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街的夜晚和白晝是兩副面孔。
白天的喧囂是生計,夜晚的喧鬧則是靈魂掙脫束縛後的喘息。
霓虹燈牌次第亮起,繁體字和英文光影交織。
空氣裏漂浮着烤魷魚的焦香、榴蓮的濃烈,以及香燭紙錢焚燒後特有的煙火氣。
白星璃緊緊挽着陳楓的胳膊,生怕被人流沖散。
她換下了校服,穿了條鵝黃色的碎花吊帶裙,外罩一件薄紗開衫,頭發鬆鬆地編成辮子垂在一側,整個人在霓虹下像會發光。
“哥哥,快看!”
她興奮地指着路口那家招牌斑駁的涼茶鋪。
“他家的龜苓膏最正宗了,我小時候咳嗽,媽媽總帶我來喝。”
陳楓被她拉着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裏,鼻腔充斥着陌生的香料味和汗味,耳邊是聽不懂的各國語言的吆喝、甚至還有粵語的討價還價,還有不知哪家店裏飄出的鄧麗君的老歌。
這種鮮活到近乎野蠻的市井氣息,與他這一個月來出入的高檔會所、米其林餐廳截然不同。
“哥哥,你喝可樂嗎?冰的!”
白星璃在一家7-11前停下,仰頭問他,眼睛亮晶晶的。
陳楓點頭。
她立刻像只小鳥似的飛進去,不多時舉着兩罐冒着冷氣的可樂出來,易拉罐上凝結着細密的水珠。
她遞給陳楓一罐,自己迫不及待地拉開拉環,“呲”的一聲,仰頭灌下一大口,滿足地眯起眼。
“啊——真好喝!”
他們沿着熱鬧的主街慢慢逛。
白星璃對這裏熟門熟路,一會兒鑽進一家賣手工香皂的老鋪子,拿起雕成蓮花形狀的肥皂給他聞。
一會兒又蹲在路邊一個阿婆的攤子前,指着竹匾裏曬着的各色果,如數家珍地告訴陳楓哪些甜哪些酸。
陳楓大多沉默地跟着,看她像只蝴蝶在光影和人流中穿梭。
路過一個賣木雕的小攤,她拿起一個憨態可掬的小象,貼在臉頰邊,轉頭沖他笑。
“哥哥,像不像我?”
不等他回答,自己先咯咯笑起來,最終小心地把小象放回原處,小聲說。
“媽媽不喜歡我亂買東西。”
走過一個岔路口,喧鬧的人聲裏忽然摻進清越的吉他聲和年輕的和唱。
街角空地上,圍着四五來個人。
是幾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抱着吉他,架着簡易的麥克風,正在賣唱。
唱的是首旋律輕快的越南流行歌,主唱的嗓音淨,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白星璃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她拽拽陳楓的袖子,眼睛看着那群人,小聲說:“哥哥,等一等。”
主唱的男生擦了擦汗,對着話筒說了幾句,大概是在感謝。
主唱的目光掃過人群,忽然定在了白星璃臉上,愣了一下,隨即露出驚喜的笑容,朝她用力揮手,用泰語大聲喊着什麼。
白星璃也笑了,鬆開陳楓,快步走過去,和那幾個年輕人交談起來,邊說邊笑,還指了指陳楓。
陳楓看到那個主唱男生看了自己一眼,笑容似乎淡了點,但很快又熱情地邀請白星璃過去。
白星璃回頭,眼睛亮得驚人,帶着點羞澀和躍躍欲試。
“哥哥,他們是我高中的學長學姐!我可以爲你唱首歌嗎?”
陳楓點頭:“可以,樂意傾聽。”
白星璃雀躍地“嗯”了一聲,走到那個主唱男生身邊。
男生把吉他遞給她,她試了試音。
她抬起眼眸,看着陳楓。
吉他前奏響起。
她開口,唱的中文歌。
“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
孫燕姿《遇見》
她的嗓音和平時說話有些不同,更清透,更溫柔,像月光下潺潺的溪流,每一個字都帶着情感,輕輕敲在人心上。
她並沒有太多炫技的轉音,只是認真地唱着,目光時而低垂看着琴弦,時而抬起,穿過喧囂的人群,落在陳楓身上。
霓虹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微微笑着,眼裏有光。
“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
我聽見風,來自地鐵和人海,
我排着隊,拿着愛的號碼牌……”
陳楓靠在身後的燈柱上,靜靜聽着。
周圍嘈雜的人聲、車聲仿佛都退去了,只剩下她的歌聲,和吉他清澈的伴奏。
一曲終了,短暫的寂靜後,周圍響起了掌聲和口哨聲,連那些原本匆匆走過的行人也駐足了幾秒。
白星璃臉紅紅地把吉他還給學長,雙手合十對着觀衆和同伴們微微鞠躬,然後像只小兔子一樣跑回陳楓身邊,氣息還有些不穩。
“哥哥,我唱得……還行嗎?”她小聲問,帶着點忐忑。
陳楓看着她鼻尖細密的汗珠和發亮的眼睛,抬手,很輕地揉了一下她的發頂。
“很好聽,星璃。”
白星璃的臉“騰”地紅了,嘴角卻高高揚起,挽住他胳膊的力量都加重了些。
“我們走吧,學長他們還要唱呢。”
兩個人路過一個廟拜了拜。
少女在嫋嫋青煙中閉目合十,神情是少見的虔誠。
她拜完,悄悄湊過來,聲音壓得低低的。
“我給哥哥求了平安符。”
“謝謝星璃。”
“哥哥,我餓了。”
白星璃摸摸肚子,可憐巴巴地看他。
“我們去吃那家的菠蘿飯吧?全唐人街最好吃的!”
那是一家開在轉角的大排檔,塑料桌椅擺到了人行道上,生意極好。
他們好不容易等到一張空桌。
金黃色的菠蘿炒飯裝在挖空的菠蘿裏端上來,香氣撲鼻,上面鋪着肉鬆、腰果、蝦仁和臘腸。
白星璃吃得眼睛都眯起來,不斷給陳楓夾菜:“哥哥你嚐嚐這個蝦!好鮮!”
鄰桌是四五個赤着上身、露出紋身的青年,桌上擺滿了啤酒瓶,正在高聲劃拳,喧譁無比。
他們的目光不時飄過來,落在白星璃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和某種令人不快的笑意,嘴裏嘰裏咕嚕說着當地的語言,夾雜着下流的詞匯和哄笑。
白星璃顯然聽懂了,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低下頭,握着勺子的手指收緊。
她飛快地瞥了陳楓一眼,小聲用中文說。
“哥哥,別理他們,我們快點吃,吃完就走。”
陳楓雖然聽不懂,但那目光和語氣裏的惡意是跨語言的。
他口一股無名火起。
他放下勺子,抬眼,冷冷地看向那桌人,用清晰的英語吐出兩個單詞:“Shut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