子肯定也沒吃早飯,帶上一塊兒吃。”
王小蒙心裏一暖,幫着把東西裝進籃子。豆腐是昨晚就備好的——特意挑了最方正、最水嫩的幾板,用浸溼的籠布仔細包好,裝在幹淨的竹筐裏。
天剛蒙蒙亮,村口老槐樹下,劉大慶已經等在那裏了。他今天穿了件半新的灰色襯衫,褲腳洗得發白,但幹淨整潔。肩上挎着個舊帆布包,鼓鼓囊囊的。
“大慶哥。”王小蒙小跑過去。
“來了?”劉大慶接過她手裏的竹筐,掂了掂,“帶了不少啊。”
“想多帶點樣品,讓人家嚐嚐。”王小蒙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太重了?”
“不重。”劉大慶笑笑,“走吧,趕早班車。”
從象牙山村到鎮上,一天只有兩班過路的中巴車。早班車六點半經過村口,錯過了就得等到下午。
兩人到村口時,車上已經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去鎮上趕集的村民,帶着雞鴨、蔬菜、雞蛋,車廂裏混雜着各種氣味。
看見劉大慶和王小蒙一起上車,幾個熟識的村民交換了下眼神。有人笑着打招呼:“小蒙,大慶,這麼早去鎮上幹啥呀?”
“辦點事。”王小蒙含糊應道,臉有點紅。
劉大慶倒很坦然:“陪小蒙去鎮上看看豆腐銷路。”
“喲,這是要把豆腐賣到鎮上去啊?”有人接話,“好事!小蒙家豆腐好吃,肯定行!”
話是這麼說,但語氣裏多少帶着點看熱鬧的意思。村裏人大多覺得,一個小姑娘家的豆腐坊,能在村裏賣賣就不錯了,還想去鎮上?
王小蒙聽出來了,抿抿嘴沒說話。劉大慶把竹筐放在腳邊,側身擋了擋那些探究的目光。
車開了。土路顛簸,車廂晃得像搖籃。王小蒙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熟悉的田野快速後退,心裏七上八下的。
“緊張?”劉大慶坐在她旁邊,低聲問。
“有點。”王小蒙老實點頭,“萬一……人家都不要呢?”
“不要就不要,”劉大慶說,“最多就是白跑一趟。但你想想,萬一有一家要了呢?”
王小蒙深吸口氣,點點頭。
車到鎮上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街道兩旁的店鋪陸續開門,早點攤冒出熱氣,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
劉大慶領着王小蒙下了車,熟門熟路地往鎮中心走。他前世雖然沒來過這個“劇中的鎮子”,但三個月來跑過好幾趟,早就摸清了。
“鎮上飯店集中在兩條街,”他邊走邊說,“東街是高檔點的,有國營飯店,還有幾家私營的菜館。西街是小吃攤多,面條、包子、餛飩。”
“咱們……先去哪兒?”王小蒙抱着竹筐,手心出汗。
“先從小的開始,”劉大慶說,“小吃攤用量小,但容易談。談成了幾家,有了底氣,再去找大飯店。”
王小蒙覺得有道理。兩人先拐進了西街。
早晨的西街正熱鬧。炸油條的“滋啦”聲,蒸包子的白汽,吆喝聲此起彼伏。王小蒙看着這陣仗,腳步又有點怯。
劉大慶在一家餛飩攤前停下。攤主是個五十來歲的大嬸,正麻利地包餛飩。
“大嬸,忙着呢?”劉大慶笑着打招呼。
大嬸抬頭看了他一眼:“吃餛飩?裏邊坐。”
“不是,我們是賣豆腐的。”劉大慶示意王小蒙打開竹筐,“自家做的豆腐,水嫩,您看看?”
竹筐揭開,籠布掀開一角,露出白生生的豆腐。晨光下,豆腐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澤,確實漂亮。
大嬸瞥了一眼:“豆腐啊,我有固定的供貨的。”
“您嚐嚐,”劉大慶不氣餒,“就嚐一小塊,不要錢。要是覺得不好,我們立馬走。”
王小蒙趕緊切了一小塊,用竹籤插着遞過去。手有點抖。
大嬸接過,放進嘴裏嚼了嚼,臉上表情動了動:“嗯……是挺嫩。啥價錢?”
