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血染太陰(中)
無量的目光不由再次投向不遠處的宋長安。此刻的宋長安,並未理會與何玉郎激戰的令狐朔,也未曾去看周圍混亂慘烈的廝。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再次舉起了弓。
而這一次,弓弦上搭着的,不再是普通的狼牙箭。
那是一支通體流轉着暗沉金屬光澤、箭鏃形如鷹喙、兩側血槽深邃、透着無盡鋒銳與死亡氣息的箭矢——鷹唳!神念三箭,瞄準!
宋長安開弓如抱滿月,箭尖穩穩地指向了高台之上的無量。盡管兩人之間隔着超過百步的距離,中間還有混亂廝的人群,但無量卻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意如同實質般將自己牢牢鎖定!那支奇特的箭矢,仿佛擁有生命,正用嗜血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咽喉、眉心、心髒!
無量渾身汗毛倒豎,心髒狂跳。他毫不懷疑,只要自己露出一絲破綻,哪怕只是瞬間的走神或移動失當,那支名爲“鷹唳”的死亡之箭,便會跨越百步之遙,無視混亂的戰場,精準地奪走自己的性命!
他想動,想躲到高台立柱之後,想命令身邊的護衛上前擋箭,但他不敢!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任何微小的動作,都可能提前引發那致命一擊!宋長安的氣機已然將他徹底鎖死!
外面的喊聲、兵刃碰撞聲、慘叫聲、怒吼聲……仿佛都隔了一層厚厚的琉璃,變得模糊而遙遠。無量眼中,只剩下百步外那個拉滿弓弦的挺拔身影,和那支散發着幽幽寒光的“鷹唳”箭。冷汗,不知不覺已浸透了他的後背。
而宋長安,則依舊面色平靜,甚至嘴角還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淡然弧度,仿佛眼前這決定生死的一箭,與平裏射靶並無不同。他只是靜靜地瞄準,等待着那個或許永遠也不會出現的“破綻”,又或者,只是在用這種方式,將雲翳商會曾經最顯赫的“長老”,釘死在絕望與恐懼之中。
高台之上,無量長老只覺得口舌燥,喉嚨不自覺地上下滾動,吞咽着那無形的恐懼與焦灼。額角的冷汗匯聚成珠,順着蒼老的臉頰滑落,“啪嗒”一聲,滴落在腳下的木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痕跡。
他的餘光如同困獸般掃視着整個血腥的廣場。只有賀連城是優勢,鐵鷂子被賀連城一直壓制不得動彈,那個使鞭的妖女、玩鏢的漢子兩人聯手更是穿梭在人群中,如入無人之境;自己這邊其他幾個小頭目要麼被圍毆致死,要麼見勢不妙丟了兵器跪地求饒;那些普通的會衆更是死傷慘重,士氣低落。而最讓他心驚的是令狐朔那邊——自己苦心培養、寄予厚望的徒弟,竟被那個陰柔詭異的何玉郎用一柄奇門釘耙完全壓制,左支右絀,敗象已露!那何玉郎的武功路數刁鑽陰毒,身法鬼魅,顯然早已踏入高手之列,絕非無名小卒!
不能再等了!無量心中嘶吼。再這樣僵持下去,敗局已定!必須立刻啓動後手!
他最後的底牌,是提前埋伏在大殿之內的一百多名令狐家重金聘請的凶悍江湖客,以及早已散布在廣場四周高處和各個峽口的數百名精銳暗哨箭手。只要大殿內的江湖客出,攪亂戰場,吸引宋長安一方注意力,趁機救走核心人員,再撤退到廣場外圍,周圍的暗哨萬箭齊發,把宋長安的人都圍困在廣場中心,然後自己這些人就可以慢慢的磨死他們,扭轉戰局!
然而,如何下令,卻成了難題。宋長安那支名爲“鷹唳”的恐怖箭矢,如同死神的凝視,將他牢牢鎖定。他毫不懷疑,自己只要稍有異動,比如開口高呼,或者做出明顯的手勢,下一瞬那支箭就會洞穿自己的喉嚨!
