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豆腐坊的燈準時亮起。
但今天推磨的不再是王老七。劉大慶站在石磨前,手臂沉穩地推動磨杆,石磨發出均勻的嗡鳴。豆漿如乳白的細流,順着磨槽匯入桶中。王老七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負責添豆子——這個活計腰不用太受力,他臉上的痛苦神色明顯少了。
“大慶啊,這速度……比我快了一倍不止。”王老七看着已經快滿的豆漿桶,又驚又喜。
“我力氣大,占便宜。”劉大慶動作不停,“七叔您就坐着,豆子我來添也行。”
“那哪成,你一個人哪忙得過來。”李桂芝在灶台邊燒着火,鍋裏水已經咕嘟冒泡,“小蒙去裝車了,一會兒就過來。”
正說着,王小蒙推着自行車進了院子。車鬥裏已經裝好三筐豆腐——這是今天要送的一百二十斤中的一部分。她看見劉大慶在推磨,腳步頓了頓,眼裏閃過復雜的情緒。
“大慶哥,你……”
“沒事,來得及。”劉大慶看了眼天色,“磨完這些咱們就出發,誤不了送貨。”
王小蒙沒再多說,轉身去灶台幫母親準備點滷。但她的目光時不時飄向石磨旁那個高大的身影。
自從劉大慶開始幫忙,家裏最大的負擔減輕了。父親的腰疼緩解了,母親不用凌晨兩點就起來泡豆子,她自己也能多睡半個時辰。這些實實在在的好處,她心裏都記着。
五點半,最後一桶豆漿磨完。劉大慶洗了手,和王小蒙一起把剩下的豆腐筐裝上車。兩人騎車出村時,東邊天際剛泛起魚肚白。
“大慶哥,”路上,王小蒙輕聲說,“電動石磨的事……你真的有時間做嗎?你每天幫我送貨,還要幹家裏的活……”
“時間擠擠總有的。”劉大慶看着前方的路,“上午送貨,下午我去鎮上找材料。晚上畫圖設計,不沖突。”
“那……你媽那邊?”
“我媽最近身體好多了,能自己活動。”劉大慶轉頭對她笑笑,“小蒙,別想太多。幫你是真心的,我也願意做這些事。”
王小蒙臉微微一熱,沒再說話。車輪碾過土路,發出有節奏的沙沙聲。
晨光中,兩人的影子在路上拉得很長,時而交疊,時而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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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豆腐回來,剛過晌午。劉大慶沒回家,直接騎車去了鎮上機械廠——這是昨天打聽好的,鎮西頭有家小機械廠,能加工齒輪零件。
機械廠門臉不大,裏面機器轟鳴。看門的是個老師傅,聽說劉大慶要加工齒輪,接過圖紙看了看,眼睛亮了:“這圖……你畫的?”
“嗯,瞎畫的。”劉大慶說。
“瞎畫能畫成這樣?”老師傅指着圖紙上的參數,“模數、齒數、壓力角……標得清清楚楚。小夥子,學過機械?”
“自己看過點書。”
老師傅點點頭:“行,這活我能做。不過你這齒輪要得急嗎?”
“最好一周內。”
“那得加急費,”老師傅伸出三根手指,“三套齒輪,加軸承座,一共……一百二。”
劉大慶心裏算了算——他手裏有之前修電器攢的六十多塊,加上王小蒙那四十塊,還差二十。但他沒還價:“行。定金多少?”
“五十。剩下交貨付清。”
付了定金,劉大慶從機械廠出來時,心裏踏實了些。最難的部分解決了,剩下的傳動裝置、防護罩,他都能自己做。
回村的路上,他在廢品站又停了一下,淘了幾塊合適的鐵板和角鋼。這些東西不貴,但要做防護罩和機架,必不可少。
到家時已是傍晚。張秀蘭正在院裏收衣服,看見兒子扛着一堆鐵板回來,愣了愣:“大慶,這又是……”
“做電動石磨的材料。”劉大慶把東西放下,“媽,晚上我可能得晚點睡,要在院裏幹活,不影響您吧?”
