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寧城開始悶熱,空氣裏浮動着植物生長的潮溼氣息。我站在辦公室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雨季要來了。
比賽結果上周出來了——三等獎。不算好,但也不差。老張拍着我的肩說“再接再厲”,領導說“將功補過”。我笑着應了,把證書鎖進抽屜最底層。
陸志的巡演第二場也結束了,依然成功。他開始接到一些小音樂節的邀請,甚至有人聯系他做影視配樂。工作間的燈每晚亮到更晚,鍵盤敲擊聲透過門板,像某種永不疲倦的心跳。
我們的生活進入了一種詭異的平穩期。他不失聯了,每天會發消息;我會回,但不再追問細節。他偶爾提議周末做什麼,我會說“好”;如果臨時取消,我會說“沒事”。我們像兩個熟練的演員,在名爲“情侶”的劇本裏,精準地念着台詞,做着動作。
但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我不再等他的消息,不再數他工作的小時,不再在深夜猜測他在想什麼。我把那些能量都收了回來,投進自己的工作裏——那個歷史地圖數字化項目批下來了,我帶着兩個實習生,開始整理檔案館裏那些塵封的圖紙。
老圖紙有種特別的氣味,像時間本身的味道。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輕輕展開它們,掃描,編號,錄入系統。這個過程很枯燥,但讓我平靜。因爲圖紙不會撒謊,不會回避,不會在你需要它的時候消失。
周三晚上,陸志說要通宵改譜子,不回來了。我平靜地回“好”,然後煮了碗面,坐在餐桌前慢慢吃。餐桌很大,空着的那邊放着今天的報紙,我沒動。
吃完面,我去書房工作。電腦旁邊放着陸志的筆記本電腦——他今早走得急,忘帶了。黑色的MacBook,貼滿了樂隊和音樂節的貼紙。我知道密碼,但從來沒碰過。
九點多,電腦突然響了一聲——是郵件提示音。屏幕亮了一下,又暗下去。我沒在意,繼續掃描圖紙。
十點,又響了一聲。這次屏幕亮起的時間長了些,我瞥見郵件預覽欄裏幾個字:“上海音樂學院……申請結果……”
心髒停跳了一拍。
我盯着那台電腦。黑色的外殼在台燈下泛着冷光,貼紙上那些彩色的音符圖案此刻顯得刺眼。郵件預覽還懸在鎖屏界面上,半句話,像一個沒說完的秘密。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許五分鍾,也許半小時。最後我站起來,走到電腦前。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顫抖。
我知道密碼。他的生日加我的生日,他設的時候說“這樣好記”。那時我們還住在琴房裏,他彈完那首《給測繪員的黃昏奏鳴曲》,低頭在電腦上敲下這串數字,說“以後我的東西你都可以看”。
後來他改了密碼嗎?我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碰過他的東西了。
手指落下。0923加0317。回車。
屏幕解鎖了。
我僵在那裏。密碼沒改。這個認知比郵件本身更讓我心慌——他保留了這串數字,卻準備去上海,卻沒告訴我。
郵件圖標上有紅色的“2”。我點開。
第一封是三天前發的:
“陸志同學您好:您申請的上海音樂學院‘城市聲音藝術’駐留藝術家項目已進入終審環節,請於5月20日前補充以下材料:1. 個人最新作品集 2. 研究計劃書詳細版 3. 兩位推薦人聯系方式。詳情見附件。”
第二封是今天下午:
“陸志同學您好:感謝您提交補充材料。項目評審委員會經討論,認爲您的作品與研究計劃具有一定創新性,但與本年度項目主題契合度有待商榷。很遺憾通知您,本次申請未獲通過。我們已將您的資料納入人才庫,未來有合適機會將優先考慮。祝您藝術之路順利。”
未獲通過。
他申請了,沒告訴我。
他準備了材料,沒告訴我。
他等結果,沒告訴我。
現在結果出來了,他……會告訴我嗎?