無量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與決絕。他也是練左手拳法出身,雖因年歲增長和鑽研陰謀,身手不及巔峰,但決斷和狠辣猶在。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搏一線生機!主動放棄右臂,棄臂保命就是他的策略。
他身形猛地一晃,裝作因久立和緊張而腳下不穩,上半身微微向右傾斜,右臂隨之不自然地抬起,仿佛要扶住旁邊的椅子扶手。這一下,他刻意將整個右肩和上臂暴露在宋長安的射界之內,動作幅度不大,卻足以形成一個明顯的“破綻”!
就是現在!
“嗖——!”
弓弦震響與利箭破空的尖嘯幾乎同時響起!那聲音是如此迅疾、如此刺耳,仿佛直接撕裂了空間!
無量只覺得右肩胛處傳來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而狂暴的穿透力,緊接着才是撕心裂肺的劇痛!他眼睜睜看着自己整條右臂從肩關節處被一股巨力帶着,離體飛去!斷口處血肉模糊,骨茬森然,鮮血如同噴泉般狂飆而出,瞬間染紅了他半邊僧袍和高台的地板!那條曾經捻動佛珠、翻雲覆雨的右臂,如同破爛的布偶一般,無力地摔落在幾步外的血泊中。
“呃啊——!”無量發出一聲淒厲壓抑的痛吼,箭羽上的內力瞬間沖進他的體內,無量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上青筋暴起。但他強忍着幾乎暈厥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左手閃電般抄起身旁沉重的木椅,用盡全力向着宋長安的大致方向猛地擲去!他本不在乎能否砸中,只求能擾對方一瞬!
木椅呼嘯着飛出高台,砸入下方混戰的人群,引起一片驚呼和混亂。宋長安的弓也慢了半分,但是他好像又無所謂的樣子,畢竟神念三箭一箭就是他的極限。
可是無量不敢耽誤,則趁此機會,腳下一點,忍着右肩鑽心的疼痛和半邊身子的失衡,如同受傷的禿鷲,向着廣場後方的大殿方向疾撲而下,口中用盡氣力嘶聲高喊:“殿內諸位英雄!速速出手!隨老衲接應同僚,誅叛逆——!”
他喊得又快又急,生怕慢了一分便再無聲息。只要殿內埋伏的一百多凶人出,制造混亂,他就有機會在暗哨箭雨的掩護下,退入大殿,或尋隙遁走,或指揮殘部反擊!
然而,他的呼喊聲還在廣場上空回蕩,人尚未落地,斜刺裏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閃現,攔在了他沖向大殿的路徑上!
來人一身普通會衆的粗布衣裳,肩頭還着一支羽箭,血跡染紅了半邊肩膀,面容因爲“失血”而顯得蒼白,但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正是先前被“冷箭射”的“玉面書生”沈硯!
“無量長老,何必急着走?”沈硯聲音冰冷,手中一對精鋼判官筆寒光閃閃,左手筆虛晃,右手筆如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卻又疾如閃電,直刺無量心口要害!這一下偷襲,時機、角度、狠辣,皆是上乘!
無量驚駭欲絕!他認得這張臉,正是開始就中箭倒地的那個“普通會衆”!他沒死?!是僞裝?!電光石火間,無量來不及細想,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怨毒讓他爆發出驚人的反應。他強提一口真氣,壓住右肩劇痛和失血眩暈,僅剩的左手五指緊握成拳,手臂肌肉瞬間賁張如鐵,帶着一股凌厲的罡風,不避不閃,悍然一拳轟向刺來的判官筆杆!
“鐺!”