“不影響,”張秀蘭走過來,摸摸那些冰涼的鐵板,“就是……別太累着。你這天天幫小蒙家,自己家的事都顧不上了。”
“咱家的事不急。”劉大慶洗了手,“媽,您餓了吧?我做飯去。”
“不用,媽做好了。”張秀蘭看着兒子忙碌的身影,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大慶啊,媽聽說……王主任和劉能,在村裏說……說你和王小蒙挺合適。”
劉大慶動作頓了頓,隨即繼續洗手:“他們說什麼,隨他們去。”
“媽不是那個意思,”張秀蘭輕聲說,“媽是覺得……小蒙那閨女,確實好。你要是真喜歡,就……”
“媽,”劉大慶轉過身,認真地看着母親,“我現在只想幫小蒙把豆腐坊做好。其他的,以後再說。”
張秀蘭點點頭,不再多說。但她知道,兒子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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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王香秀正坐在自家院裏生悶氣。
幾天了,謝永強真的沒來找她一次。村裏那些閒話像長了翅膀,飛得到處都是。她今天去衛生室上班,連隔壁村的病人都用那種好奇的眼神看她。
“香秀,聽說你要跟謝永強訂婚了?啥時候辦事啊?”
她只能擠出一個笑:“還沒定呢。”
對方眼神裏的探究,她看得清清楚楚。
“王香秀!”
門口傳來喊聲。是劉英——趙玉田的對象,跟她從小玩到大。
“英子?”王香秀站起身。
劉英跑進來,拉着她往屋裏走:“我聽我爸說了!謝永強那小子,是不是想反悔?”
王香秀眼圈一紅:“誰知道他……”
“要我說,你就不該搭理他!”劉英憤憤道,“一個書呆子,有什麼好的!你看人家王小蒙,現在多出息,豆腐都賣到鎮上去了,一天能掙好幾十呢!”
提到王小蒙,王香秀心裏更不是滋味。以前她覺得王小蒙就是個賣豆腐的,配不上謝永強。可現在……現在連謝永強都爲了王小蒙要跟她退婚。
“英子,你說……我是不是真的不如王小蒙?”
“胡說!”劉英摟住她肩膀,“你比她強多了!你有工作,她有什麼?就會推個磨!香秀,聽我的,別上趕着找謝永強了。他要是有心,就該來找你道歉!”
王香秀咬着嘴唇,點了點頭。
是啊,憑什麼要她主動?她王香秀哪裏差了?
從這天起,王香秀真的不再主動找謝永強了。她去衛生室上班,去鎮上逛街,跟小姐妹說笑,好像完全忘了有謝永強這個人。
只是夜深人靜時,她還是會想起謝永強那張清秀的臉,想起他說話時慢條斯理的樣子,然後心裏一陣陣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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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永強這幾天過得像行屍走肉。
父親看得緊,出門買個醬油都要跟着。母親整天唉聲嘆氣,說對不起王主任,對不起香秀。姐姐謝蘭和姐夫皮長山來過幾次,話裏話外都是“現實”“前途”“門當戶對”。
他覺得自己像被關在一個透明的籠子裏,所有人都能看見他的掙扎,但沒人真的理解。
這天傍晚,他趁父親去廁所的空當,溜出了家門。沒走多遠,就看見王小蒙和劉大慶推着自行車從鎮上回來。車鬥空了,兩人邊走邊說話,王小蒙臉上帶着笑——那種笑,他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他躲在牆後,看着他們走過。王小蒙的笑,劉大慶側過頭聽她說話時的專注,兩人之間那種自然的默契……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他想沖出去,想喊小蒙的名字。可腳像釘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因爲他不知道,就算喊住了她,又能說什麼?
說“我還喜歡你”?可父親以死相逼,王長貴威脅要斷他前程。
說“你等我”?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王小蒙和劉大慶走遠,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永強!”
