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劉大慶就敲響了王老七家的院門。
開門的是李桂芝,她系着圍裙,手上還沾着豆渣,看見劉大慶,先是一愣,隨即眼睛就亮了:“大慶?這麼早?”
“嬸子,我來幫忙磨豆子。”劉大慶肩上挎着工具包,手裏還提着一包剛從家裏帶來的芝麻餅——給王老七夫婦當早點。
李桂芝心裏一暖,趕緊讓他進來:“你這孩子……快進屋,外頭涼。”
豆腐坊裏已經亮着燈。王老七正彎着腰往磨眼裏添豆子,每動一下,眉頭就皺緊一分。王小蒙在灶台邊燒水,熱氣蒸騰,映得她臉頰紅撲撲的。
“七叔,我來。”劉大慶放下東西,洗了手就接過了磨杆。
王老七直起腰,捶了捶後腰:“大慶啊,又麻煩你……”
“不麻煩。”劉大慶握住磨杆,一用力,沉重的石磨便平穩地轉動起來。他力氣大,推磨的動作沉穩有力,豆漿從磨縫裏汩汩流出,比王老七磨時快了不少。
王小蒙站在灶台邊看着,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感激,感動,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自從謝永強的事後,她幾乎把全部心思都撲在了豆腐坊上,累得常常倒頭就睡。可劉大慶總是這樣,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不聲不響地幫她扛起最重的活。
李桂芝把芝麻餅熱了,端進來:“大慶,歇會兒,吃點東西。”
“嬸子,您和七叔先吃,我磨完這鍋。”劉大慶手上不停。
王老七在旁邊的凳子上坐下,咬了口餅,看着劉大慶推磨的背影,忽然嘆了口氣:“老了……真是不中用了。以前推一天磨都不覺得累,現在才半個時辰,腰就跟斷了似的。”
王小蒙鼻子一酸:“爸,您別這麼說……”
“閨女,爸不是抱怨,”王老七擺擺手,“爸就是覺得……拖累你了。要是沒有我這病腰,你也不用這麼拼命……”
“七叔,”劉大慶忽然開口,“您這腰是勞損,得養。老這麼硬扛,只會越來越嚴重。”
他停了磨,走過來:“小蒙,七叔,嬸子,我有個想法,你們聽聽看。”
三人都看向他。
“咱們現在的石磨,全靠人力推,太費勁。而且磨出來的豆漿粗細不均勻,影響豆腐口感。”劉大慶從工具包裏掏出那個畫滿圖紙的本子,翻到電動石磨那一頁,“我琢磨着,能不能做個電動石磨。”
圖紙展現在磨盤上。那是一個精巧的設計:電機帶動齒輪,齒輪帶動石磨,旁邊還有調節轉速的裝置。更妙的是,劉大慶設計了備用的人力驅動裝置——停電時,可以把電機斷開,用人力推。
“這……這能行嗎?”王老七看着那些復雜的線條,有些不敢相信。
“理論上沒問題,”劉大慶指着圖紙解釋,“關鍵是電機。我上次淘的那個舊電機修好了,功率夠用。齒輪和傳動裝置我可以自己做,就是需要一些材料。”
王小蒙盯着圖紙,眼睛越來越亮:“大慶哥,要是真做成了,能省多少力?”
“至少省八成,”劉大慶說,“而且磨出來的豆漿更均勻,出漿率還能提高。同樣的豆子,能多做一兩成豆腐。”
王老七倒吸口氣:“那……那得花多少錢?”
“電機我有了,不用錢。齒輪和軸承我淘舊件修,花不了多少。主要是加工費,得找鎮上的車床加工幾個零件。”劉大慶算了算,“全部弄下來,大概……七八十塊錢。”
七八十塊。對王家來說,這不是小數目。王小蒙心裏飛快地算着:現在每天賣一百二十斤豆腐,除去成本,一天能賺十幾塊。七八十塊,差不多是一個星期的純利。
但她幾乎沒猶豫:“做!”
