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透了。
這一夜,天海市的風有點大。
吹在身上,帶着一絲涼意。
但葉明的心裏,卻像是揣着一盆炭火,熱得發燙。
那一輛限量的勞斯萊斯庫裏南,就靜靜地停在醫院門口。
像是一頭蟄伏的巨獸。
葉明打開後座的車門。
動作很輕,很柔。
生怕磕着碰着懷裏的兩個小寶貝。
方星野跟在後面,手裏還拎着那袋沒吃完的橘子。
看着葉明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忍不住想笑。
誰能想到。
那個在商界讓人聞風喪膽的“葉閻王”。
此刻竟然爲了怎麼給孩子系安全帶,急出了一腦門的汗。
“笨手笨腳的。”
方星野嘟囔了一句。
她走上前,伸出手,輕輕推開了葉明。
“閃開,我來。”
動作熟練,一氣呵成。
隨着“咔噠”一聲脆響。
兩個小家夥被穩穩地固定在了兒童座椅上。
葉明站在車門邊,摸了摸鼻子。
有點尷尬。
但更多的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他看着方星野熟練的動作,看着兩個孩子乖巧的模樣。
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瞬間填滿了他的腔。
“上車。”
葉明繞過車頭,坐進了駕駛位。
方星野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
車門關上。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
隔絕了外面的風聲,也隔絕了全世界的喧囂。
只剩下他們四個人。
一家四口。
葉明發動了車子。
引擎發出了低沉的轟鳴聲。
但他開得很慢。
比平時慢了一倍都不止。
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有些用力,指節微微泛白。
他在平復心情。
也在享受這一刻的寧靜。
“餓了吧?”
葉明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後座的兩個小家夥。
又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方星野。
眼神裏帶着詢問。
方星野把腿盤在真皮座椅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
“能不餓嗎?”
“折騰了一下午,連口水都沒喝上。”
“怎麼,葉大總裁打算請我們去哪吃?”
“米其林三星?還是那個必須要提前半年預約的私房菜?”
她的語氣帶着幾分調侃。
也是在試探。
試探葉明會怎麼安排這突如其來的“家庭生活”。
葉明笑了。
他搖了搖頭。
“都不去。”
“外面的東西,油大鹽多,不健康。”
“尤其是孩子還在長身體,不能老吃那些。”
方星野挑了挑眉。
“那吃什麼?喝西北風啊?”
葉明目視前方,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回家。”
“我做。”
聽到這兩個字,方星野愣了一下。
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你做?”
“葉明,你沒發燒吧?”
“你會做飯?還是做給孩子吃?”
葉明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服氣。
“怎麼,看不起人?”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我的廚藝你是知道的。”
“紅燒排骨,糖醋裏脊,那都是我的拿手菜。”
說到這,葉明頓了一下。
眼神裏閃過一絲懷念,也閃過一絲期待。
“正好,今天是個好子。”
“咱們一家團圓,必須要整一桌豐盛的。”
“我要給閨女露一手。”
方星野看着他那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忍不住潑了一盆冷水。
“行啊,葉大廚。”
“那請問,你家裏有菜嗎?”
葉明一愣。
車速明顯慢了一下。
方星野翻了個白眼,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據我所知,爲了準備那個破婚禮,你都在酒店住了半個月了。”
“別墅那邊的阿姨都被你放假了。”
“冰箱裏估計除了過期的礦泉水,連蔥葉子都找不到。”
“你打算拿什麼做?”
“拿空氣給我們娘兒仨炒一盤西北風?”
葉明:“……”
空氣瞬間安靜了幾秒。
葉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還真把這茬給忘了。
最近一個月,他滿腦子都是怎麼給方雪一個世紀婚禮。
怎麼布置現場,怎麼安排賓客,怎麼挑選婚紗。
家裏的事,確實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別說菜了。
估計連米缸裏都生蟲了。
這就很尷尬了。
堂堂百億總裁,第一次想給女兒做飯,結果面臨着“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窘境。
葉明咳了一聲。
掩飾着自己的尷尬。
“那個……”
“咳咳。”
“確實是我疏忽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方星野一眼。
卻發現方星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裏滿是戲謔。
葉明無奈地嘆了口氣。
但隨即,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像是想到了什麼更好的主意。
“那就去買!”
“現在就去!”
“前面的路口左轉,就是那個最大的進口超市。”
“咱們一家四口,一起去逛超市。”
“想吃什麼買什麼。”
“正好,也給閨女買點零食和玩具。”
說到這,葉明的語氣變得興奮起來。
比談成了一筆大生意還要興奮。
“星野,你看行不行?”
