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的桃花開得漫山遍野，像是粉色的雲落在了人間。我站在導播台前，看着無人機傳回的俯瞰畫面，心裏卻在盤算着這場“辯法直播”的各種可能走向。
“機位確認。”我對着通訊玉符說。
“一號機就位，藏在桃樹後。”
“二號機空中盤旋，用雲層僞裝。”
“三號機地面跟隨，僞裝成石頭。”
唐僧獨自走向林子深處，袈裟在粉色的花海中格外醒目。他手裏捏着那封信，腳步不疾不徐，但握信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彈幕已經開始刷屏：
“師父加油！”
“到底是哪位小姐姐？”
“我賭是女兒國國王！”
“樓上的，國王怎麼會親自來？”
“萬一呢？”
林子中央有座小亭，那個戴面紗的女子已經等在那裏。她今天換了一身素色長裙，面紗依舊，但能看見一雙清澈的眼睛。
唐僧走到亭前，雙手合十：“女施主久等了。”
“聖僧客氣。”女子聲音輕柔，“請坐。”
兩人對坐在石凳上，中間隔着一方石桌。女子沏了茶，茶香混着桃花香，飄散在空氣裏。
“女施主信中提及《楞嚴經》中‘七處征心’之論，貧僧有些淺見……”
辯法開始了。出乎意料的是，這女子對佛法的理解相當精深。兩人從《楞嚴經》談到《法華經》，從“空有不二”論到“緣起性空”，你來我往，竟有幾分高手過招的意味。
直播間的彈幕畫風突變：
“等等，我以爲會是談情說愛……”
“這辯法水平，比我寺方丈還高！”
“小姐姐有慧根啊！”
“只有我在關注顏值嗎？”
我一邊監看，一邊讓數據分析司統計實時反饋。數據很樂觀：觀看人數穩定在兩千萬，彈幕互動率創下新高，且正面評價占85%。
但孫悟空那邊傳來了不好的消息。
“張公關，”他的聲音透過玉符傳來，壓得很低，“林子裏不止她一個。東邊三百步，西邊兩百步，各藏着兩個護衛，功夫不弱。”
“能看出路數嗎？”
“像是……宮裏的。”
我心裏有數了。正想讓孫悟空按兵不動，忽然，女子話鋒一轉。
“聖僧，”她放下茶杯，“說了這許多佛法，卻有一事不解：若真如佛所說，一切皆空，爲何還要取經？爲何還要渡人？既是空，渡與不渡，有何分別？”
這是個刁鑽的問題。唐僧沉默片刻，緩緩道：“空，非虛無。正如這桃花，開時絢爛，落時寂然，但其香其色，已留在見者心中。取經渡人，亦是如此——過程即意義。”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波動：“那情愛呢？若有人對聖僧動了凡心，聖僧當如何？”
彈幕炸了：
“終於來了！”
“直球！直球！”
“師父接住啊！”
唐僧雙手合十：“佛門講慈悲，慈悲即大愛。凡心私情，如露如電，轉瞬即逝。唯有慈悲，方能長久。”
“所以聖僧會拒絕？”
“非拒絕，是轉化。”唐僧聲音溫和，“將小愛化爲大愛，將私情化爲慈悲，方是正道。”
女子沉默了。許久，她輕輕摘下面紗。
彈幕瞬間停滯了一秒，然後瘋狂滾動：
“我的天！”
“真是國王！”
“女兒國國王本尊！”
“這顏值……我理解師父了！”
確實美。不是那種妖豔的美，而是端莊中帶着英氣，眉宇間有統治者的威嚴，但眼神裏又藏着少女的羞澀。
“朕乃女兒國國王，”她平靜地說，“此行，一是想親眼見見聖僧，二是想問聖僧一句：若我以一國爲聘，邀聖僧留下，聖僧可願？”
全場寂靜。連風都停了，桃花瓣懸在半空。
我屏住呼吸，等待唐僧的回答。
唐僧站起身，深深一揖：“陛下厚愛，貧僧惶恐。然取經事大，關乎三界衆生，不敢因私廢公。”
“若朕說，女兒國願傾全國之力，助聖僧取經呢？”
“陛下，”唐僧抬起頭，眼神堅定，“取經之路，需親身走過，方知其難，悟其理。他人相助，終是外力。”
國王看着他，忽然笑了：“朕知道了。”她重新戴上面紗，“今日辯法，受益匪淺。他日聖僧路過女兒國，朕必以國禮相待。”
她起身離開，走出幾步，又回頭：“那封信，聖僧可還留着？”
“在。”
“燒了吧。”她輕聲說，“有些心意，知道過，就夠了。”
國王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處。唐僧站在原地，許久未動。一片桃花落在他肩上，他輕輕拂去。