王老七和李桂芝都看向女兒。
“爸,媽,”王小蒙眼神堅定,“大慶哥說得對,不能再這麼硬扛了。您的腰得養,我和媽也不能天天累成這樣。這錢該花。”
李桂芝握住女兒的手:“閨女,媽聽你的。”
王老七看看妻子,看看女兒,再看看劉大慶,終於點頭:“行!大慶,這事兒……就拜托你了!”
劉大慶笑了:“七叔放心。不過做這個需要時間,材料要找,零件要加工。這期間,磨豆子的活我包了。”
窗外天光漸亮,豆腐坊裏的燈還亮着。石磨聲沉穩有力,豆漿的香氣彌漫開來。
王小蒙看着劉大慶推磨的背影,又看看攤在磨盤上的圖紙,心裏第一次對未來有了清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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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王香秀正趴在自家炕上哭。
從謝永強那天給她甩臉子到現在,已經三天了。這三天裏,謝永強沒來找過她一次,連個口信都沒有。村裏已經開始有風言風語,說謝家大學生瞧不上村主任閨女,要退婚。
“他憑什麼……”王香秀把臉埋在枕頭裏,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哪點配不上他了……衛校畢業,有工作……他謝永強不就是個大學生嗎,現在大學生多了去了……”
王長貴在屋裏踱步,臉色鐵青。他就這麼一個閨女,從小寵到大,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爸!”王香秀抬起哭花的臉,“謝永強他……他到底什麼意思啊?這婚還訂不訂了?”
“訂!必須訂!”王長貴停下腳步,“這事兒由不得他謝永強!”
他轉身就往外走。王香秀叫住他:“爸,你去哪兒?”
“去找謝廣坤!”王長貴咬牙,“我倒要問問,他們謝家到底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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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廣坤家院門虛掩着。王長貴一腳踹開,動靜大得嚇了院裏正在喂雞的永強娘一跳。
“王……王主任?”永強娘結結巴巴。
“謝廣坤呢?”王長貴聲音冷硬。
“在……在屋裏……”
謝廣坤聽見動靜出來了,看見王長貴那臉色,心裏“咯噔”一下,但面上還是堆起笑:“長貴啊,咋這麼早就來了?進屋坐,進屋坐……”
“不用了,”王長貴站在院裏,聲音不大,但字字清楚,“廣坤,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們謝家,到底要不要這門親事?”
謝廣坤趕緊說:“要!當然要!長貴你這話說的……”
“要?”王長貴冷笑,“那你兒子是什麼意思?三天了,連我家門都不登一次,見了我閨女就甩臉子。怎麼,我們香秀配不上他謝永強?”
“不是不是……”謝廣坤額頭上冒汗,“永強他就是……就是最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王長貴打斷他,“謝廣坤,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香秀是衛校畢業,有正經工作。謝永強是大學畢業,可現在的大學早就不包分配了!他工作不是還沒定下來嗎?是,齊鎮長是說了話,可這年頭,沒正式下文,啥都說不準!”
這話戳中了謝廣坤的痛處。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我告訴你謝廣坤,”王長貴往前一步,壓低聲音,“這婚是齊鎮長保的媒。你們要是敢退婚,那就是打齊鎮長的臉!到時候,別說縣教委的工作,就是鎮上的崗位,也輪不到你們家!”
謝廣坤腿一軟,差點沒站穩。
“你好好想想,”王長貴撂下話,“是想讓你兒子當幹部,還是想讓他回家種地!”
說完,他轉身就走,院門摔得震天響。
謝廣坤站在原地,半天沒緩過神。永強娘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他爹……王主任說的……是真的嗎?”
“真……真什麼真!”謝廣坤色厲內荏地吼了一句,但心裏已經慌了。
屋裏,謝永強站在窗前,把外面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王長貴那些話,像刀子一樣扎在他心上。
“沒正式下文,啥都說不準……”
“打齊鎮長的臉……”
“回家種地……”
他閉上眼睛,靠在牆上。
皮長山的話又在耳邊響起:“愛情是一時的,生活是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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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長貴氣沖沖地回家,路過老槐樹下時,正好碰見劉能。
劉能正在樹下抽煙,看見王長貴,湊過來:“長貴,咋了?臉色這麼難看?”
“還能咋地,”王長貴沒好氣,“謝家那點破事!”
