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裏的燈光很暗。
只有床頭的一盞小夜燈，散發着橘黃色的光暈。
溫北睡着了。
呼吸均勻綿長。
那張蒼白的臉上，此刻帶着一種滿足的恬靜。
方雪站在床邊，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她伸出手。
動作輕柔地幫溫北掖了掖被角。
生怕那一絲絲的冷風，吹壞了這個脆弱得像瓷娃娃一樣的男人。
做完這一切。
方雪才直起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一種莫名的成就感，在她心裏油然而生。
看。
如果沒有我。
這個可憐的男人今晚該怎麼過？
在這個冷冰冰的醫院裏，孤零零的一個人。
多淒涼啊。
還好有我。
我是他的救贖。
方雪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包。
那是那種鑲滿了碎鑽的晚宴包。
是爲了今天的婚禮特意定制的。
此刻拿在手裏，沉甸甸的。
她又看了一眼溫北，確定他不會醒來。
這才轉過身。
躡手躡腳地走向病房門口。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
爲了不發出聲音，她踮着腳尖。
姿勢有些別扭。
但她甘之如飴。
輕輕地按下門把手。
“咔噠”一聲極其細微的輕響。
門開了。
方雪側身鑽了出去。
然後又極其小心地，將門關好。
隔絕了裏面那個需要被呵護的世界。
走廊裏的燈光有些慘白。
空氣中彌漫着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有點刺鼻。
方雪皺了皺秀氣的眉毛。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塊價值不菲的百達翡麗。
那是訂婚時，葉明送給她的禮物。
時針已經指向了九點一刻。
“這麼晚了啊……”
方雪喃喃自語。
語氣裏帶着幾分驚訝，但並沒有多少慌張。
她原本以爲，最多也就七八點鍾。
沒想到照顧溫北吃藥，聽他訴苦，又哄他睡覺。
竟然不知不覺過去了這麼久。
“那今天的婚禮，肯定是來不及了。”
方雪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
但也僅僅是遺憾而已。
就像是錯過了一場原本打算去看的電影。
或者是錯過了一頓原本預訂好的晚餐。
在她看來。
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反正證已經領了。
在法律上，她和葉明已經是夫妻了。
婚禮嘛。
不過就是一個形式。
是做給外人看的排場。
只要兩個人感情好，哪天辦不是辦？
“葉明也真是的。”
方雪想起葉明在婚禮現場那張鐵青的臉。
心裏就忍不住涌起一股埋怨。
“脾氣怎麼越來越差了。”
“以前上大學的時候，他多溫柔啊。”
“現在有了幾個錢，當了大總裁，反而變得小肚雞腸起來。”
她一邊踩着高跟鞋往電梯口走，一邊在心裏數落着葉明。
“當時只要他在現場多等一會兒。”
“哪怕是先把賓客們安撫住，讓大家吃好喝好。”
“等我這邊忙完了，我不就回去了嗎？”
“這會溫北也睡了，我也騰出空來了。”
“要是他沒取消婚禮，我現在趕回去，正好還能趕上敬酒環節。”
“多完美的安排啊。”
“非要當場發飆，搞得大家都沒面子。”
方雪越想越覺得是葉明不懂事。
太沖動。
太不顧全大局了。
完全沒有一個集團總裁該有的沉穩。
“算了。”
“誰讓我是他老婆呢。”
“我不包容他，誰包容他？”
方雪嘆了口氣。
擺出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姿態。
她停下腳步。
站在電梯口。
從那個鑲鑽的手包裏，掏出了手機。
屏幕亮起。
上面顯示着信號滿格。
方雪滑開屏幕，熟練地撥通了那個置頂的號碼。
備注是：老公。
“嘟……”
電話通了。
但緊接着。
聽筒裏傳來的卻不是那個熟悉的男聲。
而是一道冰冷的機械女聲。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Sorry，the subscriber……”
方雪愣了一下。
把手機從耳邊拿下來，看了一眼屏幕。
確實是葉明的號碼沒錯啊。
“怎麼關機了？”
“沒電了嗎？”
她有些疑惑。
想了想。
她又撥了一次。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還是關機。
方雪不信邪。
又撥了一次。
結果依舊。
這一下。
方雪的臉色變了。
那原本帶着幾分“寬容”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
眉宇間染上了一層薄怒。
她不是傻子。
作爲天盛集團的總裁，葉明的手機從來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的。