王小蒙趕緊報上價——跟村裏賣一個價,一斤四毛。
“貴了,”大嬸搖頭,“我進貨才三毛五。”
“大嬸,我們的豆腐是石磨磨的,山泉水點的,味道不一樣。”王小蒙鼓起勇氣說,“您要是長期要,我們可以……可以便宜點。”
“便宜多少?”
王小蒙咬了咬嘴唇:“三毛八。”
大嬸想了想:“行吧,先給我來五斤,今天試試。要是客人說好,以後每天都來送。”
“真的?”王小蒙眼睛亮了。
“嗯,但得每天早上七點前送到,晚了我就用別人的了。”
“一定!一定準時!”王小蒙激動得臉都紅了。
第一單,成了。
雖然只要五斤,雖然價錢壓低了,但這是實實在在的第一步。
劉大慶幫着稱了豆腐,收了錢。離開餛飩攤時,王小蒙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看見沒?”劉大慶笑着說,“沒那麼難。”
“嗯!”王小蒙重重點頭。
接下來,他們又談了幾家。有的攤主很爽快,嚐了就訂;有的嫌貴,怎麼也不肯要;還有的說得考慮考慮,讓留個地址——其實大多是托詞。
一上午跑下來,竹筐裏的豆腐樣品快用完了,訂出去的加起來有二十多斤。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歇會兒吧。”劉大慶看看日頭,已經快中午了。
兩人在街邊的樹蔭下找了個石墩坐下。王小蒙從籃子裏拿出母親烙的餅和雞蛋,分給劉大慶。
餅有點涼了,但依然香。兩人就着水壺裏的涼白開,吃得津津有味。
“下午去東街?”王小蒙問。
“嗯,試試大飯店。”劉大慶說,“不過大飯店要求高,可能得碰釘子。”
“碰就碰,”王小蒙現在有了底氣,“大不了再回來找小吃攤。”
劉大慶笑了。這姑娘,適應得真快。
正吃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對面走過——是謝永強。
他穿着白襯衫,手裏拎着個公文包,像是在找什麼地方。一抬頭,也看見了樹蔭下的兩人。
三人都愣了愣。
謝永強先走過來,表情復雜:“小蒙,大慶,你們……來鎮上辦事?”
“嗯,看看豆腐銷路。”王小蒙站起來,語氣平靜。
“銷路?”謝永強看了眼竹筐裏剩下的豆腐,“你們……要把豆腐賣到鎮上?”
“試試。”王小蒙說,“村裏賣不完。”
謝永強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比如“鎮上人講究,不一定認”,或者“太辛苦了”。但看着王小蒙眼裏那種他從未見過的光彩,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那……挺好。”他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
“你呢?來鎮上……”王小蒙問。
“縣教委那邊讓我來填個表,”謝永強說,“順便……王香秀她爸托人給我介紹了個縣裏的關系,讓我去見見。”
他說得含糊,但王小蒙聽懂了。她點點頭:“那你去忙吧。”
客氣,疏離。
謝永強心裏像被針扎了一下。他想起以前,小蒙每次見他都滿眼笑意,說話聲音都帶着甜。可現在……
“那我……走了。”他轉身離開,腳步有些倉促。
王小蒙看着他走遠,重新坐下,繼續吃餅。表情沒什麼變化,但劉大慶注意到,她握着餅的手,指節有些發白。
“沒事吧?”他輕聲問。
“沒事。”王小蒙搖搖頭,咬了一大口餅,用力嚼着,“早沒事了。”
劉大慶沒再多說。有些傷,得自己愈合。
下午的東街之行,果然不太順利。
第一家國營飯店,門臉氣派,門口還站着穿制服的服務員。劉大慶和王小蒙剛走近,就被攔住了。
“幹啥的?”
“我們是賣豆腐的,想問問貴店需不需要……”王小蒙話沒說完。
“不要不要,我們有固定供應商。”服務員擺擺手,像趕蒼蠅。
第二家私營菜館,老板倒願意見他們。但嚐了豆腐後,搖頭:“豆腐是不錯,但我們店做的都是紅油豆腐、麻婆豆腐,味道重,吃不出你們這個的清香。而且我們每天用量大,你們那小作坊,供得上嗎?”