他在征求方星野的意見。
那種小心翼翼的尊重,讓方星野的心頭微微一顫。
她看着葉明。
看着那個曾經總是高高在上,如今卻爲了這點柴米油鹽的小事而激動的男人。
她的眼神,慢慢變得柔和起來。
“行啊。”
“你是司機,你說了算。”
方星野輕聲說道。
但她的心裏,卻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逛超市。
一家四口。
買菜,做飯。
這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決定。
這是她做夢都不敢想的畫面。
在那些躲在陰暗角落裏的子裏。
在那些看着別人一家人歡聲笑語的子裏。
她無數次幻想過。
如果有朝一,能帶着孩子,光明正大地站在葉明身邊。
哪怕只是像普通夫妻那樣,推着購物車,在超市裏挑挑揀揀。
那該多好啊。
那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可是她一直以爲,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因爲那是姐姐的男人。
因爲她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意外”。
然而現在。
這一切竟然真的發生了。
就像是做夢一樣。
車子在路口調了個頭。
朝着超市的方向駛去。
車廂裏放起了輕柔的音樂。
後座的兩個小家夥似乎也感受到了大人的情緒,醒了過來。
“爸爸,我們要去哪裏呀?”
葉忘憂聲氣地問道。
葉明回過頭,滿眼寵溺。
“去給忘憂買好吃的。”
“好多好多好吃的。”
“耶!爸爸萬歲!”
小丫頭歡呼起來。
車廂裏充滿了歡聲笑語。
方星野坐在副駕駛上,側着頭,靜靜地看着正在開車的葉明。
窗外的路燈光影,在他的側臉上不斷交替劃過。
他的輪廓很深邃。
鼻梁高挺。
眼神專注。
哪怕只是開個車,都散發着一種讓人安心的魅力。
這就是她愛了整整四年的男人啊。
從大一開始。
從第一次見到他在球場上揮灑汗水開始。
她的視線,就再也沒能從這個男人身上移開過。
可是那時候。
他是姐姐的男朋友。
是方雪的未婚夫。
她只能把這份愛,深深地埋在心底。
埋在塵埃裏。
哪怕是那次酒後亂性。
哪怕是懷了他的孩子。
她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
她只敢帶着孩子逃跑。
只敢遠遠地看着他。
因爲她知道,姐姐在他心裏的分量。
那是青梅竹馬的情分。
是十幾年的感情基礎。
可是。
方星野怎麼也沒想到。
這一手天胡的牌,竟然被方雪打得稀爛。
真的。
稀爛。
方星野看着葉明那因爲提到給女兒做飯而微微上揚的嘴角。
心裏突然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她把目光轉向窗外,看着倒退的街景。
心裏默默地念叨着:
“姐。”
“我的親姐姐。”
“我這輩子,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感謝過你。”
“真的。”
“謝謝你的作妖。”
“謝謝你的聖母心。”
“謝謝你那個什麼溫北、溫南的。”
方星野的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
她在嘲笑方雪。
也在嘲笑過去的自己。
“如果不是你在婚禮上那麼決絕地離開。”
“如果不是你爲了那個病秧子,當衆打葉明的臉。”
“如果不是你把葉明的心傷透了,傷得稀碎。”
“這潑天的富貴。”
“這原本只屬於你的幸福。”
“這讓我做夢都不敢想的好子。”
“怎麼可能輪得到我?”
方星野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葉明的身上。
這一次。
她的眼神裏沒有了以往的顧慮。
沒有了所謂的姐妹情深。
更沒有了絲毫的退讓。
只有濃濃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愛意。
那是獨占欲。
那是野心。
既然你方雪不懂得珍惜。
既然你把這顆真心當成草芥隨意踐踏。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從今天起。
這個男人。
這兩個孩子。
這個家。
我方星野,接手了。
並且。
死都不會放手。
方星野伸出手,輕輕地搭在了葉明放在檔位杆的右手上。
葉明微微一怔。
轉頭看了她一眼。
方星野沒有躲閃,而是大大方方地對他燦爛一笑。
那笑容裏。
帶着幾分的嫵媚,也帶着幾分宣誓主權的霸道。
“葉明。”
“嗯?”
“買完菜,記得給我買袋那個牌子的酸。”
“我要草莓味的。”
葉明笑了。
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好。”
“還要別的嗎?”
“都要。”
“只要你買的,我都要。”
……
……
與此同時。
天海市第一人民醫院。
與葉明那邊的溫馨甜蜜截然不同。
這裏的空氣裏,充滿了刺鼻的消毒水味。
還有一種讓人壓抑的沉悶。
住院部,502病房。
這裏是呼吸科的重症監護室。
但住在裏面的人,似乎並沒有那麼“重症”。
溫北躺在病床上。
臉色蒼白。
那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透着一股病態的陰柔。
他的手上扎着吊針。
此時正用一種極度虛弱,極度可憐的眼神,看着坐在床邊的女人。
那是方雪。
她還沒來得及換下婚紗。
潔白的婚紗裙擺,在這略顯破舊的病房裏,顯得格格不入。
甚至有些諷刺。
裙擺上沾染了一些灰塵。
但她毫不在意。
她正拿着一把水果刀,細心地削着一個蘋果。
蘋果皮連成一長串,沒有斷。
就像她對溫北的耐心一樣。
“雪姐姐……”
溫北開口了。
聲音很輕,帶着一絲沙啞,還有幾聲刻意的咳嗽。
“咳咳……”
“你……你真的不用在這裏陪我的。”
“今天是你的大喜子。”
“葉總……葉總他肯定還在等你。”
溫北一邊說着,一邊觀察着方雪的表情。
他的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
那是獵人看到獵物落網時的得意。
但他掩飾得很好。
表面上,他依然是那個柔弱不能自理,處處爲人着想的小白花。
“你爲了我,從婚禮上跑出來……”
“葉總肯定生氣了。”
“要是……要是爲了我,影響了你們的感情。”
“那我……那我寧願去死。”
說着,溫北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做出一副要拔針管的姿態。
眼淚適時地從眼角滑落。
不得不說。
這演技,不去拿奧斯卡簡直是浪費人才。
方雪一見他這樣,頓時慌了。
手裏的蘋果差點掉在地上。
她連忙放下刀,一把按住了溫北的手。
動作急切,生怕弄疼了他。
“小北!”