拳筆相交,發出刺耳的金鐵之聲!沈硯只覺一股磅礴剛猛的巨力自筆杆傳來,虎口劇震,氣血翻涌,手中判官筆幾乎脫手飛出!他悶哼一聲,腳下踉蹌,被震得連退四五步才勉強站穩,臉色一陣紅,心中駭然:這老和尚斷了一臂,竟還有如此功力!不愧是入品的強者。
無量一拳震退沈硯,自己也是不好受,強忍下吐血的沖動,也不敢有絲毫停留,甚至來不及補上一拳結果對方。殿內埋伏的人馬毫無動靜,這讓他心中不安達到了頂點。他腳下發力,繼續向近在咫尺的大殿門口沖去,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就在他距離大殿門口僅有七八步之遙,幾乎要看到殿內陰影中晃動的人影時——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聲驟然從周圍的暗哨方向響起!不是一支兩支,而是數十支勁弩齊射的尖嘯!一片密集的黑影如同死亡的蜂群,劈頭蓋臉地向他籠罩而來!
無量亡魂大冒,硬生生刹住前沖之勢,腳下猛蹬地面,向後疾退!他身法施展到極致,幾乎是貼着地面向後倒飛!
“篤篤篤篤——!”
一連串令人牙酸的箭矢釘入地面的聲音響起!數十支力道強勁的弩箭,整整齊齊地釘在了他方才立足之處前方不到三尺的地面上,箭尾兀自嗡嗡顫動,形成一個觸目驚心的死亡扇面!只要他再往前多沖兩步,此刻已被射成了刺蝟!
無量驚魂未定地停下,臉色已不是蒼白,而是泛着死灰。他難以置信地望着近在咫尺、卻如同天塹般無法逾越的大殿門口,又猛地抬頭看向剛才弩箭射來的方向——正是他們自己設立的暗哨位置!可是自己和令狐朔安排的射手不是防止宋長安他們逃跑的嗎?如今,怎麼是……變成要他命的弓箭手!
“怎麼回事?!裏面的人呢?!”無量心中瘋狂呐喊,一股冰冷的絕望感開始蔓延。
仿佛是爲了回答他的疑問,大殿那兩扇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裏面緩緩推開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斑斑駁駁、尚未涸的血跡,塗抹在門檻和門內的青石地上。緊接着,二十多個衣衫凌亂、身上或多或少帶着傷口、神情驚惶或麻木的漢子,被一群強弩手驅趕着,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他們大多手持兵器,但眼神渙散,早已沒了凶悍之氣。
走在這些俘虜前面的,是三個人。左邊一人身形魁梧如鐵塔,滿臉絡腮胡,肩頭扛着一柄刃口染血的沉重短柄闊刃戰斧,正是十三星中一直沒有露面的“開山斧”雷莽,渾身是血也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右邊是兩名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穿着靛藍勁裝,手中弧形短刃滴着血,眼神冷漠如冰,正是“影子”莫離、莫棄,只是二人的模樣有些慘不忍睹,身上的衣衫被利刃劃開的口子已經多到上衣服都裂開了,露出身上一道道的血紅色傷口,還在留着血,兩人搖搖欲墜互相攙扶着才不至於倒下。
雷莽扛着斧頭,咧開大嘴,沖着呆立原地的無量露出了一個帶着血腥味的憨厚笑容,聲如洪鍾:“內個……無量老禿驢是吧?甭瞅了,你在殿裏貓着的那一百多個什麼‘江湖好漢’、‘亡命之徒’,都在這兒了。哦,還有些不太聽話的,已經先走一步去閻王那兒報到了。剩下這些嘛……”他回頭瞥了一眼那些瑟瑟發抖的俘虜,“經過咱們兄弟‘好言相勸’,估摸着是棄暗投明,不會再聽你瞎咧咧了。”
“噗——!”
無量長老猛地瞪圓了眼睛,口如遭重擊,一股腥甜的熱流直沖喉頭,再也壓抑不住,張嘴噴出一大口殷紅的鮮血!鮮血濺落在身前的地面上,與之前斷臂流出的血混在一處,觸目驚心。他所有的謀劃,所有的底牌,所有的希望……在這一刻,被這幾句話和眼前的情景,擊得粉碎!