王小蒙想說供得上,但劉大慶拉了拉她——確實,現在每天最多能做百十斤,還要供應村裏和西街的小攤,真接了大單,怕是要斷供。
第三家、第四家……要麼是不要,要麼是嫌量小,要麼是壓價壓得太狠。
從最後一家飯店出來時,太陽已經偏西了。王小蒙抱着空竹筐,臉上的疲憊掩不住。
“累了吧?”劉大慶問。
“嗯。”王小蒙在路邊的台階上坐下,“大慶哥,你說……是不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沒有,”劉大慶也在她旁邊坐下,“今天訂出去二十多斤,這是實打實的。大飯店不好進,正常。人家有固定的渠道,有標準,咱們剛起步,慢慢來。”
“可什麼時候才能‘慢慢’進去啊……”
“等你有了招牌,”劉大慶說,“等西街那些攤子都用你的豆腐,等客人都說‘這家的豆腐好吃’,等口碑傳開了,大飯店自己會找上門。”
王小蒙轉頭看他:“真的?”
“真的。”劉大慶肯定地說,“酒香不怕巷子深。你的豆腐就是酒,現在咱們在把巷子口拓寬一點,讓香味飄出去。”
這話說得形象,王小蒙笑了:“大慶哥,你說話……真有道理。”
“瞎說的。”劉大慶站起來,“走吧,趕末班車回家。明天開始,你就有的忙了——得保證每天按時送貨。”
回程的車上,王小蒙靠着車窗睡着了。她太累了——起得早,走了一天,說了無數話,笑了無數次臉。
劉大慶把外套脫下來,輕輕披在她身上。
車窗外,夕陽把田野染成金黃。遠處象牙山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
劉大慶看着熟睡的王小蒙,又看看窗外熟悉的景色,心裏涌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前世他按部就班地上學、工作、加班,生活像設定好的程序。而現在,每一天都是未知的,每一步都要自己走。
累,但踏實。
車到村口時,天已經擦黑了。王老七和李桂芝早就在老槐樹下等着,看見車來,趕緊迎上去。
“閨女,咋樣?”王老七接過竹筐。
“成了!”王小蒙雖然疲憊,但眼睛亮晶晶的,“訂出去二十多斤,每天都要送!”
“真的?”李桂芝也驚喜道。
“嗯!西街好幾家攤子都要了,雖然量不大,但每天都送!”
王老七激動得直搓手:“好!好啊!明天我就去送!”
“爸,我去送,”王小蒙說,“您在家做豆腐。我跟人家說好了,得準時。”
“你一個人咋行……”
“我陪她去。”劉大慶說,“頭幾天,我陪她熟悉熟悉路。”
王老七看看女兒,又看看劉大慶,眼眶有點熱:“好……好,辛苦你了,大慶。”
四人往家走。村裏的炊煙已經升起,飯菜的香味飄出來。
路過謝廣坤家時,聽見裏面謝廣坤正在大聲說話:“……永強今天去縣裏見了領導!人家可熱情了!這工作,板上釘釘了!”
接着是謝永強含糊的應和聲。
王小蒙腳步頓了頓,然後繼續往前走。
劉大慶走在她身邊,沒說話。
到家門口時,王小蒙忽然說:“大慶哥,謝謝你。”
“又謝啥?”
“謝謝你陪我,”王小蒙認真地說,“也謝謝你……讓我覺得,賣豆腐不丟人,還能做成事。”
劉大慶笑了:“本來就能做成事。小蒙,你記住——你做的豆腐,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
王小蒙眼圈紅了,用力點頭。
夜色漸濃。
劉大慶回到家,母親已經睡下了。他輕手輕腳地洗漱,躺到床上。
今天很累,但他睡不着。
腦子裏復盤着今天的經歷——哪些攤子可以長期合作,哪些飯店可以再去試試,運輸問題怎麼解決……還有,電動石磨的事,得提上日程了。
王小蒙的豆腐坊要擴大,光靠人力石磨不行。
他起身,點上煤油燈,拿出本子,又開始畫圖。
這次畫的不是壓榨架,是簡易的送貨推車——兩個輪子,一個車廂,可以放幾板豆腐,推起來比挑擔省力得多。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在圖紙上。
遠處傳來狗吠聲,很快又安靜下來。
象牙山的夜,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劉大慶畫完最後一筆,吹熄了燈。
(第九章完,約4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