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片藏匿後，林隱心頭緊繃的那弦稍稍鬆弛了些許，但並未真正放鬆。他將更多精力投入到了修煉與觀察之中。
白裏，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活賣力卻總帶着幾分傷後虛弱模樣的雜役。西山腳的黑淤土仿佛永遠也搬不完，監工老周也依舊在打盹與偶爾的巡視間循環。林隱卻從這枯燥的重復中，找到了錘煉肉身與靈力的微妙平衡。每一鏟土的揮動，每一次推動沉重獨輪車的發力，他都嚐試着將一絲絲靈力融入筋骨肌肉的運動之中，不是蠻力催發，而是如潤滑、如引導，讓體力消耗更少，動作更精準協調。起初生澀，時常導致靈力波動不穩，氣息微亂，但他耐着性子反復調整，十餘後，竟漸漸摸到一點門道。搬運同樣重量的土石，他比之前輕鬆了近三成，氣息卻更顯悠長平緩，落在旁人眼中，只道是他身體恢復得不錯，活越發熟練罷了。
夜晚的修煉則更爲專注。破屋油燈如豆，他心神沉入體內，全力運轉那來自道種的原始“呼吸法”。煉氣三層的靈力在拓寬卻依舊脆弱的經脈中周而復始地流轉，每運行一周，那淡灰色的駁雜便被道種的冰冷韻律磨去一絲，靈力本身也似乎更加凝實溫順。他刻意放緩了修爲增長的進度，將重點放在純化與夯實基上。道種如同不知疲倦的熔爐，將王莽遺留下來的暴戾印記一點點煉化、剝離，轉化爲更爲中性、更易控的本源力量。
同時，他也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那微弱的神識。煉氣三層的神識，勉強能離體尺許，感知模糊。他嚐試在黑暗中去“觸摸”屋內的器物輪廓，去“聆聽”更遠處細微的聲響，甚至去“感應”自身靈力在經脈中流淌的每一絲變化。過程枯燥且進展緩慢，但他知道，神識的重要性，在某些時候甚至超過靈力。
關於影煞門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再無半點風聲。玄符宗外門一切如常，仿佛那夜的驚魂只是林隱的幻覺。但他清楚，越是平靜，水下可能越是暗流洶涌。他暗中留意進出西山腳區域的陌生面孔，留意那些管事、低階弟子之間的閒談，卻未再發現任何可疑之處。趙虎倒是又出現過一次，與幾個外門弟子來後山獵取一種低階妖兔，路過西山腳時，目光甚至未曾向雜役們掃上一眼。王莽這個名字，似乎已徹底被人遺忘。
這一，輪到林隱所在的小組去“青霖谷”藥田內區除草。這是比搬運黑淤土更精細些的活計，需辨認靈草與雜草，小心勿傷及靈草系。負責這片區域的是一個姓孫的外門女弟子，煉氣五層，容貌娟秀，但神情冷淡，對雜役們指使起來毫不客氣。
林隱埋頭活，動作麻利而精準。他的神識雖然微弱，但集中注意力時，對細微的草木形態、靈氣波動差異，感應卻比尋常雜役敏銳一些，除草效率頗高。
“你，過來。”清冷的聲音響起。孫姓女弟子指向林隱。
林隱心中一凜，放下手中小鋤，快步走過去，垂首道：“孫師姐有何吩咐？”
孫師姐打量了他兩眼，目光在他洗得發白、打着補丁的雜役服上頓了頓，淡淡道：“手腳還算利落。東邊那畦‘凝露草’旁，生了些‘纏絲藤’，系與靈草糾纏頗深，你去小心清理，莫要傷了靈草分毫。”她隨手拋過來一柄更小巧、刃口鋒利的玉鋤，“用這個。”
“是。”林隱接過玉鋤。這玉鋤雖是低階法器，但比雜役用的鐵鋤強上太多，入手溫潤，重量適宜。