我坐在椅子上,手放在膝蓋上,很穩。但身體裏有什麼東西在崩塌,無聲地,緩慢地,像老建築在歲月裏一點一點風化。
窗外的雨開始下了。細密的雨點敲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我聽着雨聲,看着屏幕上那兩封郵件。字很小,但每個都清晰。
附件裏有一份PDF,是他提交的研究計劃書。我點開。
標題是:《可聽見的城市:基於空間聲學測繪的聲音藝術實踐》。
我的心髒又停了一拍。
往下翻,內容很專業,有很多聲學術語,有很多音樂理論。但在“方法論”那一節,他寫道:
“本項目將采用跨學科方法,結合建築聲學測量、城市空間分析與電子音樂創作。特別感謝寧城市規劃院測繪專員林泓先生在空間數據采集與分析方面的技術支持,爲本研究提供了堅實的實證基礎。”
他寫了我的名字。在申請去上海的計劃書裏,他寫了我的名字,感謝我的“技術支持”。
但沒有告訴我,他要申請。
也沒有告訴我,如果通過了,他會怎麼安排“我們”。
電腦屏幕的光在黑暗裏顯得格外刺眼。我關掉郵件,合上電腦。手指碰到貼紙,那些音符圖案的邊緣已經磨損,像時間留下的痕跡。
我站起來,走到窗邊。雨下大了,街道上積了水,車燈在水窪裏反射出破碎的光。遠處音樂學院的鍾樓亮着燈,在雨幕裏朦朧成一團光暈。
陸志在那裏。在某個琴房,或者排練室,改他的譜子。也許還在爲上海的落選而失落,也許在計劃下一次申請,也許……根本沒想過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拿出手機,看着和陸志的聊天界面。最後一條是他下午發的:“晚上不回了,譜子要改。”
我回:“好。”
簡潔,高效,沒有多餘的情緒。這是我們現在對話的模式。
我想發一條新的:“上海的事,爲什麼不告訴我?”
但手指停在發送鍵上,最終沒有按下去。問了又能怎樣?他會解釋,會道歉,會說“反正沒成,就沒說”。然後呢?我會原諒,會接受,會告訴自己“至少他沒走”。
然後繼續這樣。繼續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會再次申請,什麼時候他會突然離開的恐懼裏,一天天過下去。
雨聲更大了。我關上窗,回到書房。那台黑色的筆記本電腦還躺在桌上,像一個沉默的證人,見證了我剛剛看到的秘密。
我把它放回原處,擺正,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然後我繼續掃描圖紙。一張1958年的寧城老城區地圖,線條已經模糊,但還能辨認出當年的街道布局。我用軟件增強對比度,一點點修復那些破損的地方。
工作讓我平靜。因爲工作有明確的步驟,有可見的結果。不像感情,投入再多,也可能一無所獲;努力再久,也可能突然崩塌。
凌晨一點,我完成了一批圖紙的錄入。保存,備份,關電腦。
雨還在下。我洗漱,躺到床上。床很大,空着一半。我側躺着,看着那個空位。想象如果陸志在,他會怎麼睡——背對着我,呼吸均勻,像一座安全的島嶼。
但現在我知道,那不是島嶼,是隨時可能起航的船。
而我,沒有被列入乘客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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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志是第二天中午回來的。進門時他看起來很疲憊,眼下有青黑,但眼睛裏有種奇異的光——是那種專注工作後的、燃燒過的光。
“弄完了。”他把背包扔在沙發上,“新歌的編曲定稿了。”
“恭喜。”我說。
他走到廚房倒水,經過餐桌時,看了一眼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動作有瞬間的停頓,但很快恢復自然。
“你動我電腦了?”他問,語氣很隨意。
“沒有。”我說,“昨晚它自己響了,有郵件。”
空氣凝固了一秒。他握着水杯的手緊了緊,指節泛白。
“什麼郵件?”他問,聲音很平。
“我沒看。”我說,“但鎖屏上顯示是上海音樂學院的。”
更長的沉默。雨已經停了,但天色還是陰的。房間裏光線很暗,他的臉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
“哦,那個。”他終於開口,喝了口水,“一個駐留項目,我申請了,沒成。”
他說得輕描淡寫,像在說“今天下雨了”一樣平常。
“什麼時候申請的?”我問。
“上個月。”他放下水杯,“周牧一個朋友推薦的,說可以試試,我就隨手投了。”
隨手投了。上個月。那時我們還在“假性的好轉期”,還在山裏的星空下,他還在說“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爲什麼不告訴我?”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自己都驚訝。
“告訴你有用嗎?”他轉身,面對我,“反正也沒成。”
“所以如果成了,你會告訴我嗎?”
