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血染太陰（下）
就在太陰山巔塵埃漸定之時，寒州城內，另一場無聲的風暴也已平息。
吳不知的配合與金不換的調度下，雲翳商會留守城中的力量，以秋風掃落葉之勢，幾乎在太陰山戰鬥打響的同一時間，便迅速接管或控制了所有原本還在無量影響下的剩餘商鋪、產業。令狐家在寒州城內的所有店鋪、倉庫、宅院，更是被重點關照，令狐家成員在愕然與抵抗中被一一制服、集中看管。整個行動迅捷、低調，卻高效致命，幾乎沒有引起太大的城內動。
雲翳樓中，宋阿糜一身素雅衣裙，端坐案前，冷靜地處理着金不換不斷派人送來的報告與匯總消息。她秀眉微蹙，全神貫注，雖心中牽掛山中丈夫安危，但手上工作卻一絲不亂，批閱、核驗、下令，展現出與平溫婉截然不同的練氣質。
待最後一份關鍵報告確認無誤，寒州城大局已定，宋阿糜輕輕鬆了口氣。她按照宋長安事前的囑咐，將城中後續一應事務的臨時處置權，移交給負責統籌的金不換與吳不知。
隨後，她起身回到內室。片刻後，再出來時，已換上了一身貼身利落的黑色勁裝，外罩那件熟悉的寬大黑袍，臉上覆蓋着那副精致的銀色半面面具。一直守護在側的蕭十娘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她之前只知夫人身份尊貴，卻不知……
“十娘，”面具下傳來阿糜平靜卻帶着一絲不同以往威嚴的聲音，“隨我上山。”
“是……夫人。”蕭十娘按下心中波瀾，抱劍應道。
兩人悄然離開雲翳樓，騎着快馬，輕裝簡從，直奔太陰山。入山之後，阿糜尋了一處僻靜林地停下。在蕭十娘愈發驚駭的目光注視下，她走到林間空地，自懷中取出那枚奇特的翠綠樹葉，抵在唇邊。
悠揚清越、仿佛能溝通天地自然的葉笛聲再次響起，穿透山林。
不多時，地動山搖，巨獸奔襲的熟悉震撼再度降臨。通天犀那龐大如小山、生着三支猙獰巨角的軀體，撞開林木，溫順地停在了黑袍面具的阿糜身前，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蕭十娘幾乎屏住了呼吸，看着眼前這超乎想象的一幕，那是令他們險些喪命的存在，如今更是……一個令她渾身戰栗的念頭浮現——難道夫人就是……
阿糜翻身躍上通天犀寬闊如平台的背脊，對蕭十娘道：“上來。我們去總壇。”能明顯的感覺到通天犀對蕭十娘有着不滿，更是用角把蕭十娘的裙擺都劃開了，但是在阿糜的安撫下通天犀也就同意了。
原來，按照宋長安的計劃，韓青在成功控制外圍所有暗哨、斷絕無量一切外援和後路之後，就會通過阿糜之前訓練的信鴿向城中的宋阿糜發出了“一切妥當”的信號。這信號意味着山中最危險的伏兵和暗樁已被清除，阿糜可以以“會主”的真實身份，安全回歸總壇。
此舉一是在鏖戰之後，以會主降臨、靈犀相伴的神聖姿態，安撫激戰後的會衆，震懾殘餘異心；二則是借此機會，徹底公開會主身份，將宋阿糜與神秘會主合二爲一，從此再無破綻，杜絕未來再有人以此做文章的可能。
正是看到了韓青的信鴿，潛伏在人群中的沈硯，才果斷實施了“假死”煽動的計劃，徹底點燃了戰火，推動了決戰的爆發。
黑袍獵獵，面具清冷。阿糜騎乘着威猛駭人的通天犀，蕭十娘站在其身後，兩人一獸，向着太陰山總壇方向，疾馳而去。山林間，只留下巨獸沉重的腳步聲和呼嘯的風聲。
太陰山巔，血腥味尚未散盡。宋長安正指揮着衆人清理戰場，收押俘虜，救治傷員。
被看押在廣場中間的無量看着這一幕，失血過多的臉上沒有過多失落，反而奇異地浮現出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他掙扎着站穩，看向不遠處正在指揮打掃戰場、神色沉靜的宋長安，嘶啞着開口，聲音雖弱，卻清晰地傳了過去：
“宋長安……你贏了。”他扯動嘴角，似乎想笑，卻只溢出更多血沫，“其實……我知道，你能帶着太陰會……走向新的輝煌。你有想法，有手段，也有人心。但是……我不甘心啊。我經營這麼多年，尋回少主，穩住局面……我不甘心就這麼交出去，我想賭一次……賭我能拿回屬於我的東西，甚至更多。”