直播在這裏被我切斷了。最後畫面是唐僧的背影，在漫天桃花中，孤獨而堅定。
畫面轉黑，出現一行字：“修行路上，處處是考驗。”
五秒鍾後，彈幕如海嘯般涌來。
我立刻召開緊急會議。
“現在輿論分三派，”傳音鶴匯報數據，“一派支持師父，說他不爲美色所動，是真高僧；一派同情國王，說她勇敢追愛，是真性情；還有一派……在磕CP，說這是‘僧王CP’，已經有人在寫同人文了。”
我揉了揉眉心：“讓水軍引導，重點突出‘理智與情感的抉擇’、‘個人與大局的權衡’這兩個主題。同人文……暫時不管，只要不涉及低俗內容，反而能增加話題度。”
“但西天那邊可能會有意見。”太白金星的通訊接了進來，“張仙官，女兒國這段……劇本裏不是這樣寫的。”
“太白仙翁，這才是真人秀的魅力所在——真實發生的故事，比任何劇本都動人。”我振振有詞，“而且您看數據，這段的傳播效果極佳，已經破圈了，連凡間的茶館都在討論。”
太白金星猶豫了一下：“那後續……”
“後續按原計劃，但會增加‘女兒國特輯’，展現女國王治國的智慧和氣度，這也是宣傳女性領導力的好機會。”
剛安撫完天庭這邊，女兒國的官方通訊就來了。
是國王本人，通過水鏡傳像。
“張仙官，”她已經換回朝服，威嚴依舊，但眼角有淡淡的紅，“今日之事，給貴節目添麻煩了。”
“陛下言重了。”我恭敬道，“倒是我們要感謝陛下，爲節目增添了如此動人的篇章。”
“朕有一事相求。”
“陛下請講。”
“那段直播……可否保留？”她頓了頓，“不是全部，是朕摘下面紗，到離開的那段。朕想……留個紀念。”
我沉默片刻：“可以，但需要稍作剪輯，確保不會引發不必要的解讀。另外，我們想邀請陛下參與‘女兒國特輯’的拍攝，展現女兒國的風土人情和治國理念。”
國王笑了：“好。作爲交換，女兒國會爲取經團隊提供最好的補給和支持。”
“多謝陛下。”
通訊結束，我長舒一口氣。傳音鶴小聲說：“仙官，您不覺得……國王是真的動心了？”
“那又如何？”我看着窗外，“有些感情，未必要有結果。有些故事，未必要圓滿。”
“可是……”
“鶴兄，你知道嗎？最好的故事，永遠是留有遺憾的故事。”我笑了笑，“因爲遺憾，才會被記住，被討論，被傳頌。”
接下來三天，取經團隊在高老莊休整。豬八戒忙着給自家產品代言，孫悟空在訓練村民防妖術，沙悟淨開了“行李整理大師課”，唐僧……在寫經。
那封淡青色的信，他確實燒了。燒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火光映着他的臉，平靜無波。但燒完後，他多念了一卷《心經》。
第四天，他們準備出發時，出了個意外。
高老莊文化節的周邊產品，被曝出質量問題。
“仙官！不好了！”高老爺沖進指揮中心，手裏拿着個斷成兩截的“八戒釘耙”工藝品，“有人買了咱們的周邊，剛拿到手就斷了！現在正在直播維權！”
我看了一眼直播畫面，一個年輕書生正舉着斷掉的釘耙，對着鏡頭控訴：“大家看看！這就是高老莊正品！賣五十文錢，一碰就斷！我要退貨！還要賠償！”
彈幕一邊倒地在罵：
“無良商家！”
“蹭取經熱度！”
“支持維權！”
“取經團隊知道嗎？”
更糟的是，這個書生不是普通人。我讓傳音鶴一查，他是長安書院的學子，在凡間社交媒體上有十萬粉絲，擅長寫檄文。
“馬上聯系他，”我下令，“承諾全額退款並十倍賠償，請他刪除直播。”
“他拒絕了，”高老爺哭喪着臉，“他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是誠信問題。他要取經團隊給個說法。”
我皺眉。這事處理不好，會嚴重影響節目形象。
我親自下凡，找到那個書生。他正在客棧裏寫文章，標題已經擬好：《取經之名，行商之實——論高老莊文化節的商業亂象》。
“這位公子，”我敲門進去，“我是天庭取經項目負責人，張公關。”
書生抬頭，眼神銳利：“原來是仙官。怎麼，要來壓我嗎？”
“不，我是來道歉的。”我誠懇地說，“產品質量問題，是我們的失職。除了賠償，我們還想邀請您作爲‘消費者監督員’，全程監督後續所有周邊產品的生產和質檢。”
