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象牙山,是在一層薄霧中醒來的。
劉大慶推開院門時,東邊天際剛泛起魚肚白。遠處的山巒還沉浸在黛青色裏,近處的田野卻已有了動靜——早起下地的人影在霧中若隱若現,鋤頭與泥土的碰撞聲清脆而踏實。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裏滿是青草和露水的清新味道。這種味道,他在前世從未真切感受過。那時候的城市清晨,是汽車尾氣和早點攤的油煙味。
母親張秀蘭的咳嗽聲從屋裏傳來。劉大慶轉身回屋,灶上的藥已經熬好了,褐色的藥汁在陶罐裏翻滾。他小心地倒出一碗,端到母親炕前。
“媽,喝藥。”
張秀蘭坐起身,接過碗,皺了皺眉,還是一口喝盡。放下碗時,她忽然說:“大慶,媽這幾天……感覺好多了。”
劉大慶眼睛一亮:“真的?”
“嗯,胸口不那麼悶了,腿上也有勁兒了。”張秀蘭說着,竟要下炕,“你看,我都能自己……”
“媽您慢點!”劉大慶趕緊扶住她。
張秀蘭真的自己走到了門口,雖然腳步還虛,但確實比前些日子強多了。她站在門檻邊,看着院外漸漸散去的晨霧,眼裏有光:“大慶,媽想……活到你娶媳婦那天。”
劉大慶鼻子一酸,笑着說:“那您得長命百歲,我還等着您幫我帶孩子呢。”
娘倆都笑了。晨光透過院裏的棗樹灑下來,斑斑駁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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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好母親,劉大慶出了門。他今天要去後山再砍些木頭——不是給王小蒙家,是想給自己家做個新碗櫃,舊的已經朽得不成樣子了。
路過豆腐坊時,看見王小蒙正在院裏晾豆腐布。一塊塊白布在竹竿上鋪開,像一片片雲。
“大慶哥!”王小蒙看見他,擦了擦手走過來,“這麼早?”
“上山砍點木頭,”劉大慶停下腳步,“你家豆腐……昨天好像剩了不少?”
王小蒙臉上的笑容淡了淡:“嗯。壓榨架做好了,做得快,可村裏就這些人家,買不了那麼多。”
她指了指牆角幾個木桶,裏面是沒賣完的豆腐,泡在清水裏。夏天熱,豆腐放不住,今天要是再賣不完,就只能喂豬了。
“七叔呢?”
“去外村賣了,”王小蒙嘆口氣,“挑着擔子走的,說去西邊的李家溝、張莊試試。”
劉大慶點點頭。這是眼下最實在的辦法——擴大銷售半徑。但王老七年紀不小了,天天挑擔走村串鄉,不是長久之計。
“你也別太愁,”他說,“慢慢想辦法。”
“嗯。”王小蒙看着他,“大慶哥,你說……咱村的豆腐,爲啥就不能賣到鎮上去?”
這話問得劉大慶心裏一動。但他沒急着回答,而是反問:“你想賣到鎮上?”
“想,”王小蒙眼神堅定,“鎮上有集市,有飯店,人多。要是能在那兒打開銷路,就不用愁賣不完了。”
劉大慶笑了:“那就想想怎麼去。不過今天先別想,把眼前的豆腐賣完再說。”
他告辭往山上去。走了幾步回頭,看見王小蒙還站在院裏,望着那些豆腐桶出神。
這姑娘,心裏有股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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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九點鍾,大腳超市前的老槐樹下,已經聚了好幾個人。
這是象牙山村的信息集散中心。誰家豬下崽了,誰家閨女相親了,誰家吵架了,不到半天工夫,全村都能知道——源頭大多在這兒。
謝大腳坐在超市門口的小凳上,一邊擇菜一邊跟人嘮嗑。她今天穿了件碎花襯衫,頭發梳得溜光,臉上抹了雪花膏,老遠就能聞見香味。
劉能靠在大槐樹上,手裏捏着煙卷,眯着眼聽徐會計說話。
“……謝廣坤家昨天又請客了,聽說永強工作真定了,縣教委!”徐會計說得唾沫星子飛濺。
“定啥定,還沒正式通知呢。”劉能撇撇嘴,“就謝廣坤那德行,屁大點事能吹成天。”
“這回像是真的,”謝大腳插話,“王長貴也這麼說。齊鎮長親自打的電話。”
提到王長貴,她眼神閃了閃,手上擇菜的動作慢了半拍。
正說着,王長貴真來了。他背着手,邁着四方步,走到超市門口,咳了一聲:“大腳啊,來包煙。”
“又賒賬?”謝大腳起身進店,聲音從裏面飄出來,“王主任,您這月可賒了三包了。”
“記賬記賬,月底一塊兒結。”王長貴跟進店,壓低聲音,“那什麼……李福最近回來沒?”
