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寧城像一台出了故障的老舊機器,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冷、更鈍、更緩慢。
我和陸志進入了某種詭異的和平期。
我們不吵架了。因爲吵架需要兩個人,而陸志不再參與。他現在處理矛盾的方式很統一:沉默,轉身,離開。像按下了某個“靜音”鍵,把我所有的情緒、質問、甚至眼淚,都關在門外。
我開始學習適應這種新規則。
比如現在,周六早上十點。我做了早餐——煎蛋,烤面包片,切好的水果。陸志坐在餐桌對面,低頭看手機,是那種專注的、微微皺眉的表情,我知道他在看譜子或者行業資訊。
“今天有什麼安排?”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輕鬆。
他抬眼,很快又垂下:“改譜子。”
“改哪首?”
“就那首新的。”
“需要我聽聽嗎?”
“不用。”他放下手機,開始吃煎蛋,“還沒成型。”
對話結束。我低頭咬面包,面包邊烤得有點硬,刮着上顎。窗外的陽光很好,但照不進這個房間。
這是第三條新規則:不問細節,不追問,不主動提供幫助。因爲他會說“不用”,而每次他說“不用”,都像在說“你不懂”。
吃過早飯,他進了工作間,關上門。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看着那扇緊閉的門。門縫底下透出一線光,我能想象他在裏面的樣子——坐在電腦前,戴着耳機,手指在MIDI鍵盤上移動,世界縮小成屏幕上的音軌。
而我被關在外面。
手機震了一下,是周牧:“下午來排練嗎?陸志說你要來。”
我愣了一下。陸志沒問過我。
“好。”我回,“幾點?”
“三點。”
我走到工作間門口,抬手想敲門,又停住。規則第四條:不打擾他工作。我放下手,發了條消息:“周牧說下午三點排練,你去嗎?”
五分鍾後,他回:“去。”
一個字。沒有“你呢”,沒有“一起嗎”,沒有“好”。
我盯着那個字看了很久,然後回:“我也去。”
他沒再回。
下午兩點半,我開始準備出門。穿上外套時,工作間的門開了。陸志走出來,背着琴包,沒看我:“走吧。”
“我換個鞋。”
他站在門口等,背對着我,看手機。我系鞋帶時抬頭看他,他的後頸在羽絨服領口外露出一小截,皮膚很白,能看到細細的絨毛。我想起第一次吻他時,嘴唇碰過那裏,他輕輕顫了一下。
現在不會了。現在他大概不會有反應。
我們下樓,一前一後。樓道很窄,他走在前面,我看着他背包的肩帶,隨着腳步輕微晃動。到樓下,他掏出車鑰匙——上個月我們一起挑的二手車,他說巡演用得上。
“我開?”他問。
“嗯。”
上車,系安全帶,發動。暖氣開得很足,但空氣是凝固的。車載音樂放的是他正在編的曲子,復雜的電子音效,沒有人聲。我看向窗外,街景勻速後退,像一卷無限循環的膠片。
“這首……”我試圖找話題,“有名字了嗎?”
“沒。”
“挺好聽的。”
“嗯。”
又結束了。我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ENFP最受不了什麼?最受不了這種真空般的安靜。但我在學習忍受。
排練室今天人齊。小冉看見我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察覺到什麼,收斂了笑容。老陳點點頭,繼續調貝斯。周牧走過來,拍拍陸志的肩:“來了?林泓也來了,正好。”
“嗯。”陸志放下琴包,開始接設備。
我走到角落的舊沙發坐下。這個位置很好,能看到所有人,又不會礙事。周牧坐到我旁邊,小聲說:“你倆……沒事吧?”
“沒事。”我說,“挺好的。”
“陸志最近跟吃了炸藥似的。”周牧點了根煙,“昨天老陳就說了句‘這節奏有點拖’,他直接摔譜子走了。”
我心髒一緊:“然後呢?”
“然後就沒回來。電話不接,消息不回。晚上十一點多發了個‘明天繼續’,就沒了。”
典型的陸志式處理。我苦笑。
“林泓,”周牧看着我,“你要是受不了,就說。別硬撐。”
“我沒硬撐。”我說,“真的。”
周牧沒再說話,只是抽煙。煙霧在排練室昏黃的燈光裏嫋嫋上升,像某種求救信號,但沒人看得懂。
排練開始。陸志坐在鍵盤後面,背挺得很直。周牧起了個調,吉他聲流出來,然後是貝斯,鼓。陸志的鍵盤最後進入——一段冰冷的、像金屬摩擦的合成器音色。
“停。”陸志打斷,“鼓快了。”
小冉從鼓後面探頭:“我沒快啊。”
“快了四分之一拍。”陸志沒看她,盯着自己的屏幕,“重來。”
第二次,到同一個地方。
“停。”陸志還是那個字,“鼓,慢了。”
小冉臉色變了:“陸老師,我……”
“你聽不出來嗎?”陸志抬頭,眼神銳利,“這裏要和貝斯的切分對齊。你趕了又拖,節奏全亂了。”
排練室安靜下來。老陳放下貝斯,周牧嘆了口氣。小冉咬着嘴唇,眼圈紅了。
我站起來,走到鼓旁邊:“小冉,你試試這樣——”我用手打拍子,“一、二、三、四,第二拍後半拍進,第四拍空出來。”
小冉跟着我試了試,點頭:“這樣?”