他沉默了。這個沉默,比任何回答都傷人。
“陸志,”我說,“如果成了,你會去嗎?”
“那是半年後的事。”他回避了問題。
“你會去嗎?”我堅持。
他看着我,眼神裏有種復雜的東西——掙扎,煩躁,還有那種熟悉的、想要逃跑的沖動。
“林泓,”他說,“現在討論這個沒有意義。我沒選上,這件事過去了。”
“但對我來說沒有過去。”我往前走了一步,“你申請了一個需要離開半年的項目,沒有告訴我。你在計劃書裏寫了我的名字,感謝我的‘技術支持’,但沒有告訴我你要走。陸志,在你的人生規劃裏,我是什麼?一個需要感謝的技術顧問?一個可以‘臨走前告知’的室友?”
我的話像刀子,一句句劈開我們之間維持了很久的平靜假象。陸志的臉色變了,從疲憊變成防御性的緊繃。
“我沒有要‘走’。”他強調,“我只是申請一個項目,一個可能提升我專業能力的機會。這有錯嗎?”
“申請沒有錯。”我說,“不告訴我,有錯。”
“告訴你然後呢?”他突然提高聲音,“告訴你,你會支持嗎?還是會像現在這樣,質問我,逼我解釋,讓我覺得我做錯了什麼?”
“我會支持。”我說,聲音開始發抖,“如果你告訴我,如果你跟我商量,如果你讓我參與你的決定——我會支持你。哪怕你要去上海半年,我們可以商量怎麼維持,怎麼見面,怎麼……不讓這段關系死掉。”
“但你沒有給我這個機會。”我看着他的眼睛,“你單方面做了決定,單方面準備了材料,單方面等結果。如果通過了,你可能會在臨走前告訴我,然後說‘就半年,很快的’。對不對?”
陸志沒有說話。但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陸志,”我哽咽了,“我要的不是控制你,不是阻止你發展。我要的是……被當作你人生的一部分。重要到值得你跟我商量,值得你考慮我的感受,值得你提前告訴我‘我可能要走,我們想想怎麼辦’。”
“我……”他開口,又停住。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那是焦慮時的習慣。“我覺得……這件事還沒確定,沒必要提前說,免得你擔心。”
“免得我擔心?”我笑了,笑聲幹澀,“所以你失聯三天,我發了四十七條消息,那是‘免得我擔心’?你在我媽手術那天去彩排,那是‘免得我擔心’?現在你申請去上海不告訴我,也是‘免得我擔心’?”
“陸志,你的‘免得我擔心’,每次都讓我更擔心。因爲那意味着你在做可能影響我們關系的決定,卻不讓我知道。那意味着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可能突然失去你。”
眼淚終於掉下來。不是崩潰的哭,是那種疲憊的、認命的眼淚。
“你知道嗎,”我輕聲說,“我最怕的不是你離開。我最怕的是,你離開的時候,我最後一個知道。”
陸志站在那裏,看着我哭。他沒有過來抱我,沒有安慰我,只是站着,像一尊僵硬的雕塑。他的眼神裏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無能爲力。
那種“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幹脆不做”的無能爲力。
“林泓,”他終於說,聲音很啞,“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輕飄飄的三個字,承載不了這麼重的傷害。
“不用對不起。”我擦掉眼淚,“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要的從來不是你完美的陪伴,不是你隨叫隨到的回應。我要的是透明,是誠實,是把我當回事。”
“我把你當回事。”他說。
“那爲什麼這麼大的事不告訴我?”
“……我習慣了。”他低下頭,“習慣了自己做決定,自己承擔後果。告訴你……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
“練習。”我說,“就像練習彈琴一樣,練習怎麼在重要的時刻,想起還有一個人需要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
“如果……”他艱難地開口,“如果我真的要去上海半年,你會……等我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刀,扎進我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他在問一個假設,但這個假設暴露了他最真實的想法——他考慮過離開,考慮過“如果我走了她會不會等”。
而不是“如果我走了,我們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如果你用這種方式離開——不商量,不溝通,臨走前才告訴我——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
他閉上眼睛。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特別年輕,也特別脆弱。二十四歲,背負着父母的期望,事業的壓力,還有一個他不知該怎麼愛的我。
“林泓,”他睜開眼,“我可能……真的學不會。”
“學不會什麼?”