“哦,永強和香秀啊,”劉能嘿嘿一笑,“聽說要黃?”
“黃不了!”王長貴咬牙,“我王長貴的閨女,還能讓人這麼欺負?”
“那是那是,”劉能附和,眼睛轉了轉,“不過長貴啊,我聽說……永強那孩子,心裏還惦記着王小蒙呢。”
王長貴臉色更難看:“一個賣豆腐的,有什麼好惦記的!”
“話不能這麼說,”劉能吐了口煙,“小蒙那閨女,現在可了不得。聽說豆腐都賣到鎮上去了,一天能掙不少錢呢。”
“賣豆腐能掙幾個錢?”王長貴嗤笑,“還能比得上香秀的正式工作?”
“那倒是,”劉能點點頭,忽然壓低聲音,“不過長貴,我聽說……大慶那孩子,最近跟小蒙走得挺近。天天幫她家幹活,還給她做了個什麼車……”
王長貴一愣:“劉大慶?”
“可不嘛,”劉能眼神意味深長,“那孩子,有本事。又會修電器,又會做木工,力氣還大。你說,小蒙要是真跟他成了……”
後面的話他沒說,但意思到了。
王長貴心裏一動。要是王小蒙真跟了劉大慶,那謝永強不就死心了?香秀的事不就好辦了?
他看看劉能,劉能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兩個老狐狸心照不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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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劉大慶幫王家磨完了最後一鍋豆子。一百二十斤豆腐的豆子,往常要磨大半天,今天有他幫忙,晌午前就磨完了。
王老七的腰今天難得沒疼得厲害,臉上也有了笑容。李桂芝做了頓豐盛的晚飯,非要留劉大慶吃。
飯桌上,李桂芝不停地給劉大慶夾菜:“大慶,多吃點,今天可把你累壞了。”
“嬸子,我不累。”
“還不累呢,”王老七說,“推了一上午磨,是個鐵人也得累。大慶啊,叔……叔真不知道怎麼謝你。”
“七叔您又客氣。”
王小蒙安靜地吃飯,偶爾抬頭看劉大慶一眼。她今天的話不多,但眼神裏多了些什麼。
飯後,劉大慶要回家。王小蒙送他到門口。
“大慶哥,”她輕聲說,“電動石磨的事……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做?”
“明天我先去鎮上找材料,”劉大慶說,“齒輪和軸承得去機械廠問問。順利的話,半個月應該能做出來。”
“錢……”王小蒙猶豫了一下,“我現在手裏有四十多塊,剩下的……”
“不急,”劉大慶說,“先把零件找齊,錢慢慢湊。我手裏還有點,可以先墊上。”
“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劉大慶看着她,“小蒙,我相信你能把豆腐坊做好。”
“等電動石磨做好了,你做豆腐的效率提高了,賺的錢多了,再還我。”劉大慶說得自然。
王小蒙心裏涌起一股暖流。這不僅僅是對她手藝的信任,更是對她這個人的信任。
“大慶哥,”她聲音有些哽咽,“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嗯,我知道。”劉大慶笑了,“回去吧,明天還要早起。”
他轉身走了。王小蒙站在門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
月光很亮,照得村裏的土路一片銀白。
遠處傳來謝廣坤家吵架的聲音,模模糊糊的,聽不清內容。
王小蒙深吸口氣,轉身回院。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要更努力才行。
爲了父母,爲了自己,也爲了……不辜負那些信任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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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大慶回到家時,母親已經睡了。他輕手輕腳地洗漱,躺到床上。
腦子裏還在轉着電動石磨的事:齒輪比要計算準確,傳動裝置要設計合理,安全措施要考慮周全……
還有王長貴今天那番話。他在老槐樹下跟劉能說話時,劉大慶正好騎車路過,聽見了幾句。
“打齊鎮長的臉……”
“回家種地……”
謝永強現在,應該很煎熬吧。
但劉大慶沒太多同情。路是自己選的,性格決定命運。謝永強的優柔寡斷,注定了他會在這個漩渦裏越陷越深。
而他劉大慶要做的,是幫王小蒙走出另一條路。
一條靠自己的雙手,踏踏實實走出來的路。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清清冷冷。
(第十五章完,約4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