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豆腐坊裏就傳出了電機的嗡鳴聲。
這聲音和往日人力推磨的“吱呀”聲完全不同,低沉、平穩,像一頭溫順的巨獸在喘息。村裏早起的人聽見這動靜,都好奇地往王家方向張望。
劉大慶站在電機旁,看着王小蒙操作。她有些緊張,手按在啓動按鈕上,深吸了口氣才按下去。
“嗡——”
電機帶動石磨平穩轉動。王老七把泡好的豆子倒進磨眼,豆子瞬間被碾碎,乳白的豆漿汩汩流出,速度比人力推磨時快了一倍不止。
“真快!”李桂芝看着快滿的豆漿桶,又驚又喜。
王小蒙盯着轉速表——這是劉大慶加裝的小裝置,能直觀看到石磨轉速。“轉速穩定,出漿均勻。”她小聲說,像是在對自己說,又像是在對劉大慶說。
劉大慶點點頭:“今天先磨一百五十斤試試。電機剛用,別一下子滿負荷。”
“嗯。”王小蒙應着,眼睛卻亮晶晶的。她仿佛已經看到,豆腐坊的未來正隨着這旋轉的石磨,一點點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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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生室剛開門,李大國就來了。
今天他開了輛半新的面包車——特意跟朋友借的,比他那貨車體面多了。王香秀正打掃衛生,看見他,愣了一下:“你又來幹啥?”
“接你下班啊。”李大國靠在門框上,笑嘻嘻的,“昨晚不是說好了,今天帶你去鎮上看錄像?”
王香秀這才想起這事。她本來有些猶豫,但一想到謝永強這幾天連個面都不露,心一橫:“幾點?”
“下午五點,我來接你。”李大國眼睛一亮,“錄像廳旁邊新開了家飯館,鍋包肉做得可好了,看完錄像咱去嚐嚐。”
“誰要跟你吃飯……”王香秀嘟囔,但沒拒絕。
李大國心滿意足地走了。他前腳剛走,謝廣坤後腳就來了——這回是真病了,咳嗽得厲害。
王香秀給他量了體溫,開了藥。謝廣坤付錢時,試探着問:“秀兒啊,剛才……李大國又來了?”
“嗯。”王香秀低頭寫病歷,語氣平淡。
“他……他找你幹啥?”
“沒什麼,說幾句話。”王香秀把藥遞給他,“叔,按時吃藥,多喝水。”
謝廣坤還想說什麼,但看王香秀那副不想多談的樣子,只好悻悻地走了。出了衛生室,他越想越不對,趕緊往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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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永強正坐在院裏看書,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聽見父親回來的動靜,他頭也沒抬。
“永強!”謝廣坤沖過來,一把搶過書,“你還看!王香秀都要跟人跑了!”
謝永強皺眉:“爸,你胡說什麼。”
“我胡說?”謝廣坤氣得跺腳,“我剛從衛生室回來!李大國那小子,又去找香秀了!還說要帶她去看錄像!”
謝永強手一緊,書頁被捏皺了。但他很快鬆開手,語氣平靜:“那挺好。”
“你——”謝廣坤指着他,手指直哆嗦,“你是不是真想氣死我?香秀那樣的姑娘,打着燈籠都難找!你就這麼拱手讓人?”
“爸,是我配不上她。”謝永強站起身,“我去學校找皮校長有點事。”
“你站住!”謝廣坤攔他,“今天你不去找香秀道歉,就別想出這個門!”
“讓開。”謝永強聲音冷下來。
父子倆對峙着。永強娘聽見動靜跑出來:“又吵啥!他爹,你病還沒好,回屋躺着去!”
“都是你慣的!”謝廣坤把火撒到妻子身上,“你看看你兒子!好好的對象不要,非得惦記那個賣豆腐的!”
“爸!”謝永強猛地提高音量,“你再這麼說小蒙,我真走了!”
“你走!有本事你別回來!”謝廣坤吼回去。
謝永強看了父親一眼,轉身就走,院門摔得震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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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坊裏,一百五十斤豆子已經磨完了。
以往要忙活一上午的活,今天不到兩小時就完成了。王老七看着滿桶的豆漿,又看看那台安靜下來的電機,感慨道:“這玩意兒……真神了。”
“七叔,這才剛開始。”劉大慶檢查着電機溫度,“等用熟了,一天磨兩百斤輕輕鬆鬆。”
王小蒙在算賬:“今天多磨了三十斤,按現在銷量,應該能賣完。就是運輸……”
“車的事我想過了。”劉大慶說,“自行車車鬥改一改,加個掛鬥,能多裝五十斤。先應付着,等攢夠錢,買輛三輪車。”
“三輪車得多少錢?”
“二手的四五百,新的七八百。”劉大慶看她一眼,“不急,慢慢來。”
王小蒙點點頭。她現在對劉大慶有種莫名的信任——他說能行,就一定能行。
正說着,劉能來了。一進門就嚷嚷:“喲,這就用上啦?我老遠就聽見動靜了!”