他喘了幾口氣，眼神有些渙散，卻又凝聚起最後一點光：“不過……我也算幫了你，不是嗎？經此一事，剩下的……都是真正認可你、或是被清理過的人。以後的雲翳商會……就是真正的鐵板一塊了。呵呵……”
他看向宋長安，眼神復雜：“我死後……把我葬在後山的段氏墓林吧。讓我去和那些老家夥們……吹噓一下，我也曾……差點掌控一切，也見證過……新的風雲。”
宋長安靜靜聽完，面上無喜無悲，只是搖了搖頭：“無量長老，這個要求，我做不了主。需等會主親臨定奪。”
他話音未落——
忽然，他若有所感，抬頭望向總壇入口的方向。
遠處山道上，一點黑影迅速擴大，伴隨着隱約傳來的、令大地微顫的沉悶腳步聲。
所有幸存下來的會衆，無論是宋長安的堅定支持者，還是剛剛投降的俘虜，或是那些驚魂未定的中立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順着宋長安的目光望去。
只見夕陽餘暉之下，一頭龐大如山、頭生三角的猙獰巨獸，正邁着沉穩而充滿力量感的步伐，沖破林靄，出現在衆人視野之中。巨獸背上，一位黑袍罩體、臉覆銀色面具的身影，傲然而立。山風拂動她的衣袍，面具在夕照下反射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澤。
在她身側，一名英姿颯爽的持劍女子緊緊跟隨。
通天犀……會主！
經歷了血火洗禮的廣場上，瞬間陷入了一種近乎凝固的寂靜。緊接着，不知是誰第一個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會主！是會主駕臨！”
“通天犀！會主顯聖了！”
“參見會主！”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黑壓壓的人群一片片跪下，發自內心的敬畏與劫後餘生的激動交織，匯成震天的聲浪：
“參見會主——！”
聲浪在山谷間隆隆回蕩。
宋長安看着巨獸背上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她安然無恙，甚至以如此震撼的方式歸來，一直緊繃的心弦終於徹底放鬆。他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溫暖而欣慰的笑意。
黑袍“會主”駕馭着通天犀，緩緩步入血跡未的廣場。巨獸在宋長安身前不遠處停下，俯下頭顱。
夕陽的餘暉恰好越過山脊，如同舞台追光般，籠罩在巨獸背上的黑袍“會主”身上，爲她鍍上了一層神聖而朦朧的金邊，身後的“玉劍仙”蕭十娘持劍而立，更襯得她宛如神祇臨凡，威嚴不可直視。
衆人還沉浸在這震撼景象中，只見那黑袍會主，忽然抬手，輕輕摘下了臉上那副精致的銀色面具。
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張清麗絕倫、此刻因肅穆而更顯端莊的容顏——柳眉杏眼，肌膚勝雪，唇色如櫻。
“是……宋夫人？！”
“會主就是宋夫人？！”
“天啊！怪不得！怪不得副會主也能驅使靈犀！”
人群中頓時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尤其是那些來自寒州城、見過“漱玉坊”老板宋阿糜的會衆，以及趙青、孫茂、秦三娘等宋長安的核心親信，更是目瞪口呆，隨即恍然大悟！原來那位神秘莫測、能召喚神獸的會主，竟就是平裏溫婉可親、協助管理生意的副會主夫人！一切都有了解釋，夫妻一體，同心同德！
然而，更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還在後面。
摘下面具的宋阿糜，臉上那屬於“會主”的威嚴清冷迅速冰雪消融，化作一抹動人的、帶着深切牽掛與如釋重負的笑意，目光穿越人群，精準地鎖定了那個一身勁裝、同樣含笑望來的身影——她的郎君，宋長安。
下一刻，在近千人驚愕的注視下，這位剛剛顯露“神明”身份的會主大人，竟直接從數丈高的通天犀背脊上，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張開雙臂，如同歸巢的燕，向着宋長安飛撲而去！