“你什麼!”
“你瘋了嗎?”
“醫生說了,你現在的身體很虛弱,不能激動!”
方雪心疼地看着溫北,眼圈也紅了。
她拿出紙巾,溫柔地替溫北擦去眼角的淚水。
就像是在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別說傻話。”
“什麼死不死的,我不許你這麼說。”
溫北吸了吸鼻子,依然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可是……葉總他……”
“沒事的。”
方雪打斷了他。
語氣篤定,甚至帶着幾分理所當然的輕鬆。
她笑了笑。
那笑容裏,有着一種讓人無法理解的“大度”。
“葉明他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我們都在一起十幾年了。”
“他了解我,也知道你的情況。”
方雪拿起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遞到溫北嘴邊。
“你想想看。”
“結婚,那只是一個儀式而已。”
“早一天,晚一天,有什麼區別嗎?”
“反正證都領了,婚禮什麼時候補辦都行。”
說到這,方雪停頓了一下。
眼神變得更加柔和,也更加“聖母”。
她看着溫北,十分認真地說道:
“但是你不一樣啊。”
“小北,你當時發病那麼急。”
“如果我不來,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生命只有一次。”
“和一場婚禮比起來,當然是你的命更重要。”
“葉明他是天盛集團的總裁,是大人物。”
“他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知道輕重緩急。”
方雪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
甚至被自己的“善良”和“理智”給感動了。
在她看來。
葉明那麼有錢,那麼有勢。
丟個面子算什麼?
損失點錢算什麼?
溫北可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身體又不好。
如果自己不來照顧他,他多可憐啊?
這是弱者。
葉明是強者。
強者讓着弱者,不是應該的嗎?
“而且……”
方雪輕輕嘆了口氣,有些埋怨地說道:
“當時在婚禮上,他也太沖動了。”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發那麼大火。”
“一點都不給我面子。”
“其實只要他稍微等一等,等我把你安頓好了,我肯定會回去的呀。”
溫北咬了一口蘋果。
心裏在冷笑。
回去?
等你回去,黃花菜都涼了。
但他面上卻裝出一副愧疚的樣子。
“都是我不好……”
“是我拖累了雪姐姐。”
“我就是個廢人……”
“哎呀,你別這麼說!”
方雪有些急了。
“你放心吧。”
“葉明就是一時在氣頭上。”
“他的脾氣我最清楚了。”
“從小到大,不管我做什麼,不管我怎麼任性,他最後都會原諒我的。”
“只要我回去哄哄他,撒個嬌,或者是掉兩滴眼淚。”
“他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方雪自信滿滿。
這種自信,來源於葉明過去十五年如一的舔狗行爲。
讓她產生了一種錯覺。
一種無論她怎麼作,葉明都永遠會在原地等她的錯覺。
“等把你這邊的吊瓶打完了。”
“我就回去找他。”
“到時候,我再跟他好好解釋一下你的病情。”
“我相信,他會理解的。”
“說不定,他還會爲他的沖動感到後悔,然後主動來醫院看你呢。”
方雪笑呵呵地說着。
仿佛已經看到了葉明向她道歉,並且拿出支票給溫北付醫藥費的畫面。
畢竟。
以前每次都是這樣的。
不是嗎?
溫北看着方雪那張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臉。
心裏最後的一絲擔憂也煙消雲散了。
這個女人。
真是蠢得可愛啊。
不過。
也正是因爲她的蠢。
才有了他溫北翻身的機會。
“那就好……”
溫北虛弱地笑了笑。
“只要葉總不生氣,只要你們能幸福。”
“我也就放心了。”
“雪姐姐,這蘋果真甜。”
“是你削的,果然不一樣。”
方雪聽了這話,心裏美滋滋的。
一種拯救了破碎少年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她摸了摸溫北的頭。
“傻瓜。”
“你喜歡吃,以後姐姐天天給你削。”
此時此刻。
方雪完全沉浸在自己營造的這種“淒美感人”的氛圍裏。
她本不知道。
就在剛才。
就在她以爲葉明還在婚禮現場生悶氣,等着她回去哄的時候。
那個被她視爲囊中之物的男人。
那個被她當成提款機和備胎的男人。
已經牽着另一個女人的手。
抱着兩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開着那輛原本應該載着她去度蜜月的勞斯萊斯。
去奔向那個沒有她的。
真正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