“對。”我看向陸志,“鍵盤的音色可以再薄一點嗎?現在太厚,把鼓壓住了。”
陸志看着我,眼神很冷。那種冷不是憤怒,是……疏離。像在看一個多管閒事的陌生人。
“我在處理鼓的問題。”他說,“不是鍵盤。”
“但問題是相互影響的。”我盡量讓聲音平穩,“聲場是一個整體,鼓被壓住,她就容易搶拍子。你讓出一點空間,她就好進了。”
陸志沒說話。他低頭調了幾個參數,鍵盤音色變薄了一些。
“再來。”他說。
這次過了。音樂流暢地走下去,雖然還有小瑕疵,但至少沒再中斷。小冉沖我感激地笑了笑,我搖搖頭,退回沙發。
周牧湊過來,小聲說:“謝了。剛才差點炸了。”
“他最近都這樣?”
“越來越嚴重。”周牧嘆氣,“以前也要求高,但至少會說‘我們再試試’。現在直接判死刑,連解釋都不給。”
我看向陸志。他正閉着眼聽回放,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眉頭皺着,像在審判什麼重罪。
那個在琴房裏即興彈奏《給測繪員的黃昏奏鳴曲》的人,好像真的消失了。留下的是一個嚴苛的、冰冷的、不容一絲誤差的工匠。
排練到六點,天已經黑了。大家收拾東西時,陸志突然說:“明天加練,上午十點。”
小冉小聲抗議:“明天周日……”
“巡演還有三周。”陸志打斷她,“今天的狀態,上台就是事故。”
沒人敢說話。陸志背上琴包,看向我:“走嗎?”
“嗯。”
回家的路上,車廂裏更安靜了。車載音樂也關了,只有引擎的低鳴和窗外的風聲。紅燈時,陸志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擊,是剛才那首歌的節奏。
“你剛才,”他突然開口,“不該在排練時插話。”
我愣了一下:“小冉要哭了。”
“那是她的事。”他看着前方,“樂隊有樂隊的規矩。我是鍵盤手,也是編曲。節奏問題,我來處理。”
“但你處理的方式差點讓她崩潰。”
“那她就該練。”陸志的聲音很平靜,“專業演出不是過家家。錯了就是錯了,哄着有什麼用?”
我看着他的側臉。路燈的光影快速掠過,他的臉在明暗間切換,像一張張定格的照片,每一張都寫着“與我無關”。
“陸志,”我輕聲說,“人不是機器。會緊張,會出錯,需要鼓勵。”
“鼓勵不能解決技術問題。”他說,“只有練習能。”
綠燈亮了。車繼續向前。我靠在車窗上,看着外面流動的燈火,突然覺得好累。那種深入骨髓的累,不是因爲今天發生了什麼大事,而是因爲這種日復一日的——降溫。
一點一點,一度一度。從滾燙到溫熱,到常溫,到涼,到冷。
而我像個守着溫度計的傻子,每天記錄着讀數,卻什麼都做不了。
到家,陸志直接進了工作間。我熱了昨天的剩菜,一個人吃。餐桌很大,空着的那個位置放着今天的報紙,他早上看過的,沒收拾。
我吃完,洗碗,擦桌子,把報紙疊好放在茶幾上。然後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隨便放了個綜藝。一群人在屏幕上大笑,尖叫,抱在一起。聲音很大,填滿了整個房間。
但我還是覺得安靜。
工作間的門開了。陸志走出來,去廚房倒水。經過客廳時,他看了一眼電視:“這麼吵。”
“有點聲音好。”我說。
他沒接話,倒了水,往回走。在門口停住:“你明天去排練嗎?”
“去吧。”
“嗯。”
門又關上了。
我盯着電視屏幕,卻什麼都看不進去。腦子裏反復回放今天的畫面:陸志冰冷的眼神,小冉通紅的眼眶,周牧擔憂的表情,還有我自己——那個站起來打圓場的自己,那個試圖調解的自己,那個被他說“不該插話”的自己。
我突然意識到:在這段關系裏,我越來越像他的助理,他的後勤,他的調解員。唯獨不像他的戀人。
戀人應該有親密,有脆弱,有“我累了借我靠一下”。但我們沒有。我們有分工,有規則,有“不該插話”。
手機震了,是媽媽。罕見地,她發了條長消息:
“兒子,媽今天去廟裏給你求了個平安符。你總是一個人在外,要注意安全。要是累了,就回家。媽雖然沒什麼本事,但飯總還能給你做。”
我看着那條消息,眼睛突然酸了。
我回:“媽,我挺好的。有工作,有朋友。”
“交女朋友了嗎?”