“阿糜！”宋長安臉上的鎮定瞬間破碎，嚇得魂飛魄散，哪還顧得上什麼副會主威儀，驚呼一聲，腳下發力，如同離弦之箭般猛沖上前，雙臂張開，去迎接那看似“莽撞”的嬌軀。
電光石火間，宋長安險之又險地將凌空撲下的阿糜牢牢接住，巨大的沖力讓他也踉蹌了一下，但他雙臂如鐵箍般緊緊環住妻子纖細卻溫軟的身子，一顆狂跳的心才緩緩落回實處。他又是後怕又是寵溺地低斥：“胡鬧！這麼高也敢跳！傷着了怎麼辦？”
阿糜卻渾不在意，雙臂環住他的脖頸，將臉埋在他帶着汗味與淡淡血腥氣的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這樣才能確認他的平安。然後，她抬起頭，在衆目睽睽之下，綻開一個明媚燦爛、毫無陰霾的笑容，眼中只有他一人：“我知道你會接住我的。”
這無比信任、親昵自然的一幕，毫無保留地展現在所有人面前。什麼會主威儀，什麼神秘面紗，在此刻都化爲了夫妻間最樸實真摯的情感流露。
宋長安心中暖流涌動，所有疲憊與緊繃在這一笑中消散大半。他緊了緊手臂，不再多言，就這樣在近千道目光的注視下，抱着他的妻子，一步一步，沉穩而堅定地走向那剛剛經歷血戰、象征權力核心的高台。
阿糜依偎在他懷裏，目光掃過下方神色各異的人群，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開，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
“今之事，衆位兄弟辛苦了。從今往後，雲翳商會上下諸事，皆由我郎君——宋長安，全權決斷。他的話，就是我的話。他的命令，就是雲翳商會的意志。”
她微微停頓，目光掃過那些面露恍然、激動或復雜的臉龐，語氣轉爲溫和卻堅定：“而我，自然也是聽他的話。會主之名，就此收起。後商會之內，唯有宋會長與宋夫人，再無其他。”
此言一出，等於正式將最高權柄完全移交宋長安，同時將自己的身份徹底落地，與宋長安牢牢綁定。既免去了後可能因“會主”神秘性而產生的權力隱患，又以這種毫不避諱的夫妻一體姿態，進一步鞏固了宋長安無可動搖的領導地位。
有了“原會主”如此明確、甚至帶些“任性”的公開支持與交托，接下來的善後工作變得異常順暢。
宋長安原本想將阿糜小心放在台上站穩，但是阿糜卻是不願意，宋長安只好一直抱着阿糜轉身面向衆人，開始井井有條地發布命令：救治傷員，清點損失，甄別俘虜，安撫會衆，重整秩序……一項項指令清晰明確，衆人凜然遵從，效率極高。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被圍在中央、氣息奄奄的無量，以及重傷的令狐朔、昏迷的鐵鷂子等五十餘名首惡與頑固分子身上。
阿糜這時也知道不是任性的時候，主動下來，與他並肩而立。她看向無量，眼神平靜無波，開口道：“無量假傳號令，勾結外人，掀起內亂，罪無可赦。但是念其昔尋回之功，與段氏舊緣，留其全屍，你的遺願我也同意了，死後可葬於後山段氏墓林，準其與舊主同眠。”
她的聲音頓了頓，轉向其餘那些面無人色的俘虜，語氣驟然轉冷，如同西伯利亞的寒風：“其餘附逆作亂、冥頑不靈者，皆爲我雲翳商會之敵，禍亂基之蛀蟲。明出全都賜死，以儆效尤！其名，永不錄入商會冊籍！”
此言既出，那五十餘人頓時癱軟大半，哭嚎求饒之聲驟起，卻很快被護衛無情地拖了下去。廣場上其餘會衆，無不凜然，深刻明白了背叛與作亂的下場。
夕陽終於完全沉入西山，暮色四合。太陰山巔燃起了更多的火把，照亮了正在被迅速清理的戰場，也照亮了高台上那對並肩而立的身影。
血腥的一頁已然翻過。以鐵腕清除內患，以神跡（阿糜身份）重聚人心，以明確的權力交接穩定核心。雲翳商會，在經歷這場涅槃般的血火洗禮後，如同被重新淬煉過的精鋼，將真正以統一的意志、全新的面貌，迎接即將到來的黎明與未知的挑戰。
宋長安握緊了身旁阿糜微涼的手。阿糜回握住他，指尖溫暖而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