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光剛能勉強照出屋脊輪廓。
沈厭遲已經醒了。
更準確地說,他幾乎沒睡。不是睡不着,是不需要。身體像一架調試到最佳狀態的機器,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大腦卻在高速運轉,一遍遍推演着今天即將上演的三場“戲”。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台詞,甚至每一次呼吸的節奏,都在意識裏反復排練,直到成爲近乎本能的反應。
寅時三刻(凌晨四點左右),他悄無聲息地起身。
沒有點燈。黑暗對他來說是種保護。他摸到衣櫃前,指尖拂過三套早已備好的衣物。觸感不同,氣味也不同。
第一套,靛青色的錦緞常服,袖口和衣擺有不起眼的暗紋,料子厚實挺括。他拎起來,放在鼻尖輕輕一嗅——上面已經提前用特制的藥水熏染過,混着淡淡的、仿佛陳釀過頭的劣質酒氣,還有一絲極淡的鐵鏽和汗水餿掉的味道。這是給“酒後狂態”準備的戲服。味道要沖,但不能假,得像是連續酗酒多、又懶得換洗自然醃入味的邋遢感。
第二套,月白色的細麻中衣,外罩一件半舊的鴉青色薄棉袍,質地柔軟,顏色黯淡。這一套聞起來,是若有若無的、苦澀的藥味,混雜着香灰和寺廟裏那種陳年木料的氣息。淨,但透着股衰敗。這是“病弱消沉”的行頭。
第三套,最樸素,甚至可以說是寒酸。洗得發白的深褐色粗布袍子,邊緣有些磨損。上面什麼特殊氣味都沒熏,只有陽光曬過和輕微黴味混合的、最普通不過的舊衣味道。但沈厭遲知道,等會兒它會被祠堂的香火氣和灰塵沾染。這是“絕望認命”的裝扮。
三套衣服,三個角色,三種截然不同的人生狀態。要在幾個時辰內,依次扮演,無縫切換。不能有破綻,不能串味兒,更不能讓任何一個“觀衆”察覺,自己剛剛還在另一場戲裏。
他穿上中衣,外面先套上那套月白鴉青的“病號服”。今天的第一場戲在辰時(早上七點到九點),目標是太子眼線王廚子,演“酒後狂態”。但“病號服”是掩護,他得先以“病弱”的模樣出現在府裏,然後再找機會“突變”。
手腕上,用細繩牢牢系着三個比拇指指甲蓋還小的扁圓形香囊。羊皮縫制,極薄,裏面填着不同配比的混合香料粉末。一個是“酒氣消散囊”,主要成分是烈性薄荷、艾草灰和某種海外香樹的碎末,能快速中和掩蓋酒味。一個是“藥味祛除囊”,成分復雜些,有柑橘皮、茉莉和微量石灰粉,專門對付藥材和香灰的殘留氣息。最後一個,是“潔淨還原囊”,味道最淡,幾乎無味,只有一絲極清涼的、類似初雪融化後的水汽感,作用是清除前兩種香囊可能留下的任何異常氣味,讓身上只剩下最自然的、淨的皂角或清水味道。
這三個香囊,就是他今天能在三個角色間反復橫跳、不留痕跡的關鍵道具。比換衣服更重要。
一切準備停當。他推開臥室門,走進黎明前最沉的黑暗裏,腳步虛浮,刻意讓身體微微佝僂,手還不時按一下口,喉嚨裏發出壓抑的、沉悶的輕咳。從此刻起,“沈厭遲”這個軀殼,已經進入表演狀態。
***
辰時初(早上七點)。
王廚子像往常一樣,提着新鮮的菜蔬肉蛋,從後角門溜進沈府廚房。他是太子的人,這身份沈厭遲前世到最後才偶然知曉。王廚子手藝不錯,尤其是燉湯,沈厭遲以前誇過兩句,太子就順水推舟把他塞了進來。表面是賞賜,實則是釘子是眼睛。
王廚子很敬業。每天除了做飯,耳朵豎得比兔子還高。最近沈厭遲“病”了,胃口差,他變着花樣做清淡的,其實是在觀察沈厭遲吃飯的狀態,判斷是真病還是裝病。
今天早上有點奇怪。送早餐去書房的小廝回來,臉色古怪,悄悄對王廚子說:“老爺……書房裏有酒味,挺沖的。老爺好像……心情極差。”
酒味?王廚子心裏一動。沈厭遲不是號稱“舊傷復發、需絕對靜養、忌辛辣”嗎?怎麼大清早喝上酒了?還心情極差?
