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無邊無際的昏沉。
蕭雲傾感覺自己像是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四肢百骸都灌滿了沉重的鉛塊,連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蝕心散的陰毒如同跗骨之蛆,在血脈深處緩慢蠕動,帶來陣陣蝕骨的寒意和悶痛。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破損的風箱,帶着血腥的鐵鏽味。
意識在黑暗的深淵邊緣掙扎沉浮,唯有掌心那顆深紫色藥丸傳來的微涼觸感和淡淡的辛涼藥香,如同一根堅韌的蛛絲,牢牢地牽引着她,不讓她徹底沉淪。
“小姐…小姐…醒醒…該吃藥了…”
沈嬤嬤帶着哭腔的呼喚,如同從遙遠的水面傳來,模糊不清。
吃藥…對…藥!
求生的本能猛地沖破昏沉的桎梏!蕭雲傾用盡全身力氣,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模糊一片,只能看到沈嬤嬤焦急憔悴的臉龐在燭光搖曳中晃動。
“水…”她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沈嬤嬤連忙將溫熱的清水湊到她唇邊。蕭雲傾借着沈嬤嬤的手,微微抬起脖頸,艱難地將那顆珍貴的解毒丸送入口中,就着溫水,強行吞咽下去。
藥丸入腹,起初並無太大感覺。然而,僅僅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一股溫和卻堅韌的力量,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流,從胃脘處緩緩升起,帶着紫背天葵特有的清涼和半邊蓮的解毒之力,開始向四肢百骸滲透、擴散。
這股力量所過之處,那股盤踞的陰寒毒氣如同遇到了克星,開始躁動不安,卻又被絲絲縷縷地包裹、分解、中和。一股股難以言喻的麻癢刺痛感在經脈中蔓延,讓她忍不住蹙緊了眉頭,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嬤嬤…針…”她喘息着,艱難地伸出手。
沈嬤嬤立刻會意,將早已準備好的、在燭火上反復燎烤消毒過的銀簪(替代銀針)遞到她手中。蕭雲傾強忍着經脈中如同萬蟻啃噬的麻癢刺痛感,深吸一口氣,凝聚起殘存的精神力。
她解開衣襟,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指尖摸索着穴位——內關、神門、膻中、足三裏…每一針落下,都精準無比,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韻律。銀簪刺破皮膚,帶來輕微的刺痛,卻奇異地引導着體內那股新生的解毒藥力,更深入地沖擊着毒氣盤踞的節點。
“呃…”隨着銀針刺激足三裏穴,一股強烈的酸脹感直沖頭頂,蕭雲傾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猛地側過頭,“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烏黑腥臭的淤血!
“小姐!”沈嬤嬤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失聲驚叫。
淤血吐出,蕭雲傾卻覺得胸口那團壓了許久的巨石仿佛被移開了一半!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感襲來,雖然身體依舊虛弱不堪,但那股致命的窒息感和沉重感卻大大減輕了!原本青灰泛紫的嘴唇,竟透出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血色。
“沒…事…”她喘息着,聲音依舊嘶啞,卻比之前多了一絲力氣,“毒…排出來一些了…扶我…躺好…”
沈嬤嬤手忙腳亂地幫她擦拭嘴角的血污,重新蓋好被子,看着小姐雖然依舊蒼白卻不再透着死氣的臉,激動得老淚縱橫:“老天開眼…老天開眼啊!小姐,您…您這是活過來了!真的活過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與時間賽跑,與死神角力的煎熬與希望並存的時光。