殿內埋伏被無聲無息地端掉,那外面高處那些暗哨……
仿佛是爲了印證他最深的恐懼,廣場四周原本寂靜的高處林間、屋脊後,此刻影影綽綽出現了許多人影,他們手中持着的,正是強弓勁弩!但箭尖所指,卻不再是廣場中央,而是隱隱對準了殘餘的、還在負隅頑抗的無量死忠!甚至有人調轉方向,將冰冷的箭簇指向了無量本人!
暗哨,也早就易主了!
直到此刻,無量才猛然想起剛才阻礙自己入殿的數十只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宋長安早已暗中派人,處理掉了江湖客,甚至悄無聲息地控制或替換了所有外圍暗哨!可笑自己還一直將這些暗哨當作翻盤的手鐗!可是他有些不明白,宋長安是怎麼做到的,宋長安的底細鐵鷂子可是已經給自己說明白了。
“嗬……嗬……”無量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失血、劇痛、絕望、憤怒交織,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就在這時,另一聲更爲淒厲的慘叫傳來!
“啊——!”
只見一直與何玉郎纏鬥的令狐朔,終因久戰力疲,只能狼狽的防守,如今心神更是被師父慘狀所擾,露出了一個致命的破綻。何玉郎陰柔一笑,釘耙如同鬼魅般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鑽入,九齒猛地扣住令狐朔格擋的左臂,順勢一拉一甩!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令狐朔左臂呈現不自然的彎曲,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被巨大的力量甩得離地飛起,劃過一道弧線,“砰”地一聲重重摔落在無量腳邊,塵土飛揚。令狐朔掙扎着想爬起來,卻因左臂劇痛和內腑震蕩,又嘔出一口血,無力地癱倒在地,英俊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看向何玉郎的目光充滿了恐懼與不甘。
幾乎同時,另一邊也結束了戰鬥。鐵鷂子本來就疲於應對賀連城、突然之間赤練和冷鏢加入戰場聯手圍攻鐵鷂子,本就受傷不輕、心神大亂的鐵鷂子被賀連城一刀背砸在後腦,暈死過去,像條死狗般被拖了過來,丟在無量身旁。
緊接着,一個又一個或死忠於無量、或暗中投靠背叛了宋長安的小頭目、會衆,被趙青、孫茂等人率部或擒或,殘餘者被驅趕到一起,押送到了廣場中央,圍在了失魂落魄的無量和重傷的令狐朔、昏迷的鐵鷂子周圍。粗略看去,竟也有五十餘人。
而那些只是被無量蒙蔽或裹挾的普通會衆,在宋長安遙遙示意下,並未受到過多爲難,只是被要求放下武器,集中到一旁看管,等待戰後記錄在冊,視情節輕重給予戴罪立功或從輕發落的機會。
直到此刻,看着賀連城收起染血的橫刀,面無表情地走到宋長安身側站定,微微頷首;看着昏迷的鐵鷂子像垃圾一樣被丟在自己腳邊;再聯想到大殿伏兵被端、暗哨易主……無量一切都明白了。
原來賀連城才是宋長安真正埋在自己身邊的釘子!什麼鐵鷂子投靠,恐怕從一開始就是宋長安將計就計,利用鐵鷂子的貪婪和無知,反向探知了自己的計劃!而賀連城則一直在太陰山內部,悄無聲息地爲自己真正的效忠對象傳遞消息、訓練人手、甚至協助宋長安的人掌控了外圍命脈!
好深的算計!好狠的布局!自己就像一只自以爲聰明的蜘蛛,在對方早已編織好的更大、更堅韌的網中徒勞掙扎,最終落得個網破身死的結局。
“咳……咳咳……”無量又咳出幾口血沫,眼神渙散地望向遠處那個始終沉穩如山的年輕身影,心中除了恨,竟生出了一絲荒謬的佩服。宋長安……此子心機手段,實在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