他走到指定位置，蹲下身。凝露草葉片狹長，邊緣有細微鋸齒，散發着淡淡的清涼氣息。幾株灰綠色的纏絲藤蜿蜒其上，細密的須幾乎扎進了凝露草的莖之中。這活計確實需要耐心和巧勁。
林隱屏息凝神，先以神識微微感應，分辨清楚靈草與雜草系的糾纏走向，然後才運起一絲極其微薄的靈力附於玉鋤刃口，小心翼翼地探入土中，手腕極穩地挑、割、撥。他的動作很慢，額角漸漸滲出細汗，但手下分毫未錯。不過盞茶功夫，幾株纏絲藤被完整剔除，凝露草系完好無損。
孫師姐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靜靜看了片刻，眼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訝異。一個雜役，竟有這般細致控力和微弱的靈力感應力？雖說用了玉鋤法器，但這份沉穩心性，倒比不少毛毛躁躁的外門弟子強些。
“做得不錯。”她聲音依舊冷淡，卻少了幾分之前的漠然，“你叫什麼？何時入宗的？”
“回師姐，弟子林隱，入宗已三年有餘。”林隱恭敬回答，心中卻念頭急轉。這位孫師姐似乎只是隨口一問，還是別有意味？
“三年……”孫師姐微微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那畦‘寒煙草’邊的‘鬼針棘’也交給你了。”
“是。”林隱應下，繼續埋頭活。心中卻暗自警惕。自己是否表現得太過了？引起了注意？他回憶剛才的舉動，自覺並未逾越一個“僥幸引氣、活認真”的雜役範疇。或許，這位孫師姐只是隨口一提。
但他不敢大意。接下來的活計，他刻意放緩了些速度，偶爾做出一點點無關緊要的、無傷大雅的小失誤，比如不小心帶起一點土濺到旁邊草葉上，又連忙小心拂去。
一天勞作結束，返回棚戶區的路上，陳豆湊了過來，帶着點羨慕道：“林隱，可以啊，今天孫師姐居然跟你說話了，還讓你用玉鋤！我看她好像對你挺滿意。”
“孫師姐只是吩咐活計罷了。”林隱搖頭，露出點無奈，“那纏絲藤和鬼針棘太難清理，差點弄壞靈草，緊張得出了一身汗。”
“那也是本事。”陳豆嘟囔道，“要是能被哪位師兄師姐看上，調去藥園專門侍弄花草，可比搬土輕鬆多了，說不定還能得些賞賜。”
林隱笑了笑，沒接話。調去藥園？看似輕鬆，實則接觸高階弟子和管事的機會更多，規矩更嚴，反不如在這偏僻西山腳自由隱蔽。他現在需要的不是“賞識”，而是不引人注意的成長空間。
夜裏，破屋中。
林隱結束修煉，沒有立刻休息。他回想起白天孫師姐那短暫的一瞥和詢問。雖無惡意，卻提醒了他——隨着時間推移，他不可能永遠完美地僞裝下去。修爲的緩慢提升，對靈力、神識的運用漸熟練，這些細微的變化，遲早會引起一些感知敏銳之人的注意。
選拔大比，必須成功。只有進入外門，才能獲得相對合理的身份掩護，接觸更多資源，也才能更安全地探索道種之秘和骨片的來歷。
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進度。純化靈力、夯實基的目標基本達成，煉氣三層的境界已徹底穩固，甚至有一絲向中期邁進的跡象。肉身經過這段時間的暗中錘煉和靈力滋養，強度、耐力、敏捷都提升明顯。神識也有所增長，雖未突破，但控更爲精細。
接下來，該爲選拔大比做更具體的準備了。按照往年流傳的說法，大比主要分三關：第一關“測靈與骨齡”，這是硬性條件，靈太差或骨齡超標者直接淘汰。林隱的靈只是最普通的四系雜靈，堪堪達到玄符宗收錄雜役的最低線，但骨齡才十六，符合要求。這一關只能聽天由命。