每天清晨和黃昏,蕭雲傾都會準時服用一顆深紫色的解毒丸,然後由沈嬤嬤協助,忍着經脈的刺痛,在幾個關鍵的穴位上施針。每一次針灸,都伴隨着或輕或重的排毒反應——或是吐出烏黑的血塊,或是排出腥臭的汗液,或是經歷一陣劇烈的髒腑絞痛。
但每一次痛苦的排毒之後,蕭雲傾都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變化。
指尖不再冰冷得毫無知覺,開始有了微弱的暖意。原本沉重如灌鉛的四肢,漸漸能聽從大腦的指揮,微微抬起。咳嗽的頻率在減少,咳出的血絲顏色也越來越淡,從烏黑到暗紅,再到淡淡的粉紅。原本蠟黃枯槁的臉色,雖然依舊蒼白,卻像蒙塵的珍珠被擦去了一層灰,隱隱透出內裏溫潤的光澤。
“嬤嬤…扶我…起來走走…”第七日的清晨,在又一次針灸排毒後,蕭雲傾看着窗外透進來的熹微晨光,輕聲說道。
沈嬤嬤又驚又喜,連忙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雙腳觸地的瞬間,一陣強烈的虛浮感讓她晃了晃,沈嬤嬤趕緊用力撐住。蕭雲傾咬着牙,一手緊緊抓着沈嬤嬤的胳膊,一手扶着冰冷的牆壁,嚐試着邁開腳步。
一步…僅僅一步,就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額頭上瞬間布滿了細密的冷汗,雙腿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小姐,慢點!慢點!咱不急,慢慢來!”沈嬤嬤心疼得直掉眼淚。
蕭雲傾卻固執地搖了搖頭,喘息片刻,再次抬腿。第二步,第三步…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晃晃,仿佛蹣跚學步的嬰孩,隨時會跌倒。從床邊到破舊的窗櫺,不過短短七八步的距離,她足足走了半炷香的時間,中途停下來喘息了三次。
當她終於用顫抖的手觸摸到那冰涼的木質窗櫺時,窗外帶着涼意的新鮮空氣涌入鼻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重獲新生。陽光透過破舊的窗紙,在她蒼白卻已有了生氣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雖然只是扶着窗櫺站立,但這簡單的動作,在幾天前還是遙不可及的奢望。
“嬤嬤…你看…我能站住了…”她微微勾起蒼白的唇角,露出一抹極其淺淡、卻真實存在的笑意。
沈嬤嬤看着小姐眼中那抹久違的、屬於活人的光亮,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哽咽着不住點頭:“嗯!嗯!小姐站住了!小姐一定能好起來!一定能!”
身體的恢復是緩慢而艱辛的,但每一次微小的進步都帶來了巨大的鼓舞。蕭雲傾不再是那個只能躺在破床上等死的“病秧子”。她開始有意識地活動手腳,哪怕只是坐在床上,緩慢地屈伸手指腳趾,或是扶着窗櫺,嚐試着多站一會兒,再多走一步。
聽雨軒內,那經年累月積攢的、混合着藥味和腐朽氣息的沉悶死氣,似乎也被這緩慢而堅定的生機一點點驅散。雖然依舊破敗,但空氣中開始多了一絲清新的草藥香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名爲“希望”的氣息。
夜深人靜,燭火搖曳。
沈嬤嬤一邊就着昏暗的光線縫補着蕭雲傾那件被刮破的舊衣,一邊忍不住絮叨:“小姐,您這身子骨剛見點起色,可不敢再像那晚那般冒險了…老奴這心啊,到現在還砰砰直跳…”
蕭雲傾靠坐在床頭,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素銀耳釘——這是她整理生母遺物時發現的唯一一件可能有點價值的東西。她看着跳躍的燭火,眼神沉靜而深邃。
“嬤嬤,你告訴我,”她的聲音依舊有些低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娘…沈氏,她當年…究竟是怎麼病的?病得…有多急?”
沈嬤嬤縫補的手猛地一頓,針尖差點扎到手指。她抬起頭,昏黃的光線下,臉上布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悲傷,有恐懼,還有深埋的怨恨。
“夫人…夫人她…”沈嬤嬤的聲音帶着壓抑的顫抖,“那會兒小姐您還小,才兩歲多點…夫人身子骨原本是極好的,可不知怎的,入秋一場小小的風寒後,就…就再沒好起來過…”
“風寒?”蕭雲傾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眼神銳利起來,“請的哪位大夫?開的什麼藥?”