謝大腳拿煙的手頓了頓,臉色淡下來:“他回不回來,關你啥事?”
“我這不是……關心關心嘛。”王長貴搓着手,“你說你一個人,守着個店,也不容易……”
“我有啥不容易的,”謝大腳把煙扔櫃台上,“一個人清淨。”
話雖這麼說,但她眼神裏的落寞藏不住。李福在外面當包工頭,錢是能掙點,可一年到頭不回家。村裏早就有風言風語,說李福在城裏有人了。謝大腳不是沒聽說,可她能怎麼辦?這年頭,離婚的女人,脊梁骨能被人戳斷。
王長貴看在眼裏,心裏也不是滋味。他老婆死了好幾年了,一個人帶着閨女,日子也孤單。兩人一個未娶,一個雖有夫卻如無夫,時間長了,難免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
但這層窗戶紙,誰也不敢捅破。
“那什麼……我走了。”王長貴拿起煙,掏錢——這回沒賒賬,掏的是現金。
謝大腳愣了愣:“你……”
“該結的賬得結。”王長貴說完,轉身走了,背影有點倉促。
謝大腳看着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發了好一會兒呆。
外頭大槐樹下,劉能和徐會計交換了個眼神,都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看見沒?”劉能壓低聲音,“王長貴這是動真格的了。”
“可李福還在呢……”
“在跟不在有啥區別?”劉能嗤笑,“一年回來兩趟,跟住旅店似的。要我說,大腳早該……”
話沒說完,謝廣坤的大嗓門就從遠處傳來了:“都在呢?正好正好!”
他昂首挺胸走過來,手裏拎着瓶酒——雖然只是最便宜的高粱酒,但架勢擺得足。
“廣坤啊,啥事這麼高興?”徐會計明知故問。
“我兒子,永強!”謝廣坤把酒瓶往樹下的石墩上一放,“工作定了!縣教委!齊鎮長親自說的!”
劉能掏掏耳朵:“你都說八百遍了。正式通知下來沒?”
“那還不是早晚的事!”謝廣坤瞪眼,“劉能,你是不是嫉妒?”
“我嫉妒啥?”劉能笑了,“我閨女劉英,馬上跟趙玉田定親了。玉田那孩子,實在!”
“趙玉田能跟我家永強比?”謝廣坤嗓門又高了八度,“一個種地的,一個當幹部的,能一樣嗎?”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眼看要吵起來。謝大腳從店裏出來打圓場:“行了行了,都是喜事,吵啥吵。”
她看了眼謝廣坤手裏的酒:“廣坤,這酒……是請我們喝的?”
謝廣坤一愣,低頭看看酒瓶,咬咬牙:“喝!今天我高興,請了!”
說着擰開瓶蓋,也不找杯子,對着瓶口喝了一口,遞給劉能:“來!”