這是他的工作習慣。
哪怕是以前吵架最凶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關過機。
因爲他說過，怕她有急事找不到他。
可是現在。
他竟然關機了？
在這個他們大婚的子裏。
在這個她剛剛忙完，準備給他打電話“解釋”的時候。
他關機了。
“好啊，葉明。”
方雪咬了咬嘴唇。
心裏那股無名火，“噌”地一下就冒出來了。
“你這是在跟我耍小性子是吧？”
“跟我玩冷戰是吧？”
“多大的人了，還玩這種幼稚的把戲。”
她氣呼呼地掛斷了電話。
手指在屏幕上用力地點了幾下。
這一次。
她沒有打電話。
而是點開了微信。
準備給葉明發條語音，好好教育教育他。
然而。
當她點開那個熟悉的黑色頭像時。
界面上彈出的一條提示，讓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她下午發的一條信息。
當時她剛到醫院，想跟葉明說一聲。
結果因爲忙着照顧溫北，發了一半就沒管了。
現在。
那個紅色的感嘆號。
是那麼的刺眼。
那麼的諷刺。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拒收？
拉黑？！
方雪瞪大了眼睛。
難以置信地看着手機屏幕。
仿佛那是外星文字。
葉明。
那個把她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葉明。
那個對她百依百順，隨叫隨到的葉明。
竟然把她拉黑了？
“呵……”
方雪氣極反笑。
那是被氣的。
也是被這種荒謬感給逗笑的。
“行。”
“真行。”
“葉明，你長本事了。”
“不但關機，還學會拉黑老婆了。”
“是不是覺得我有錯在先，你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發脾氣了？”
“是不是覺得我離不開你，所以你就敢這麼對我？”
方雪的口劇烈起伏着。
那件潔白的婚紗，因爲她的情緒激動，而微微顫抖。
她覺得委屈。
天大的委屈。
我不就是來醫院看了個病人嗎？
我不就是因爲人命關天，暫時離開了一下婚禮現場嗎？
我又不是出軌。
我又不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你至於嗎？
你至於做得這麼絕嗎？
“真是不可理喻！”
方雪憤憤地罵了一句。
她原本打算。
既然葉明生氣了。
那她就稍微低個頭。
回去跟他說兩句軟話。
撒個嬌。
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畢竟以前每次都是這樣的。
只要她一撒嬌，葉明就什麼脾氣都沒了。
可是現在。
看着那個紅色的感嘆號。
方雪心裏的那一絲愧疚，瞬間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
是更強烈的逆反心理。
“想讓我去哄你？”
“做夢！”
“這次是你太過分了。”
“是你不知好歹。”
“是你心狹隘！”
方雪深吸了一口氣。
試圖平復自己的心情。
她告訴自己，不要跟葉明這種“幼稚鬼”一般見識。
她退出和葉明的聊天界面。
這時候。
她才注意到。
微信的通訊錄那一欄。
有一個紅色的“99+”。
那是未讀消息的數量。
方雪皺了皺眉。
誰啊？
發這麼多消息？
難道是那些賓客發來問候的？
想到這裏。
她點開了消息列表。
下一秒。
鋪天蓋地的信息，像水一樣涌了出來。
排在最上面的。
是她的父親，方大海。
那個平時總是樂呵呵，對她說話從來不大聲的父親。
此刻發來的消息，卻像是連珠炮一樣。
每一條。
都充滿了暴躁和憤怒。
“方雪！你死哪去了？！”
“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啊？！”
“婚禮現場你跑什麼跑？你知不知道今天來了多少人？”
“我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
“葉明要是真的撤資，真的收回彩禮，你就別給老子回來了！”
“趕緊給我滾回來！去給葉明跪下道歉！”
“立刻！馬上！”
這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文字。
仿佛能透過屏幕，聽到方大海那歇斯底裏的咆哮聲。
方雪的手指顫抖了一下。
她沒想到。
父親竟然會說出這麼難聽的話。
跪下？
道歉？
我是你親生女兒啊！
你怎麼能讓我去給別人下跪？
她忍着眼淚，繼續往下翻。
下面是母親姜梅的消息。
比起父親的粗暴，母親的話雖然沒帶髒字，但卻更加誅心。
“小雪啊，你糊塗啊！”
“你怎麼能爲了那個溫北，把葉明給扔下呢？”
“那個溫北算個什麼東西？”
“就是一個窮光蛋，一個病秧子！”
“他連給葉明提鞋都不配！”
“你知道葉明現在的身價是多少嗎？”
“那可是幾百個億啊！”
“咱們家好不容易攀上這門親事，全指望着葉明拉拔咱們一把。”
“你弟弟方天的工作，妹的將來，還有咱們家的生意。”
