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歡吃甜的。
認識她之後,原本不愛吃甜的他也愛上了吃糖,特別是草莓味的。
他感覺糖就像她:甜到了心坎裏。
某天自習課, 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聽見班主任把她叫了出去。
不久她回來後,哭喪着臉,眼裏都是眼淚。
同桌好奇詢問才知道原來是她偷偷吃糖,剛好被班主任看見了。
“你別說,老楊看着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跟我搶糖吃,臭不要臉的。”她有些憤憤不平地抱怨,皺着鼻子又氣又可憐。
同桌安慰她:“沒關系,下課了我給你買,但你下次別在自習課吃糖了,躲着他點兒。”
她聽完頹喪地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地說:“不知道爲什麼,一上自習課我就喜歡犯困,一犯困就沒渾身力氣,沒力氣無法思考,無法思考就寫不了作業……”
同桌一臉無語地看着她,就連黎星移自己聽了都覺得很好笑——
她總是這樣,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從不會有錯,錯的都是別人。
喜歡她的人會覺得她很可愛任性,不喜歡她的人會覺得她不講理。
各花入各眼。
在黎星移眼裏,她就是一朵有個性的玫瑰。
這朵玫瑰對任何人都帶刺,唯獨會對他一個人溫柔,散發迷人的香味。
教室窗外,雨過天晴,有一彎彩虹掛在天空上。
正趴在桌上小聲哀嚎的女孩眼睛一亮,一瞬間又恢復了所有的生機。
她靠過去,在同桌耳邊輕快地說:“快看快看,天上有彩虹!”
聲音不小,正在自習的同學們轉過了頭。
她抱歉地笑笑,把課本遮住了臉。
同桌卻本不管這些,她悄摸把手機拿出來,對她說:“快給我擋着點,我要拍個照片發抖音!”
“……”
她一邊嘆氣一邊用課本擋住攝像頭的視線。
……
他坐在後排,前排兩個女生嘰嘰喳喳,他看過去,卻剛好看到她躲在課本後的甜甜笑容,有一種獨屬於明媚少女的鮮活,讓他的心髒慢了半拍。
這時她剛好轉頭,見他在看着她,下意識就笑得更加燦爛了。
女孩背對着彩虹和陽光,在逆光中對他說:“彩虹,彩虹。”
那一瞬間,之前慢了半拍的心髒忽然劇烈跳動起來,少女毛躁的頭發被陽光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芒,讓她顯得神聖又純潔。
他拿出手機,假裝拍彩虹,其實卻框住了她的側臉。
畫面定格在那一刻,經年不忘,尤其是每個雨過天晴的時刻,他低頭看斑駁的樹影,每個影子都像是他在笑,她在鬧。
後來,他揣很多糖在斜挎包裏。
每次訓練回來,路過她的座位時就假裝不經意地丟給她,她一臉欣喜,卻隱忍得靦腆,聽見她小聲說:“老大你人也太好了吧!!”
他覺得這樣的她有趣極了。
像養了只看似傲嬌實則羞澀的貓。
記憶中的她總是在笑着。
開心的,幸福的,驚喜的,古靈精怪的……各種各樣的笑容出現在那張白得近乎透明的圓臉上,臉頰上有一個偏偏的酒窩,活潑又可愛。
像個小太陽,不知不覺中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也看到很多懵懂的少年對他側目,但是心底總是涌出十分不屑的情緒。
別人覬覦的珍寶,其實早已經爲他暗自傾心,怎麼讓他不得意?
年少的他驕傲自滿,以爲她永遠會這樣,只等待一個時機,他們便能順理成章地手拉手肩並肩,餘生一起去看星辰大海,萬裏河山。
好像他從不用刻意尋找她,每當他回頭,她都會站在他身後,不過分親昵也不過分疏遠。
她看到他總是會下意識投來一個恰到好處溫柔恬淡的微笑,好像已經成爲了習慣。
她的笑顏在喧鬧的人群格外顯眼,在他腦海裏定格,留存在關於青春畫面的珍貴一幀。
她像是他的影子,如影隨形。
所以當他投進一個三分球後,他總是準確無誤地找到躲在人群後的她。
小姑娘一副歡呼雀躍的模樣,眼睛眯得像只小貓,跟同伴炫耀時眉尾上揚——在他眼裏,像只得意洋洋的小貓咪。
他以爲她會永遠如向葵般明媚。
直到後來第一次見她無聲哭泣。
隱忍、委屈、卻又倔強。
讓他意識到她開朗外表下,其實隱藏着一個脆弱的小孩。
他坐在她對面,看着她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滑過臉頰,哭泣得安靜,惹人憐愛。
在眼淚即將墜下的瞬間,她倔強地用筆輕輕劃過臉頰,不讓眼淚掉下來,卻弄花了臉頰,像只可憐又好笑的花貓。
在迫不得已抬頭看向對方的那一瞬間,他總算看清她低頭時眼睫的淚珠——後來他總是尋找,一個能把眼淚盈滿眼眶,卻滿眼倔強的女孩。
可惜他找不到了,他弄丟了原本屬於他的女孩。
她本該牽的是他的手,仰頭沖他笑,得意忘形地叫他“老大,你的手好大哦!”