劉能接過,也喝了一口。酒在幾個人手裏轉了一圈,氣氛又熱鬧起來。
這就是象牙山。吵歸吵,鬧歸鬧,一瓶廉價的酒,幾句家常話,又能坐到一起。
劉大慶扛着木頭下山時,正看見這一幕。他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嘴角泛起笑意。
前世他在城市裏,鄰居住了幾年都不認識。可在這裏,東家長西家短,喜怒哀樂都擺在面上,熱熱鬧鬧的,有種粗糙而真實的生命力。
他扛着木頭往家走。路過趙四家時,看見趙四正在院裏擺弄花——他這人沒什麼大愛好,就喜歡侍弄些花花草草。玉田娘在灶房做飯,煙囪冒着青煙。
“大慶,砍木頭呢?”趙四抬頭打招呼。
“哎,四叔。您這月季開得真好。”
“還行還行,”趙四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回頭掐兩枝給你媽插屋裏,看着鮮亮。”
“那謝謝四叔了。”
簡單的對話,簡單的人情。劉大慶心裏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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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王老七挑着空擔子回來了。
他走得滿身是汗,草帽檐都溼透了,但臉上帶着笑——挑出去的豆腐,賣完了。
“爸,快歇歇。”王小蒙趕緊端水。
王老七接過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抹抹嘴:“李家溝那邊,人家說咱家豆腐好吃,讓明天再送點去。”
“真的?”王小蒙眼睛亮了。
“嗯,”王老七坐下歇氣,“就是路遠,一個來回得大半天。”
李桂芝從灶房出來,看見丈夫累成這樣,心疼道:“明天別去了,歇一天。”
“那咋行,答應了人家的。”王老七擺擺手,“有了壓榨架,做豆腐不累,賣豆腐累點就累點,總比爛在家裏強。”
王小蒙看着父親花白的頭發,心裏酸酸的。她轉身進了豆腐坊,看着那些泡着的黃豆,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想出更好的辦法。
下午,她去找了劉大慶。
劉大慶正在院裏刨木頭,木屑紛飛,空氣裏都是清新的木香。
“大慶哥。”
“小蒙?進來坐。”劉大慶放下刨子,“七叔回來了?”
“回來了,豆腐都賣完了。”王小蒙在院裏的石墩上坐下,“就是……太累了。我爸年紀大了,天天挑擔走那麼遠,我怕他身體吃不消。”
劉大慶擦擦汗,在她對面坐下:“那你咋想的?”
“我想……”王小蒙咬了咬嘴唇,“我想去鎮上看看。鎮上飯店多,要是能談下幾家,每天固定送,就不用我爸到處跑了。”
劉大慶眼睛亮了亮。這姑娘,思路很對。
“去鎮上可以,但你想過沒,鎮上離咱村十幾裏路,你怎麼送?挑着去?那不比去外村輕鬆。”
王小蒙愣住了。她光想着打開銷路,沒細想運輸問題。
看她皺眉的樣子,劉大慶笑了:“別急,事得一步一步來。你先想好,鎮上哪些飯店可能需要豆腐,每天大概要多少。算清楚了,再想怎麼送。”
“可我怎麼知道人家要多少……”
“去問啊,”劉大慶說,“一家一家問。臉皮厚點,嘴甜點。你做的豆腐好吃,這是底氣。”
王小蒙被他這麼一說,心裏豁然開朗。是啊,怕什麼?最壞也就是人家不要,還能把她趕出來不成?
“大慶哥,你……你明天有空嗎?”她鼓起勇氣,“我想去鎮上看看,你……你能陪我去不?我有點……有點怕。”
劉大慶看着她期待又忐忑的眼神,點點頭:“行。明天一早,村口見。”
王小蒙笑了,笑容比午後的陽光還燦爛。
她走後,劉大慶繼續刨木頭。刨子推過去,木料上現出光滑的紋路。
他知道,王小蒙這趟去鎮上,不會太順利。但這是她必須走的一步——自己闖出來的路,才走得踏實。
他可以陪她,可以幫她,但不能替她走。
夕陽西下時,碗櫃的框架已經做出來了。劉大慶收拾工具,準備做晚飯。
炊煙從各家各戶的煙囪裏升起,嫋嫋的,匯成一片。
謝大腳關了超市門,一個人坐在櫃台後發呆。
王長貴家亮着燈,王香秀正在試新買的裙子。
謝廣坤家還在熱鬧,謝永強卻一個人坐在屋裏,看着窗外出神。
這就是象牙山。平凡的,瑣碎的,卻真實的每一天。
劉大慶站在院裏,看着這一切,心裏涌起一股奇異的安寧。
前世他拼命往城市擠,覺得那裏才是生活。可現在他明白了——生活不在哪裏,在怎麼過。
在這裏,他有一雙能幹活的手,有一個需要照顧的母親,有一個想幫助的姑娘,有一群雖然各有缺點卻真實可愛的鄉親。
夠了。
他轉身回屋,灶火映紅了他的臉。
(第八章完,約4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