機會。王廚子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端起一盅剛燉好、原本打算中午送的冰糖燕窩——這東西溫補,最適合“酒後”安撫,也有理由靠近書房。
他走到書房外間,果然聞到一股濃烈的、劣質燒刀子的味道,混雜着酸腐氣。裏面隱約傳來壓抑的、野獸低吼般的嗚咽,還有瓷器碎裂的脆響。
王廚子心跳快了兩拍。他深吸口氣,臉上堆起慣常的、憨厚又帶着點小心翼翼的笑容,輕輕叩門:“老爺,小人燉了冰糖燕窩,最是潤肺解……呃,滋補,您用一點?”
裏面嗚咽聲停了。片刻,傳來沈厭遲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鐵器:“滾……都給我滾!”
但門沒鎖。王廚子大着膽子,輕輕推開一條縫。
景象映入眼簾。
沈厭遲背對着門,站在書架前,頭發凌亂,那身月白色的中衣鬆垮垮地套着,外面的鴉青色薄袍不知何時被扯開了襟口。地上,躺着一只摔得粉碎的前朝青瓷筆洗,碎片和水漬狼藉一片。空氣裏的酒味濃得幾乎化不開。
聽到門響,沈厭遲猛地轉過身。
王廚子心裏咯噔一下。
眼前的沈厭遲,雙眼布滿血絲,眼眶通紅,卻不是哭的,而是那種長期失眠、加上酒精後的渾濁與狂躁。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紅,嘴唇裂。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渙散,沒有焦距,裏面翻滾着難以言喻的痛苦、憤怒,還有一絲徹底放棄後的癲狂。
這……這哪兒還是那個曾經叱吒北境、冷靜如冰的沈厭遲?這分明就是一個被到絕境、借酒澆愁、精神已經半崩潰的瘋子!
“誰讓你進來的?!”沈厭遲嘶吼,聲音破碎,踉蹌着往前一步,手指胡亂地指向王廚子,又猛地收回,抱住自己的頭,“出去!都出去!看我笑話是不是?啊?是不是?!”
他忽然抬腳,狠狠踹在旁邊一張花梨木小幾上。小幾翻倒,上面一只仿古銅香爐滾落在地,發出沉悶的響聲。
“陛下……陛下啊!”沈厭遲猛地仰頭,對着空無一物的房梁,發出淒厲的、摻雜着哭腔的咆哮,聲音大得幾乎能傳出院子,“我沈家三代忠烈!我沈厭遲十四歲從軍,身上二十七處傷疤,哪一處不是爲胤朝流的血?!你就這麼對我?!就這麼信那些讒言?!非要死我不可嗎?!”
他吼得聲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淚和鼻涕糊了一臉,混合着嘴角不知何時咬出的血跡,模樣淒慘瘋狂到了極點。
王廚子看得目瞪口呆,心裏卻像開了鍋一樣翻騰。原來如此!原來沈厭遲的“病”,本是心病!是覺得被皇帝猜忌、辜負了!怪不得要交兵權,這是心灰意冷,是在發泄不滿,是在用這種自毀的方式抗議!