“劉叔。”王小蒙打招呼。
劉能圍着電機轉了兩圈,摸摸這兒,摸摸那兒:“了不得!了不得!大慶,你這手藝,在鎮上開個修理鋪都夠用了!”
“劉叔過獎了。”
“誒,我可沒過獎。”劉能壓低聲音,“我剛從衛生室過來,看見李大國那小子又去找香秀了。聽說晚上要帶她去看錄像。”
王小蒙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劉大慶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要我說,香秀那丫頭,腦子活。”劉能自顧自說,“謝永強不搭理她,她立馬就找下家。不像某些人,死心眼……”
“劉叔!”王小蒙打斷他,臉有些紅,“您喝水不?我去倒。”
“不喝不喝,我走了。”劉能嘿嘿笑着走了,臨走還朝劉大慶擠擠眼。
院裏的氣氛有些微妙。王老七咳嗽一聲:“那什麼……我去看看豆子泡得咋樣了。”
李桂芝也跟去了。
只剩下王小蒙和劉大慶。電機已經關了,院裏很安靜。
“大慶哥,”王小蒙忽然說,“你覺得……香秀姐和李大國,能成嗎?”
“不好說。”劉大慶收拾着工具,“李大國人活泛,但不夠踏實。王香秀……”他頓了頓,“她知道自己要什麼。”
“要什麼?”
“要進城,要過好日子。”劉大慶說得直接,“謝永強能給,李大國也能給。誰給得快,她就跟誰。”
王小蒙沉默了一會兒:“那……永強呢?”
劉大慶停下動作,看着她:“小蒙,有些事該放下了。”
王小蒙低下頭,聲音很輕:“我知道。就是……心裏還有點難受。”
“正常。”劉大慶把工具裝進箱子,“四年的感情,不是說沒就沒的。但日子得往前過。”
“嗯。”王小蒙抬起頭,笑了笑,“大慶哥,謝謝你。”
“又說謝。”
“這回是謝你跟我說這些。”王小蒙眼神清澈,“以前沒人跟我說這些。”
劉大慶也笑了:“以後想聽,隨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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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李大國準時把面包車停在衛生室門口。
王香秀已經換了身衣服——碎花連衣裙,頭發重新梳過,還抹了點口紅。她上了車,車裏放着流行歌曲的磁帶,聲音開得很大。
“秀兒,今天這身真好看!”李大國嘴甜。
“開你的車。”王香秀嘴上這麼說,嘴角卻揚了起來。
面包車開出村口時,正好遇見從鎮上回來的謝永強。兩人打了個照面,謝永強看見車裏的王香秀,愣了一下。
王香秀別過臉,沒看他。李大國倒是按了下喇叭,笑嘻嘻地開過去了。
謝永強站在原地,看着面包車揚起的塵土,心裏像被什麼堵住了。他知道,有些東西,可能真的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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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謝永強回到家時,院裏已經坐滿了人。
謝廣坤把女兒謝蘭、女婿皮長山都叫回來了,連謝大腳也在——她是被謝廣坤硬拉來“評理”的。
“永強回來了!”謝廣坤看見兒子,趕緊迎上去,“快,你姐、姐夫都來了,咱們好好說說!”
謝永強看着這一院子的人,忽然覺得很累。他走到水缸邊,舀了瓢水喝,然後才開口:“說什麼?”
“說你和香秀的事!”謝廣坤急道,“人家李大國今天都開車帶香秀去鎮上了!你再不抓緊,媳婦就真讓人搶走了!”
謝大腳接話:“永強啊,嬸子說句公道話。香秀那丫頭,要模樣有模樣,要工作有工作,配你綽綽有餘。你可別犯糊塗。”
皮長山也勸:“永強,現實點。你跟王小蒙不合適,硬在一起,兩個人都痛苦。”
謝蘭拉着弟弟的手:“永強,聽姐一句。愛情不能當飯吃。香秀家條件好,對你將來有幫助。王小蒙家……不是姐看不起人,真是門不當戶不對。”
你一句我一句,像潮水一樣涌來。謝永強坐在凳子上,低着頭,一言不發。
許久,他才抬起頭,眼睛有些紅:“你們……都說完了吧?”
院裏安靜下來。
“說完了,我回屋了。”謝永強站起身,聲音沙啞,“婚事……你們看着辦吧。我……沒意見。”
說完,他轉身進了屋,關上了門。
院外,謝廣坤愣了幾秒,隨即喜上眉梢:“他……他答應了?”
“答應了答應了!”永強娘抹着眼淚,“這孩子,總算想通了!”
只有謝大腳看着那扇緊閉的房門,輕輕嘆了口氣。
屋裏,謝永強靠在門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出一片清冷的光。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