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市第一私立醫院,頂層VIP室。
這裏的空氣裏聞不到半點消毒水的味道,反倒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沉香。
牆上的掛鍾,“滴答”、“滴答”地走着。
每一秒,都像是敲在葉明的心口上。
五個小時。
整整五個小時。
對於常人來說,這或許只是睡一覺,或者是刷幾部劇的時間。
但對於此刻坐在真皮沙發上的葉明來說,這比他過去的二十五年加起來,都要漫長。
門開了。
穿着白大褂的老院長親自拿着文件袋走了進來。
他的步子很輕,似乎怕驚擾了房間裏某種微妙的平衡。
葉明猛地抬起頭。
那一向在商場上伐果斷、面對百億合同都面不改色的天盛集團總裁,此刻,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葉總。”
老院長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一絲恭敬,也帶着一絲感慨。
他雙手遞過了那個密封的牛皮紙袋。
“結果出來了。”
葉明沒說話。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個紙袋,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坐在他對面的方星野,此時正翹着二郎腿,手裏漫不經心地剝着一個橘子。
兩個已經在沙發角落裏睡着的小糯米團子,呼吸均勻,小臉紅撲撲的,像兩個精致的瓷娃娃。
葉明深吸了一口氣。
那口氣吸得很長,很沉,像是要把腔裏的濁氣全部排空。
“嘶——”
那是紙袋被撕開的聲音。
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葉明抽出了那兩張薄薄的報告紙。
他的目光直接略過了上面那些復雜的醫學術語和基因圖譜。
直接,落在了最後一行。
那是加粗、加黑的宋體字。
【依據DNA檢測結果,支持檢材所屬生物學父親與生物學子女之間的親子關系。】
【親權概率:99.9999%】
兩份報告。
兩個結果。
一模一樣。
沒有任何意外。
沒有任何懸念。
葉明的手指猛地攥緊,紙張發出了“譁啦”的一聲脆響。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葉明感覺自己的腦子裏“嗡”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真的。
竟然是真的。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膛劇烈地起伏着,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剛剛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
一下。
兩下。
三下。
足足做了十幾個深呼吸,葉明才感覺自己的心跳,勉強回到了嗓子眼以下。
他重新睜開眼。
視線有些模糊,不知是因爲激動,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他看向了沙發角落。
那裏縮着兩道小小的身影。
那是他的骨血。
那是在這個世界上,延續了他生命的人。
葉明的神情變得無比復雜。
有震驚,有狂喜,有酸楚,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委屈。
是的,委屈。
說出來不怕人笑話,他葉明,天盛集團的掌舵人,身價百億,在這個天海市跺一跺腳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如今他什麼都有了。
豪車,停滿了地下車庫。
別墅,遍布了全國各地。
錢,對於他來說,不過就是銀行卡裏一串冰冷的數字。
可是。
他沒有家。
從二十年前,父母在那場慘烈的車禍中喪生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家了。
每逢過年過節,萬家燈火。
他只能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幾百平米大別墅裏,看着窗外的煙花發呆。
那種孤獨,像是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靈魂。
他一直在盼望。
一直在期待。
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在向往。
向往一個家。
一個真正的,溫馨的,充滿愛意的家。
這個畫面,在他的腦海裏,已經幻想過無數次,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偏執了。
那個畫面裏,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也沒有成群結隊的傭人。
只有一盞暖黃色的吊燈。
那是冬天。
窗外飄着鵝毛大雪,屋裏卻暖意融融。
他下班回來,推開家門。
一股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那是紅燒排骨的味道,或者是番茄炒蛋,很家常,很溫暖。
電視機開着,裏面放着咿咿呀呀的動畫片。
老婆系着圍裙,手裏拿着鍋鏟,從廚房探出頭來,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回來啦?洗手吃飯吧。”
就在這時。
兩個扎着羊角辮的小丫頭,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光着小腳丫,“噠噠噠”地跑過來。
她們會張開藕節一樣的小手臂,聲氣地喊着:“爸爸!爸爸抱!”
然後。
他會笑着蹲下身,一把抱住她們。
老婆會走過來,接過他手裏的公文包,幫他脫掉那件沾染了寒氣的外套,嘴裏或許還會嘮叨一句:“外面冷不冷?”
這就是他葉明,這輩子最大的野心。
比賺一百個億,還要大的野心。
然而。
就在五個小時前。
就在那場極盡奢華的婚禮上。
那個被他視爲未來妻子的女人,那個他青梅竹馬愛了十幾年的方雪。
當着全城權貴的面。
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僅僅是因爲那個溫北的一條短信。
僅僅是因爲那個病秧子的一句“我想見你”。
方雪就能毫不猶豫地提起婚紗裙擺,頭也不回地離開。
留給他一個絕情的背影。
和滿堂賓客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
葉明真的以爲,自己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就是天生的孤煞命。
天煞孤星。
注定無父無母。
注定無妻無子。
注定要守着這潑天的富貴,孤獨終老,死在無人的角落。
絕望。
那一刻他是真的絕望了。
甚至想過,脆就這樣吧,毀滅吧。
可是。
萬萬沒想到。
老天爺在給他關上一扇門的同時,竟然真的給他開了一扇窗。
不,是給他炸開了一面牆!