他撲通跪下,連連磕頭:“老爺息怒!老爺保重身體啊!小人……小人這就滾,這就滾!”他放下燕窩盅,連滾爬爬地退出書房,還貼心(或者說爲了繼續聽)地把門虛掩上。
隔着門縫,他還能聽到裏面沈厭遲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和咒罵,夾雜着更多的摔打聲。
王廚子靠在廊柱上,心髒怦怦直跳,手心全是汗。不是怕,是興奮。他看到了“真相”!沈厭遲本沒病,他是恨!是怨!是對皇帝徹底失望了!一個對主君充滿怨恨、又自暴自棄的瘋子武將,對太子殿下還有威脅嗎?沒有了!不僅沒威脅,他這種狀態,說不定還能利用一下,給皇帝再添點堵……
他穩了穩心神,臉上重新掛起憨厚木訥的表情,快步朝廚房走去。得趕緊把這個天大的消息傳出去!沈厭遲,完了!從精神到意志,都徹底垮了!
書房內。
門關上的瞬間,地上那“醉醺醺”、“瘋癲癲”的沈厭遲,像被按了暫停鍵。
所有崩潰的表情瞬間從臉上剝離。嗚咽停止,顫抖的身體挺直,充血的眼睛裏,狂亂和痛苦如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靜和一絲極淡的疲憊。
他迅速起身,動作脆利落,與剛才的踉蹌判若兩人。先走到窗邊,將之前特意打開一條縫的窗戶徹底關上,隔絕氣味和聲音。
然後,他解下右手腕上第一個香囊——“酒氣消散囊”。用力捏破內部的隔層,混合着薄荷與艾草灰的辛辣清涼氣息立刻彌漫出來。他像塗藥膏一樣,將香囊裏的粉末仔細拍打在頭發、臉頰、脖頸、手腕,以及那件沾染了“酒氣”的外袍上。濃烈的酒味和酸腐氣,被這股更強、更刺鼻的清涼氣息快速中和、驅散。
接着,他脫下那身月白鴉青的“戲服”,團起來,塞進書房暗格裏一個早已備好的、內襯油布的布袋中。布袋口扎緊,密封。明天自然會有人以“處理廢棄衣物”的名義帶走銷毀。
身上只剩下素白的中衣。他拿起第二個香囊——“藥味祛除囊”,同樣捏破,將帶着柑橘和茉莉清香的粉末拍遍全身,尤其是腋下、口等容易殘留體味和之前“藥味”的地方。
最後,是第三個香囊——“潔淨還原囊”。微涼的粉末覆上皮膚,帶走所有特殊香氣,只留下一片近乎虛無的淨感覺。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書房的銅盆前,用裏面早已備好的、加了特殊皂角的清水,快速淨面、洗手。冰冷的水着皮膚,讓那一點點因剛才激烈表演而產生的真實熱度徹底消退。
換上那套靛青色、帶着酒餿鐵鏽味的錦緞常服。
時間,堪堪過去一刻鍾(約十五分鍾)。
從極度癲狂的“怨臣醉漢”,到氣息淨、只是面色略顯蒼白疲憊的“病弱公爵”,切換完成。
沈厭遲對着角落裏一塊不起眼的銅鏡碎片(他特意放置的,角度只能照到他下半張臉)看了看自己的下巴和脖頸,確認沒有留下任何淚痕或污跡。眼神平靜無波。
他推開書房另一側通往小花園的角門,走了出去。步履依然有些緩慢,但不再是瘋癲的踉蹌,而是久病之人的虛浮無力。
***
巳時正(上午九點整)。
小花園的池塘邊,趙侍衛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按着腰刀,站在他固定的巡邏路線上。他是皇帝的眼線,明面上的職責是保護(監視)沈厭遲。退役邊軍出身,眼神毒,經驗老,想用對付王廚子那套浮誇表演騙過他,很難。
沈厭遲需要給他看點更“實在”的東西。
他披着那身靛青錦袍(酒味已被掩蓋,只剩布料本身淡淡的、不惹人注意的陳舊氣息),慢慢踱到池塘邊的石欄旁。手裏,握着一塊素白的手帕。
趙侍衛的目光,像鷹一樣掃了過來。沒有刻意停留,但沈厭遲知道,自己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落在對方眼裏。
他扶着冰涼的石欄,緩緩坐下。陽光不算烈,照在他臉上,卻顯出一種透明的蒼白。他微微仰頭,看着池塘對面一株半凋零的桂花樹,眼神空洞,沒有焦點,仿佛在凝視什麼遙不可及、又毫無意義的東西。