這個問題像根針,輕輕扎了一下。我打了很多字,又刪掉,最後回:“還沒。不急。”
“你也三十了,該考慮了。”
“嗯,知道了。”
對話結束。我把手機扔到一邊,仰頭靠在沙發上。天花板上有片水漬,形狀像只鳥,展開翅膀要飛走。
我想起小時候,媽媽也會這樣催我。催我寫作業,催我睡覺,催我長大。那時覺得煩,現在卻覺得——那至少是一種關注。是有人在惦記你,在爲你着急。
不像現在。現在我在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裏,和另一個人住在一起,卻感覺比一個人時更孤獨。
電視裏的綜藝結束了,開始放廣告。我關掉電視,房間陷入徹底的安靜。能聽見暖氣片的水流聲,能聽見冰箱的壓縮機啓動聲,能聽見工作間裏隱約的鍵盤敲擊聲。
我站起來,走到工作間門口。手放在門把手上,冰涼的金屬觸感。
我想敲門。想說“陸志,我們能聊聊嗎”,想說“我好累,你能抱抱我嗎”,想說“我們能不能回到琴房那個晚上”。
但我知道,他會說什麼。
他會說“我在忙”,或者“明天再說”,或者幹脆不開門。
規則第五條:不打擾,不索取,不期待回應。
我收回手,轉身回到客廳。從書架底層翻出那本很久沒用的測繪日志,開始寫。不寫工作,寫感受——今天排練室的溫度,陸志敲方向盤的頻率,小冉眼淚掉下來的瞬間,媽媽消息裏那個錯別字。
我把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都記下來,像在測繪一個正在消失的地形。因爲我知道,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消失。這個房子,這個人,這種生活。
而到那時,我至少還有這些數據。可以證明:這裏曾經有過什麼,曾經溫度是多少,曾經有個人,差一點就愛上了我。
寫到凌晨一點,工作間的門開了。陸志走出來,看見我還坐在沙發上,愣了一下:“還沒睡?”
“寫點東西。”
“嗯。”他走進衛生間洗漱。
水聲,牙刷碰撞杯子的聲音,毛巾摩擦臉的聲音。然後他走出來,頭發溼着,穿着睡衣。看了我一眼:“早點睡。”
“陸志。”我叫住他。
他停住,背對着我。
“你……”我頓了頓,“你最近……開心嗎?”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還好。”
“和我在一起,開心嗎?”
這次沉默更久。久到我以爲他不會回答了。
“林泓,”他終於轉身,臉上沒什麼表情,“這種問題沒有意義。”
“爲什麼?”
“因爲開心不是常態。”他說,“工作有進展,我會開心。寫出一段好旋律,我會開心。但生活……生活大部分時間是平靜的,甚至無聊的。你不能指望每天都開心。”
“我沒指望每天都開心。”我說,“我只想知道,和我在一起,是不是連平靜都算不上。是不是……成了負擔。”
陸志看着我,眼神復雜——有一閃而過的東西,像愧疚,像掙扎,但很快被疲憊覆蓋。
“我累了。”他說,“明天還要排練。”
他走進了臥室。門沒關,但我知道,那是個象征性的關閉。
我坐在黑暗裏,看着臥室門縫底下透出的光。幾分鍾後,光滅了。
我繼續坐了一會兒,然後合上測繪日志,關燈,走進臥室。
陸志已經睡了,背對着我這邊。我輕手輕腳地躺下,和他之間隔着一條無形的三八線。床很大,我們各占一邊,像兩個臨時拼房的旅客。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片水漬。月光從窗簾縫漏進來,把它照得更清晰了。真的像只鳥,展開翅膀,要飛向某個我夠不着的地方。
閉上眼睛前,我想:也許愛就是這樣。開始是火,燒得熱烈。然後是灰,還保留着形狀。最後是風一吹就散的粉塵,連曾經存在過的證據都留不下。
而我和陸志,現在大概在灰的階段。正在一點點,變成粉塵。
窗外傳來夜班公交駛過的聲音,轟隆隆的,像遠去的雷聲。我在雷聲裏慢慢沉入睡眠,夢見自己站在一片雪地裏,拿着一台壞掉的溫度計。
水銀柱停在零度。
不上不下。
不升不降。
只是停在那裏,像一個永恒的、冷漠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