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
那個消失了四年的小姨子回來了。
還帶着兩個屬於他的孩子,就這樣憑空出現了。
就像是魔術一樣。
就像是上天對他的一場補償。
葉明看着熟睡的孩子,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他慢慢地站起身。
動作有些僵硬,像是生鏽的機器重新啓動。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沙發前。
方星野剝橘子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頭,那雙總是帶着幾分倔強和野性的眸子,此刻也閃爍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葉明,我……”
她剛想說什麼。
比如“你要是不認也沒關系”,或者“撫養費給夠就行”。
那些用來僞裝自己堅強的刺蝟話。
但葉明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
他緩緩地蹲下身子。
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單膝跪在了地毯上。
這樣的姿勢,讓他比坐着的方星野要矮上一截。
但他毫不在意。
他伸出了手。
那雙籤個字就能決定幾千人生計的大手,此刻卻小心翼翼地,像是觸碰稀世珍寶一樣。
輕輕地。
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
發絲很軟,很細。
帶着一股好聞的香味。
那是生命的味道。
那是他的女兒。
葉明的手掌在微微顫抖,掌心的溫度透過發絲傳遞過去。
左邊那個小丫頭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哼唧了一聲,小腦袋在他的掌心裏蹭了蹭,像只慵懶的小貓。
葉明的心,在那一瞬間,化成了一灘水。
軟得一塌糊塗。
他抬起頭,目光從孩子的臉上移開,落在了方星野的臉上。
四目相對。
方星野咬了咬嘴唇,別過頭去:“看什麼看?親子鑑定你也看了,現在想賴賬也晚了。”
她的聲音有些澀。
葉明沒有說話。
他只是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是左手。
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只手原本應該給方雪戴上結婚戒指。
但現在。
這只手堅定地、不容拒絕地,握住了方星野那只拿着橘子的手。
方星野渾身一僵。
像是觸電了一樣。
她看着葉明,眼圈突然就紅了。
這四年來。
她在陰暗溼的地下室裏帶着孩子,一邊寫小說賺稿費,一邊還要躲避熟人。
無數個夜夜。
無數次孩子生病發燒。
她咬着牙挺過來了。
她以爲自己已經練就了銅牆鐵壁,以爲自己早就心如止水。
可是現在。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
就把她所有的防線都擊潰了。
葉明看着她,眼神裏沒有了平裏的凌厲,只有深深的愧疚和憐惜。
“星野。”
他喊了她的名字。
不再是以前那種喊“小姨子”的疏離語氣。
“謝謝你。”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
葉明說着,再次轉頭看向兩個熟睡的孩子,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是一個父親的笑。
傻氣,卻滿足。
“回家吧。”
葉明輕聲說道。
方星野吸了吸鼻子,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故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回哪個家?你那個別墅裏全是方雪的東西,看着就煩!”
葉明笑了。
笑得有些釋然。
“那就燒了。”
“或者賣了,扔了,隨便你。”
“只要你們在,哪裏都是家。”
他站起身,也不管方星野同不同意,直接彎下腰。
一手一個。
動作輕柔至極,將兩個熟睡的小家夥穩穩地抱在了懷裏。
兩個孩子加起來也有幾十斤重。
但他抱得穩如泰山。
仿佛抱着的,是他整個世界。
“走。”
葉明偏過頭,示意方星野跟上。
“老婆,我們回家。”
這聲“老婆”,叫得自然無比。
仿佛已經在心裏演練了千百遍。
方星野的臉“唰”的一下紅到了耳。
但看着前面那個高大的背影,看着他懷裏安穩睡着的女兒。
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
起身地站起身。
葉明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踩得很實。
他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孩子,又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別別扭扭的方星野。
此時此刻。
他想起了方雪。
想起了溫北。
想起了那個可笑的婚禮。
突然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
那些曾經以爲過不去的坎,那些以爲會痛徹心扉的傷。
在這一刻。
在這兩個孩子的呼吸聲中。
煙消雲散。
葉明知道。
從今天起,天盛集團的葉總,不再是一個人了。
他有軟肋了。
也有鎧甲了。
“爸爸……”
懷裏,一個小家夥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
大概是血脈相連的天性。
她沒有哭。
只是眨巴着大眼睛,軟糯糯地喊了一聲。
這一聲“爸爸”。
直接把葉明的心,給喊化了。
哪怕是讓他現在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他估計都會毫不猶豫地去搬梯子。
“哎。”
葉明大聲地應了一句。
聲音洪亮,回蕩在空曠的走廊裏。
帶着前所未有的暢快。
去他媽的婚禮。
去他媽的未婚妻。
老子有女兒了!
還是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