第二關“毅力試煉”，通常是在某種陣法或環境中堅持，考驗耐力、意志力和對痛苦的承受力。這一關，他對自己有信心。崖底瀕死、吞噬王莽靈力時的劇痛他都熬過來了，尋常試煉的苦楚，應能承受。
第三關“實戰演武”，雜役對雜役，或雜役對戰最低階的傀儡、妖獸，考驗基礎戰鬥技巧、應變能力和靈力運用。這是他目前的短板。雜役不得私鬥，更無機會學習正式的戰鬥技法。他唯一能倚仗的，便是經過錘煉的體魄、比同階更凝實的靈力，以及……生死邊緣磨礪出的冷靜和一股子狠勁。
需要想辦法彌補戰鬥經驗的空白。或許，可以觀察那些低階弟子間的切磋？或者，在這西山腳……
林隱的目光，投向窗外黑暗中的山林。那裏，偶爾會有最低階的、性情相對溫順的食草類小妖獸出沒，如“鐵皮獾”、“長耳灰兔”之類，攻擊性不強，但速度不慢，爪牙也有一定威脅。
或許，可以拿它們練練手？既能積累實戰經驗，若能捕獲，其皮毛血肉也能換取些許微薄的宗門貢獻點或錢財，補貼修煉。
想到這裏，林隱心中有了計較。明開始，除了搬運黑淤土，他要更仔細地觀察西山腳附近的妖獸活動痕跡了。
夜色深沉。
玄符宗深處，某間靜室之內。
白裏那位神情冷淡的孫師姐，此刻正垂首立於一名青袍中年男子面前。男子面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異常明亮清澈，正是掌管外門庶務的執事之一，韓長鬆。
“你今觀察那名叫林隱的雜役，如何？”韓長鬆聲音平和。
“回韓師叔，”孫師姐恭敬道，“此子心性沉穩，做事細致，對靈力似有微弱感應，控亦算精準。觀其除草手法，雖顯生疏，但頗得要領，不似尋常粗笨雜役。只是……靈似僅爲四系雜靈，資質低劣。”
“四系雜靈……”韓長鬆手指輕輕叩着桌面，“王莽之事，查得如何了？”
“已仔細排查過，王莽確系修煉急功近利，又誤服了藥性相沖的‘烈陽散’，導致經脈逆行，走火入魔。與其接觸過的雜役、弟子，皆無異狀。那他懲戒的雜役，便是這林隱，據報已墜崖身死……今方知，竟是僥幸未死，還似乎得了些機緣，引氣入體了。”
“墜崖不死，反得機緣引氣……”韓長鬆眼中閃過一絲若有所思的光芒，“巧合嗎？還是……”
他頓了頓，揮揮手：“罷了。一個四系雜靈的雜役，縱有些微機緣，也難成大器。此事到此爲止，不必再深究。倒是影煞門近來似有些不安分，在外圍有所活動，你囑咐下面弟子，多加留意。”
“是。”孫師姐應道，遲疑了一下，“那林隱……”
“既已引氣，便按規矩待之。若他在選拔大比中表現尚可，收錄外門亦無不可。我玄符宗廣開山門，雜靈弟子，也不是沒有成才的先例。”韓長鬆淡淡道，“下去吧。”
“弟子告退。”
孫師姐退出靜室。
韓長鬆獨自靜坐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聲自語：“因果……最是難測。王莽……林隱……四系雜靈……有趣。”
他搖了搖頭，似乎想將某種無端的聯想甩開，重新閉上雙眼，入定去了。
棚戶區破屋中，林隱對這一切毫不知情。他正沉浸在如何安全有效地獲取實戰經驗的思索中，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腰間一塊被磨得光滑的碎石——那是他從礦坑石縫中帶回的，觸手冰涼，能讓他保持頭腦清醒。
西山腳的風，穿過破窗縫隙，帶來遠山和林木的氣息，也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夜晚狩食者的腥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