“全都要靠葉明啊！”
“你這一走，不是把咱們全家的財路都給斷了嗎？”
“媽求你了，你趕緊去把葉明哄回來。”
“哪怕是死纏爛打，哪怕是不要臉面，你也得把他求回來啊！”
“那個溫北，你要是再敢跟他聯系，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看着這些消息。
方雪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冷。
真冷。
比這醫院的走廊還要冷。
這就是她的父母嗎？
這就是生她養她的親人嗎？
在他們眼裏。
難道只有錢嗎？
只有利益嗎？
難道女兒的幸福，女兒的尊嚴，在幾百億面前，就一文不值嗎？
“錢錢錢……你們就知道錢！”
方雪死死地捏着手機。
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但那不是悔恨的淚水。
那是委屈的淚水。
那是覺得自己被全世界誤解的淚水。
“葉明有錢怎麼了？”
“有錢就了不起嗎？”
“有錢就可以隨意踐踏別人的尊嚴嗎？”
“有錢就可以不把人命當回事嗎？”
方雪在心裏呐喊着。
她覺得父母太庸俗了。
太勢利了。
他們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善良。
什麼是真正的大愛。
“小北是窮。”
“他是身體不好。”
“可是這能怪他嗎？”
“那是他的命不好！”
“難道就因爲他窮，因爲他生病，我就不該管他嗎？”
“難道我就該眼睜睜看着他病死，然後開開心心地去和葉明結婚嗎？”
“那我成什麼人了？”
“冷血動物嗎？”
方雪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
甚至是有些狂熱。
她覺得自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
她是在維護一種“公平”。
一種“人人平等”的信念。
“葉明的情緒是情緒。”
“難道小北的情緒就不是情緒了嗎？”
“葉明有那麼多人圍着轉。”
“有那麼多人巴結他。”
“他少我一個不少。”
“可是小北呢？”
“小北只有我啊！”
“如果連我都不管他，那這世上還有誰會管他？”
“正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這是在積德行善！”
方雪越想越覺得自己偉大。
越想越覺得自己沒錯。
甚至。
她覺得父母的謾罵，葉明的拉黑。
都是對她這種“高尚品格”的一種考驗。
一種磨難。
“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一刻。
方雪覺得自己就像是那些悲劇電影裏的女主角。
獨自一人。
對抗着整個世俗的偏見。
她擦了眼淚。
昂起了高傲的頭顱。
剛才那一瞬間的動搖，徹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倔強。
“好。”
“既然你們都我。”
“既然你們都覺得我錯了。”
“那我就偏要證明給你們看。”
“善良是沒有錯的！”
“照顧弱者是沒有錯的！”
方雪看着手機屏幕上，那個依然顯示着紅色感嘆號的對話框。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葉明。”
“我本來想回去哄你的。”
“我本來想給你個台階下的。”
“是你自己不珍惜。”
“是你自己把路走窄了。”
“既然你這麼喜歡玩失蹤，這麼喜歡擺架子。”
“那好啊。”
“那我們就耗着。”
“看誰耗得過誰。”
方雪把手機塞回了那個鑲鑽的手包裏。
動作有些粗魯。
“憑什麼每次都是我去哄你？”
“憑什麼每次都要我低頭？”
“以前是因爲我愛你，我讓着你。”
“但這一次。”
“我不忍了。”
“我倒要看看。”
“離了我。”
“你那個所謂的家，還能不能轉得動。”
“離了我。”
“你還能去哪找這麼懂事，這麼善良的老婆。”
方雪篤定。
葉明離不開她。
那是十五年的感情羈絆。
那是刻進骨子裏的習慣。
只要她不低頭。
只要她堅持住。
用不了多久。
最多明天早上。
葉明就會像以前一樣。
乖乖地出現在她面前。
拿着鮮花。
拿着禮物。
哭着求她原諒。
求她回去。
到時候。
她一定要好好拿捏拿捏他。
一定要讓他知道。
什麼叫做“尊重”。
什麼叫做“衆生平等”。
想到這。
方雪的心情竟然莫名地好了起來。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婚紗裙擺。
挺直了腰背。
像是一只驕傲的孔雀。
她沒有去按電梯的下行鍵。
而是轉身。
走到了走廊的長椅旁。
那是給病人家屬休息用的椅子。
硬邦邦的。
還是塑料的。
坐上去很不舒服。
但方雪卻一屁股坐了下來。
她要把這裏當成戰場。
“我就在這裏等着。”
“等着你來接我。”
“等着你來求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