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如同西山腳粘稠的黑淤土,緩慢而滯重地向前推移。
林隱徹底融入了雜役的角色。每天不亮起身,領取寡淡飯食,前往西山腳搬運那似乎永遠也搬不完的肥料土。他控制着力量,表現出傷愈後逐漸恢復、但依舊比常人稍弱一線的體力,汗流浹背,沉默寡言。監工的老周對他這種“老實肯”的雜役頗爲滿意,偶爾甚至能在打盹醒來後,對他略微點一下頭。
陳豆偶爾會在膳堂或收工路上跟林隱搭幾句話,多是抱怨活計繁重,或者羨慕哪個雜役走了狗屎運被某位師兄看上,調去了輕鬆些的崗位。林隱大多聽着,偶爾附和兩句,從不主動打探,但會留意陳豆話語裏零碎的信息:比如哪個管事比較苛刻,哪個外門弟子脾氣古怪,又或者往年有雜役在選拔大比前拼命練習某種粗淺武技等等。
關於王莽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最初激起些許漣漪後,很快便沉寂下去。外門弟子走火入魔並非罕事,每年總有幾個因急功近利或功法相沖而廢掉。王莽修爲不高,人緣一般,他的消失並未引起持續關注。林隱曾有一次遠遠瞥見過趙虎,那個與王莽交好的外門弟子,正與其他幾人說笑着走過,面色如常,似乎並未將王莽的意外與一個卑賤雜役聯系起來。
這讓林隱心中最後一絲隱憂稍減,但警惕絲毫未放鬆。他像一只受過重傷的幼獸,將所有的感官和直覺都提升到極致,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夜晚,是他真正的時間。
破屋內,一燈如豆。劣質燈油燃燒散發出淡淡的煙臭味,光影在斑駁的土牆上搖晃。林隱盤坐在板床上,雙目微闔,呼吸悠長細緩。
體內,那源自王莽的淡灰色靈力,經過近半個月夜不輟的打磨,顏色已褪去不少,變得清透了些,流轉間少了些暴戾燥意,多了分屬於林隱本身的沉凝。道種的冰冷韻律如同最精密的磨盤,一絲絲碾去外來力量的雜質,將其轉化爲更純粹、更易於控的本源。雖然總量增長極其緩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質地的提升卻實實在在。他對靈力的控制,也從最初的生澀僵硬,變得圓熟流暢了許多。
煉氣三層,初期。基正在被一點點夯實。
修煉間隙,他會取出那枚粗糙骨片,反復摩挲研究。那感應到的、道種與骨片紋路之間極其微弱的共鳴,之後再未出現。但他確信那不是錯覺。骨片上的紋路,越看越覺玄奧難明,絕非裝飾。他嚐試過用水浸、火烤(極微弱的小火苗),甚至滴上一滴自己的鮮血,皆無反應。
“或許,需要特定的條件,或者……更強大的神識?”林隱暗自思忖。他將骨片貼身收好,不再急於求成。機緣已得,能否堪破,看後造化。
除了修煉,他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肉身。雜役的活計本就是負重勞作,但他會在無人時,以靈力暗中某些肌肉筋骨,按照一種極爲粗淺、幾乎算是本能的鍛煉方式,提升身體的強度、柔韌和爆發力。選拔大比,不可能只考校靈力,體魄、毅力、乃至基礎的格鬥技巧,都可能涉及。他必須盡可能彌補自身短板。
這一夜,月隱星稀,窗外風聲略急。
林隱結束了一個周天的靈力運轉,正打算稍作休息,耳朵忽然微微一動。
極遠處,似乎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衣袂破空聲,還有刻意壓低的交談聲,正朝着西山腳這個方向而來!
不是雜役。雜役此刻早已睡死,且不會有這般輕盈迅捷的腳步聲。
他立刻吹熄油燈,屋內陷入一片黑暗。身形無聲滑到門後,透過門板的縫隙,向外望去。
棚戶區一片死寂,只有風聲嗚咽。那聲音來自更遠處的山道,越來越近。
兩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山林邊緣掠出,停在了距離棚戶區約百餘丈外的一處亂石堆後。借着極其微弱的天光,林隱勉強能看出那是兩個身穿玄色勁裝的身影,並非玄符宗常見的弟子服飾。
兩人似乎發生了爭執。
“……師兄,此地已是玄符宗地界,再深入恐有禁制。”一個略顯年輕的聲音低聲道,帶着遲疑。
“怕什麼!不過是個邊陲小宗,外緣防御稀鬆。”另一個聲音沙啞些,透着一股戾氣,“那東西的氣息最後就消失在附近,定是被哪個不長眼的雜役或低階弟子撿了去。仔細搜,尤其是那些雜役住處和廢棄礦坑!”
“可若是驚動了……”
“驚動了又如何?你我‘影煞門’辦事,還需看這些小門小派的臉色?速戰速決,找到東西立刻遠遁,他們能奈我何?”沙啞聲音不耐煩道。
影煞門!