可是他太懦弱,他錯過了。
那天過後他聽到一些關於她家一些不好的流言,有個男生光明正大地在教室裏大聲說着那件事。
那天他訓練了沒有在場,後來得知後他在午休時沖進那個嘴賤男生的宿舍,沖上去揮了一拳,也因此挨了處分。
怕她擔心,他一直都沒有說。
可是,當眼睜睜看着她成爲扎人的刺蝟離他越來越遠,他心底沒由來的恐慌,後悔當初不應該假裝視而不見。
他以爲那是對她最好的保護,可是他忘了這時的她最需要安慰。
後來他們竟然形同陌路,就像從沒有認識過。
他當初理所當然覺得炸毛的小貓哪怕人人都不喜歡,也依舊是他的小貓,因爲她的眼中都是他,容不下旁人。
可是那次事之後她忽然沉默了下來,不復當初的開朗。
他不知道她近視卻不愛戴眼鏡,她擦肩而過後時故意的無視,以爲這就是她的態度。
他也不知道,她其實害怕離得太近讓他和她一起掉進流言的漩渦。
被無視的次數多了,他亦高冷起來。
不習慣表達的兩人於是漸行漸遠,直到緣分耗盡,最終錯過。
他更不知道,經歷過流言蜚語的她哪裏會有再與人對視的勇氣,她不再看他的眼睛,卻在角落無數次偷偷注視着他的背影,假如他回頭,就能溺斃在她眼裏的深情。
他以爲她不再關注他,可是她不知道被扒掉僞裝的她哪裏敢走到人群。
他再也看不到球場邊上明媚張揚的她了,他室後時看到她與前桌男生輕聲說話,便誤以爲她轉移了攻略目標。
呵,原來喜歡成績好的小白臉,合着我耽誤你了啊,周漾。他在心裏輕嗤,坐下後發現被田螺姑娘整理淨的課桌亂糟糟的,已經很久不曾出現她悄悄爲他做的作業。
他故意不整理,故意不寫她是課代表的那幾科作業,故意在老師詢問緣由時說起籃球場上的傷病。
作爲體育生的他爲班級爭得過很多榮譽,當然成績也不曾落下,所以老師選擇了視而不見,只是疑惑曾經“積極向上”的少年怎麼突然變得無所謂。
他假裝毫不在意地坐在很遠的位置,這次她沒有再找到班主任,鬧着一個星期換一次座位,把他換回來,而是選擇了無視。
看着他們輕聲談論着作業,他煩躁地把斜挎包扯下來,塞進了抽屜,包裏的糖掉出來,他更氣了。
畢業那天還在慪氣的他,對前來打聽志願的共同好友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畢業去哪裏?當然和女朋友訂婚啦。”
在這座偏遠落後的縣城,十八九歲的少年少女訂婚並不罕見,因此所有人都信以爲真。
“啥時候談的女朋友?”
“應該有……三年了吧。”他無所謂地轉着手裏的籃球,卻在心裏想着她的名字,周漾。
看着知情的共同好友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他心裏非常暢快。
他本意是想那只最近分不清大小王的小貓,卻沒想卻把她嚇跑了,三年暗戀,一束倉促裝飾的向葵就是結尾。
黎星移是個頭號大直男,他以爲向葵象征友情,而不知道向葵的深意其實是“膽小的暗戀和永遠的等待”。
他懷疑她的玫瑰是送給了那個小白臉,所以他把花收下後保持高冷的說了聲“這麼好,謝謝啊。”
沒有注意到她眼底的期盼轉眼化作漆黑,深不見底。
那一別竟然就是六年。
卻仿佛還在昨。
他常常做夢,夢裏她在笑,笑他傻得一個最簡單的英語單詞都不會背,笑他寫字難看還總是逃課,笑他空長身高不長腦子,最後她討厭地看着他說:“你真笨啊,我還是不要喜歡你了,萬一喜歡你把我傳染了咋辦?”不等他伸手抓住,她的身邊就出現了一個西裝革履的小白臉,對她單膝下跪,深情款款地說出本該是他的台詞:
周漾,嫁給我吧。
他總是從夢中驚醒,在最後一次噩夢後,他下定決心要徹底忘掉他。
他開始接受家人的安排相親,卻總在最後一刻忍不住問對方:“你會用筆把眼淚擦到耳朵後面去嗎?”女孩們一頭霧水地看着他,於是所有的相親都無疾而終。
聰明的女孩們從蛛絲馬跡中察覺到了他心裏住着一個不可撼動的人,可惜當局者迷,他從沒看清過自己的內心。
他甚至學着她的樣子編織了一個網,試圖引誘她出現。
可是虛假的婚期到來,他沒等來她出現“搶婚”,朋友圈裏一直活躍的她也銷聲匿跡,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塵埃落定。
他卻出不來戲了。
所有人都以爲他家庭美滿,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的床頭沒有浪漫的結婚照,只有一束枯萎得一破就碎的向葵。
他不敢拆,於是看不到裏面的字條,看不到她的忍無可忍的質問和唯一一次沖動大膽的告白。