謝廣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謝永強轉過身,看見父親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你又想幹啥去?”謝廣坤拽住他胳膊,“是不是又想去找王小蒙?我告訴你,沒門!”
謝永強看着父親那張因爲激動而扭曲的臉,忽然覺得很累。
“爸,我不找她。”他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回家。”
謝廣坤愣了愣,鬆開手:“真……真不找?”
“嗯。”
謝永強轉身往回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地拖在地上。
他知道,有些路,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後不遠處,王長貴和劉能正站在老槐樹下,看着這一幕。
“看見沒?”劉能叼着煙,“永強那孩子,魂都沒了。”
王長貴哼了一聲:“自作自受。”
“要我說,長貴,”劉能壓低聲音,“你家香秀,也別在謝永強一棵樹上吊死。大慶那孩子多好,又能幹又實在……”
王長貴沒說話,但眼神不善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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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劉能“偶遇”了正在院裏鋸木頭的劉大慶。
“大慶啊,忙啥呢?”劉能背着手走過來。
“劉叔。”劉大慶放下鋸子,“做點東西。”
劉能圍着那些半成品的木架轉了一圈:“這是……給小蒙家做的?”
“嗯,電動石磨的機架。”
“電動石磨?”劉能眼睛一亮,“喲,這可是高科技!大慶,你這腦子,真活!”
劉大慶笑笑,繼續幹活。
劉能蹲在旁邊看了會兒,忽然說:“大慶啊,叔問你個事……你覺着小蒙那閨女,咋樣?”
鋸子頓了頓。劉大慶抬起頭:“小蒙挺好的,勤快,能幹。”
“就是嘛!”劉能一拍大腿,“要我說,咱村這些姑娘,就數小蒙最實在!不嬌氣,能吃苦,還有手藝。這將來誰娶了她,那可是福氣!”
劉大慶沒接話。
劉能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更低:“叔跟你說啊,謝永強那小子,眼瞎!放着這麼好的姑娘不要,非得攀王主任家。要我說,他早晚得後悔!”
他拍拍劉大慶的肩膀:“大慶啊,你要是對小蒙有意思,就抓緊。這好姑娘,盯着的人可多呢!”
說完,他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劉大慶一個人站在院裏。
劉大慶看着劉能的背影,搖頭笑了笑。
王小蒙確實好。越來越好。
他把鋸子重新拿起,繼續鋸木頭。
齒輪要轉動,石磨要改造,豆腐坊要擴大。
至於其他的……慢慢來。
就像這木頭,得一點點鋸,一點點刨,才能成型。
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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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王小蒙來送錢——本來他不想收,電機(賣苞谷時買的)和一些重要部件都是小蒙家自己的錢,剩下的都是些配件,值不了幾個錢,但小蒙堅持給,他也就沒推辭。
這也是考慮到,如果一點錢不收,會讓小蒙不自在。
“四十塊,先給你。”王小蒙把錢遞過來,“剩下的,等石磨做好了,賣豆腐掙了錢再還。”
劉大慶接過錢,數出二十塊遞回去:“這二十你先拿着,買豆子用。我這不急。”
王小蒙看着他,眼圈忽然紅了:“大慶哥,你……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劉大慶沉默了。院裏很安靜,能聽見遠處村裏的驢叫聲。
許久,他才開口:“因爲我覺得,你值得。”
簡單的五個字,卻讓王小蒙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趕緊擦掉:“我……我就是覺得……欠你的太多了。”
“不欠,”劉大慶說,“小蒙,你記住——這世上沒有誰欠誰。我幫你,是因爲我願意。你接受,是因爲你需要。這就夠了。”
王小蒙用力點頭。
臨走時,她看着院裏那些逐漸成型的機架和零件,輕聲說:“大慶哥,電動石磨……一定會成功的,對不對?”
“對,”劉大慶肯定地說,“一定會成功。”
月光下,王小蒙笑了。笑容裏有淚光,但更多的是希望。
她轉身離開,腳步輕快。
(第十六章完,約4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