林隱心中一震。這是一個名聲不佳的邪道小派,以潛行、暗、掠奪見長,常在一些小宗門勢力交界處活動,行事詭秘狠辣。他們怎麼會摸到玄符宗後山來?找東西?什麼東西?
他的心猛地提了起來。自己這破屋,還有那枚來歷不明的骨片……
“分頭找,你東我西,一炷香後在此匯合。若有發現,以嘯聲爲號,但切記,莫要弄出太大動靜。”沙啞聲音吩咐道。
“是。”年輕聲音應下。
兩道黑影倏然分開,如同溶入夜色,朝着兩個方向潛去。其中那道沙啞聲音的黑影,行進的方向,赫然朝着棚戶區而來,而且……似乎正朝着林隱這排最偏僻的屋子掃視!
林隱屏住呼吸,將自身氣息收斂到極致,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煉氣三層,在真正的修士面前,尤其是這種來歷不明、很可能擅長追蹤伐的邪派弟子面前,本不夠看。更何況對方有兩人。
腳步聲極輕,卻如同踩在緊繃的鼓面上,越來越近。
黑影在離林隱屋子約三十步外停了下來,似乎在觀察。片刻後,他並未直接闖入棚戶區,而是繞着邊緣快速移動,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一扇扇黑漆漆的窗戶和門扉。
林隱貼在門後,一動不動,連眼珠都幾乎凝固。他能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從門縫外掃過,帶着審視和某種令人不適的探查意味。
是神識掃描!雖然不強,但絕對是煉氣中期以上的修士才具備的能力!
那目光在林隱的門上略微停頓了一瞬。林隱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他全力催動道種,那冰冷的核心微微旋轉,散發出一層極其隱晦的波動,並非對抗,而是更近似於“混淆”和“遮蔽”,將他本就微弱的氣息,與這破屋本身的頹敗、溼、荒蕪徹底融爲一體。
門外的黑影似乎有些疑惑,但並未深究。一個雜役的破屋子,氣息微弱近乎於無,再正常不過。他的主要目標是“東西”,而非人。
目光移開,黑影繼續向前,很快消失在棚戶區另一頭的陰影裏。
林隱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後背已被冷汗浸溼。剛才那一瞬的壓迫感,比面對王莽時強烈十倍!這就是真正的、遊走於生死邊緣的修士嗎?
他不敢大意,依舊維持着絕對的靜止和氣息收斂,側耳傾聽。
遠處,傳來幾聲極輕微的翻動聲,像是有人在快速搜索什麼。片刻後,兩道黑影重新在亂石堆後匯合。
“東邊沒有。”
“西邊也沒有。奇怪,氣息明明在此地消散……”
“會不會已經被玄符宗的人發現了?”
“有可能……但也可能藏得更深。罷了,今夜暫且退去。明打聽一下,近玄符宗外門或雜役區,可有什麼異常或得了‘機緣’之人。”沙啞聲音帶着不甘,“那東西對我門至關重要,絕不能落在玄符宗手裏。若實在不行……”
後面的話音壓得更低,聽不真切。隨即,兩道黑影不再停留,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沒入山林深處,消失不見。
直到確定對方真的遠去,又過了約莫半炷香時間,林隱才緩緩放鬆了緊繃的身體。
他走到床邊坐下,黑暗中,眼神閃爍不定。
影煞門……找東西……氣息在此消散……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摸向懷中那枚粗糙冰冷的骨片。
難道,他們找的是這個?
這骨片,到底是什麼?竟然引得影煞門的弟子冒險潛入玄符宗地界搜尋?
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上心頭。本以爲王莽之事已了,可以安心潛伏,沒想到更大的麻煩似乎正在近。這骨片若真是影煞門的目標,留在身上,無異於懷璧其罪!
但丟棄?且不說這可能是真正的機緣,單是影煞門搜尋未果,後續很可能還會通過各種手段調查。一個撿到“可疑之物”又隨意丟棄的雜役,反而更惹人懷疑。
林隱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骨片邊緣粗糙的紋路,大腦飛速運轉。
藏,必須藏起來,而且要藏得極其隱秘,絕不能帶在身上,甚至不能放在這間可能被暗中搜查過的破屋裏。
哪裏最安全?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窗外,那在夜色中如同巨獸蹲伏的、廢棄礦坑的黑暗輪廓。
那裏,曾是玄符宗開采某種低階靈礦的舊址,早已廢棄多年,內部地形復雜,岔道縱橫,甚至傳聞有地下暗河和天然形成的石,深入山腹。尋常雜役和低階弟子本不敢深入,怕迷失其中或遇到地底陰穢之物。
或許……那裏是個選擇。
但眼下不能立刻行動。影煞門的人剛走,說不定還在附近監視。必須等,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林隱將骨片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
前路,似乎比他預想的更加險惡。但退縮,從不是選項。
他重新盤膝坐好,閉上眼睛。靈力在體內緩緩流轉,道種幽光微閃。
既然麻煩找上門,那就唯有更小心,更謹慎,更快地……變強。
夜色愈濃,將小小的破屋連同其中的少年,徹底吞沒。只有遠處廢棄礦坑的入口,在風中發出空洞的低嘯,仿佛在等待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