直到一封遲到的信件兜兜轉轉回到了他的手裏,共同好友無奈地說:“你們兩個當時最讓我羨慕的,可是你倆太別扭了,居然沒得到一個好一點的結局。別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故意放出結婚生子的消息是爲了氣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經歷過那件事的她本沒有勇氣問你一句真假。她只會信以爲真,最後退出你的世界,傻乎乎地祝福你。去找她吧,黎星移,去把你丟掉女孩找回來,她現在,過得很不好。我曾經自私過,覺得你配不上她,但現在我很同情你,我也希望她見到你,能快點好起來,你也一樣吧,很想念那個愛笑的女孩。”
直到他終於找到她的蹤跡,直到他出現在她面前,他才敢肯定地說:“你再也推不開我了。”
六年後的夏天。再見她,無盡夏。
可惜已過花期。
她好瘦,不再是那個肉嘟嘟的可愛懵懂女孩,瘦得一陣風都能吹走。
她那雙曾經亮晶晶的眼睛變得空寂無物,看着他時依舊毫無波瀾。
他心痛,憐惜,憤怒,最後卻輸給她雲淡風輕的一句“好久不見”。
是啊,他什麼時候贏過。
以前讀書的時候,明知她爲了靠近他不擇手段,他卻把這視爲她“深愛不移”的表現,甚至會暗搓搓地配合她。
看她如小獵豹一樣伸出獠牙的樣子,他忍不住想,如果告訴她真相的話,她會嚇得收拾東西跑開,從此以後消失在他的世界吧。
互相了解的人總是最合拍。
於是一人自認爲布局天衣無縫,一人卻穩坐。
喜歡玩弄劇本的兩人湊到一起,最終人算敵不過天算,這麼好的劇本兩人都能因爲內心的自負而演得稀爛。
沒有一個觀衆有義務能爲一部爛劇買單。
不買賬的觀衆甚至試圖斬斷兩人的冤孽祈禱世界和平,讓聒噪劇情轉爲啞劇靜音。
失去觀衆的兩人同時也失去了“旁觀者清”的軍師來推動一把。
在兩人演得天昏地暗不知天地爲何物時,這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遊戲隨着手感爛透的兩人走向了死局。
最終章——《惡魔的死亡之老鼠愛上貓》
即將謝幕。
故事講完,沉默幾時,黎星移總算敢抬頭看我的表情。
我該作何反應呢?
是感嘆一句遲來的深情,還是咒罵一聲自負的男人,或者,我該撫摸他憔悴的臉頰安慰他至少已經解開多年的謎題。
可惜我做不到。
深愛不移永遠是我的表象,我只是爲寂寞的旅途增添一些生活的樂趣。
我本無意穿堂風,偏偏孤倨引山洪。
我擅長迷惑獵物的同時欺騙自己的內心,假裝自己深情不負,情深似海。
我曾心理暗示自己非常喜歡他,喜歡到無可自拔,騙過了他也騙過了自己。
當年那件事他是無辜的我不想他摻和進來,畢竟對他來說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卻身處無間。
我把網收起來回到原位,強迫自己不再爲他心動。
我愛過這個男人嗎?
我遲疑了。
當我直視死亡後,不再肯玩這麼幼稚的你猜我猜的遊戲。
我直白地剖開內心,一頓搜尋,最後堅定地告訴他:“抱歉,我從未愛你,從未。一切都是假象而已。”
這話說出口,我感到史無前例地輕鬆,我終於明白盧梭爲什麼要寫一本《懺悔錄》。
也終於明白爲什麼基督教徒每周末會樂此不疲地向神父懺悔。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人生最難不是經過,而是舍得放下。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百年之後,不過一捧黃沙。
我仿佛頓悟了人生的真諦,可是黎星移卻看不清。
他的表情先是震驚和錯愕,接着便露出淒涼的笑:“爲了騙我走,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童言無忌,我替你收回,不要再說了,我當你沒有說過。好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後來我喜歡的每個人都有他的影子,可我分不清是喜歡他們之間共同的特質,還是喜歡他而喜歡別人。
我太笨了,我想不透很多東西。
黎星移的出現帶來了多年前的答案,可是這份試卷已經過期了。
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我看向我精心打理的花架,微風輕輕起,花香馥鬱遍地,這麼安靜寧和的場景,我本該靜悄悄地離去,放下一切過往和執念。
爲什麼還要糾結愛不愛,痛不痛呢?
我忍不住觸碰黎星移顫抖的嘴唇,指尖劃過他的臉龐,停留在眼睛上。
我說:“星移,讓過去過去,讓未來到來。我們該真正地說聲再見了,和彼此告別,也和過去告別。”
他搖頭,七尺男兒落淚,我不忍再看,別過頭去。
假如故事重來,我相信自己還會靠近他。
因爲他的少年意氣填補了我童年寂寞如雪的空白,每次球場上揮灑的汗水都像在爲病弱的我而肆意鮮活。
我把心願寄托在他身上,忍不住向他靠近,不惜編織一個你瞞我瞞的牢籠。
黎星移,真的,該往前走了。
我輕聲說道,爲他,也爲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