書生愣了一下：“監督員？”
“對，有報酬，也有權限。”我遞上合同，“我們計劃建立一套透明的周邊產品管理體系，正好需要您這樣的專業人士參與。”
書生看了看合同，又看看我：“仙官好手段，把維權者變成合作者。”
“因爲我相信，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是讓提出問題的人參與解決。”我微笑，“公子以爲如何？”
書生沉吟片刻，放下筆：“可以，但我有條件。第一，所有已售產品，無條件退換；第二，公開質檢標準和流程；第三，取經團隊要親自錄一段視頻，提醒觀衆理性消費。”
“全部同意。”我點頭，“另外，我們想邀請您加入編劇團隊，負責‘民生視角’的內容策劃。取經不只是打妖怪，更是了解民間疾苦的過程，需要有您這樣了解民間的人。”
書生態度明顯軟化：“這……容我考慮。”
“不急。”我起身，“對了，那篇文章，您盡管發。我們的錯誤，應該被看見。只是發完後，可否再寫一篇後續，記錄我們如何改進？”
書生終於笑了：“仙官，您是個有意思的人。”
“彼此彼此。”
處理完維權事件，我在回天庭的路上，遇到了孫悟空。
他蹲在雲頭上，看着凡間。
“大聖，看什麼呢？”
“看人間。”孫悟空說，“張公關，你說這些人，明明壽命不過百年，爲什麼還要爲幾十文錢的東西吵來吵去？”
“因爲對他們來說，幾十文錢，可能就是一天的飯錢。”我坐到他旁邊，“大聖，您活了幾百年，看的是大局。但他們只看得到眼前。”
孫悟空撓撓頭：“以前俺老孫大鬧天宮時，從沒想過這些。現在跟着師父走這一路，倒是見了不少。”
“所以取經的意義，不只在取經本身。”我輕聲說，“更在走過的路，見過的人，經歷過的事。”
孫悟空看了我一眼：“張公關，有時候我覺得，你比那些神仙更像在修行。”
我笑了：“大聖過獎。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讓一切看起來，都有它的道理。”
回到天庭，又是一堆事等着：西天對“僧王CP”的正式質詢函，女兒國特輯的拍攝方案，周邊產品質量管理體系，書生（他叫陸文）的入職手續，還有下一站——黃風嶺的劇本。
黃風怪已經等不及了，連發了三封信催問：“我的戲份到底什麼時候？主題曲錄好了，辯論稿背熟了，再不開拍我要過氣了！”
我批復：“三日後，黃風嶺。記得控制風沙特效，不要影響周邊百姓莊稼。”
夜深了。我站在觀星台上，看着取經團隊的營地篝火。
明天，他們將繼續西行。
前方有黃風嶺的風沙，有流沙河的險阻，有火焰山的炎熱，有無數磨難等着。
也有無數故事等着被講述，被解釋，被賦予意義。
我的玉符又亮了。這次是豬八戒：“張公關，俺老豬有個想法！咱們能不能搞個‘取經路上的美食地圖’直播系列？俺可以當主持人！”
我回復：“可以，但要注意營養均衡，不能只吃肉。”
剛回完，唐僧的消息來了：“張仙官，今日見一老婦人病倒在路旁，徒兒們已將她送至醫館。此事……需要特別說明嗎？”
我回復：“需要。標題就用‘取經路上的慈悲心：師徒救助病弱老婦’。記得拍下醫館鏡頭，但不要打擾病人休息。”
然後是沙悟淨：“仙官，今天直播時有個小孩問，爲什麼妖怪都要吃師父？我該怎麼回答？”
我想了想：“就說‘因爲師父的肉象征着修行成果，妖怪想吃，是貪圖捷徑。但真正的修行，沒有捷徑。’”
一個個回復完，天快亮了。
傳音鶴輕聲說：“仙官，您該休息了。”
“再等等。”我望着東方泛起的魚肚白，“等他們出發，我就休息。”
畢竟，我可是天庭最牛部門的負責人。
雖然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更像是個幼兒園園長、客服主管、產品經理、公關總監、編劇、導演的混合體。
但看着那顆最亮的星——那是取經團隊的方向——我知道，這一切都值得。
因爲在這個需要故事的時代，總得有人，把那些真實的、虛構的、偶然的、必然的碎片，編織成讓人相信的畫卷。
哪怕，編織本身，就是最大的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