“學不會怎麼在愛一個人的同時,還能做自己。”他說,“每次我試着爲你考慮,就覺得自己被束縛了。每次我專注自己的事,又覺得對不起你。我很矛盾,很累。”
“我也累。”我說,“每次你需要空間,我就覺得自己是負擔。每次你推開我,我就懷疑自己不值得被愛。我們都在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傷害彼此——你用回避,我用焦慮。”
雨又開始下了。細密的雨聲填滿了房間裏的沉默。我們站在餐桌兩邊,像隔着一條無法跨越的河。
“那怎麼辦?”他問,聲音很輕。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我們都需要時間。你需要時間學會不把‘商量’當作‘束縛’,我需要時間學會不把‘空間’當作‘拋棄’。”
“時間……”他重復這個詞,“需要多久?”
“也許一輩子。”我苦笑,“也許……等不到那麼久。”
這句話讓空氣徹底凝固了。陸志的臉色白了一下,然後轉身,走向工作間。
“我需要……靜一靜。”他說。
門關上了。像往常一樣。
我站在客廳裏,聽着雨聲,聽着門後隱約的鍵盤聲。那聲音曾經讓我安心——他在創作,他在他的世界裏,至少他在。
但現在我知道了,那個世界可能隨時把他帶走。去上海,去北京,去任何有音樂機會的地方。
而我會被留下。最後一個知道。
我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雨。街道溼漉漉的,行人匆匆走過,撐着各色的傘。每個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陸志的路在延伸,可能通往上海,通往更遠的未來。
我的路呢?還留在寧城,留在這棟老房子裏,留在等待和不確定裏。
手機震了一下。是檔案館陳工的消息:“小林,下周有空嗎?省檔案館來了批老地圖,可能有寧城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看着這條消息。工作,研究,老地圖。這些是確定的,是安全的,是屬於我自己的。
我回:“好,具體時間您定。”
發送。然後我放下手機,開始收拾餐桌。把陸志的水杯洗了,放回櫥櫃。把他隨手扔在沙發上的外套掛起來。把一切恢復原狀,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
上海的幽靈已經來過,留下了它的痕跡——不是那封拒絕郵件,而是那個事實:陸志可以單方面規劃離開,而不告訴我。
這個事實,像一顆埋在地下的種子,已經開始發芽。我不知道它會長成什麼,但我知道,它會一直長,直到破土而出,直到無法忽視。
工作間的門還關着。我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上,冰涼的金屬觸感。
我想敲門,想說“我們談談”,想說“也許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但我知道,他會說“我需要靜一靜”。
所以我收回手,轉身,回到書房。
打開電腦,繼續工作。掃描下一張圖紙——1965年的工業區規劃圖。那時的寧城正要大發展,圖紙上畫滿了廠房和道路,每一個線條都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就像曾經的我們,也曾以爲能一起畫出未來的藍圖。
但現在,藍圖可能只有一份。
而我在那份藍圖裏,可能只是一個需要感謝的“技術支持”。
雨還在下。我戴上耳機,放了一首純音樂。不是陸志的作品,是一首簡單的鋼琴曲,溫柔的,悲傷的,像這個下午的雨聲。
我在音樂裏工作,在數字裏尋找平靜。把那些老圖紙一頁頁掃描,一頁頁存檔,爲正在消失的歷史留下證據。
就像我在爲正在消失的愛情,留下最後的、沉默的記錄。
至於明天——明天再說。
也許明天,陸志會開門,會說“我們聊聊”。
也許明天,上海的幽靈會再次來訪。
也許明天,我們會找到新的平衡。
也許明天,一切都會崩塌。
但今天,我還有工作要做。
今天,我還有這些老圖紙要救。
今天,我還能在這座城市的歷史裏,找到屬於自己的坐標。
即使那個坐標,正在慢慢偏離另一個坐標。
即使那兩個坐標,可能永遠不會再交匯。
但至少,我還能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