“起初是府裏的趙大夫看的,說是偶感風寒,開了幾副發散的藥…可吃了不見好,反而咳得更厲害了,還發起高熱…”沈嬤嬤陷入痛苦的回憶,“後來將軍請了回春堂的劉老大夫,藥吃下去,人…人反而更虛了,昏昏沉沉的…再後來…夫人就…”
沈嬤嬤哽咽着,說不下去了,渾濁的眼淚無聲滑落。
“再後來,林氏就進了門?”蕭雲傾的聲音冰冷,帶着一絲徹骨的寒意。
沈嬤嬤抹了把淚,點點頭,壓低了聲音,帶着刻骨的恨意:“夫人纏綿病榻那幾個月,林氏…林氏她天天來侍疾,殷勤得很!每次她來,都端着一碗‘補藥’,說是什麼娘家秘方,對夫人身子好…夫人…夫人每次喝了,都說不舒服,可林氏總說‘夫人是想將軍了,心氣鬱結’…老奴…老奴那時就覺得不對勁!可夫人性子軟,又想着她是好心…”
“補藥…”蕭雲傾咀嚼着這兩個字,眼中寒芒閃爍,“嬤嬤,你可還記得,夫人病重時,林氏身邊,可有一個叫夏荷的丫鬟?她是我娘的陪嫁?”
“夏荷?!”沈嬤嬤猛地一震,臉上血色褪盡,眼中充滿了驚懼和難以置信,“小姐…您…您怎麼會知道夏荷?她…她…”沈嬤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夫人走後不到三個月,夏荷…夏荷就得了‘急病’,暴斃了!她男人和孩子…也…也不知所蹤…”
急病…暴斃…不知所蹤…
這幾個詞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蕭雲傾的心上!這絕不是巧合!
她緩緩攥緊了手中的素銀耳釘,尖銳的邊緣刺痛掌心,帶來一絲清醒的痛感。林氏…好一個佛口蛇心的繼母!害了原主生母不夠,還要趕盡殺絕,連她身邊的忠仆也不放過!
“嬤嬤,”蕭雲傾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如同磐石,“我既活下來了,就不會再任人宰割。林氏欠下的債,一筆一筆,我都會替娘親,替夏荷,替我自己,討回來!”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如同誓言:“這內宅的魑魅魍魎,我會一個個清理幹淨!娘親的死因,我也會查個水落石出!”
沈嬤嬤看着燭光下小姐那沉靜卻蘊含着可怕力量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當年那位溫婉卻堅韌的夫人。她心中既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希望,又涌起深深的憂慮:“夫人,您放心,老奴這條命是夫人救的,也是小姐您救的!您要做什麼,老奴拼了這把老骨頭也幫您!只是,林氏在府裏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小姐您,您千萬要小心,要慢慢來啊…”
“我知道。”蕭雲傾微微頷首,眼中的鋒芒稍稍收斂,卻更加幽深難測,“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養好身子,站穩腳跟。林氏她得意不了多久了。”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桌上那包僅剩幾顆的解毒丸上。“嬤嬤,這幾日,聽雨軒裏飄出的藥味…府裏其他人,可有議論?”
沈嬤嬤愣了一下,回憶道:“議論,倒是有一些。春桃那蹄子前幾日還假惺惺來問過,說聞到藥味,問小姐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老奴按您教的,只說是您落水後寒氣入體,喝些驅寒的姜湯。還有幾個灑掃的婆子私下嘀咕,說聽雨軒的藥味…好像和以前府醫開的不太一樣?不過也沒人敢多問。”
藥味不一樣?蕭雲傾眼神微凝。看來,這藥香終究還是引起了注意。林氏會相信這只是“驅寒姜湯”的說辭嗎?還是…她已經開始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