然後,他開始咳嗽。
不是假咳。是真的咳。他運用內力,輕微咽喉和肺部特定的位,引發一陣無法抑制的、沉悶的嗆咳。咳得肩膀聳動,身體微微蜷縮,那身靛青錦袍隨着咳嗽輕輕顫抖。
咳到激烈處,他用手帕捂住嘴。
再拿開時,雪白的帕子中央,赫然綻開一團刺目的、鮮紅的“血跡”!紅得那麼豔,那麼驚心,在白布的襯托下,觸目驚心。
趙侍衛按着刀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但他依舊站得筆直,面無表情,只有目光銳利地鎖定了那方手帕和沈厭遲毫無血色的臉。
沈厭遲似乎沒注意到遠處的趙侍衛,或者說,本不在乎。他盯着手帕上的“血跡”,看了很久,嘴角慢慢扯動,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充滿了無盡悲涼和認命的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憤怒,沒有不甘,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
他輕輕嘆了口氣,嘆息聲飄散在微風中,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又沉重得仿佛壓垮了脊梁。他將染“血”的手帕小心折好,收進懷裏,動作慢得像在整理自己的遺物。
然後,他就那麼靠着石欄,望着池塘的水面,一動不動。陽光落在他身上,卻照不進那雙空洞的眼睛。整個人,像一株正在迅速失去水分的植物,散發着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
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消沉,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對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的疲憊和絕望,幾乎形成了實質的氣場,彌漫在小小的池塘邊。
這不是演出來的崩潰,這是一種更深層的、精神上的湮滅。
趙侍衛看了足足一刻鍾。他看到沈厭遲偶爾因爲虛弱而輕輕晃動的身體,看到他幾次下意識去按口(仿佛那裏堵着難以呼吸的悶痛),看到他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毫無生氣的黑暗。
終於,到了巡邏換班的時間。趙侍衛邁着標準而僵硬的步伐離開,轉身的瞬間,他眼角的餘光最後瞥了沈厭遲一眼。
那個曾經在千軍萬馬前巍然不動、令北漠鐵騎膽寒的身影,此刻縮在石欄邊,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
趙侍衛心裏有了判斷:不是裝的。那種身心俱疲、油盡燈枯的狀態,裝不出來。尤其是咳出的“血”(他看得真切,顏色、性狀都像真的),還有那徹底灰敗的眼神。沈厭遲,是真的不行了。身體垮了,心也死了。一個這樣的廢人,對陛下還有什麼威脅?或許,陛下可以稍微放心了。
他默默記下觀察到的每一個細節:咳血,手帕血跡大小,倚欄時長,眼神狀態,氣息微弱……這些,都將成爲他密報裏最有力的證據。
池塘邊,感知到趙侍衛的離開,沈厭遲又靜坐了片刻。
然後,他緩緩起身,動作依舊遲緩。借着整理衣袍的姿勢,快速捏破了右手腕上第二個香囊——“藥味祛除囊”。柑橘茉莉的清香驅散了身上可能沾染的池塘水汽和淡淡土腥。接着是“潔淨還原囊”。
他轉身,沿着另一條僻靜的小路,不疾不徐地走向沈家祠堂。腳步穩了不少,但背依然微微佝僂着,維持着病弱者的體態。
那方染“血”的手帕,在他袖中的暗袋裏。血跡是特制的藥水,遇空氣氧化成紅色,模擬鮮血,但無毒,稍後可用另一種藥水消去。咳是真的,位引發的生理反應,但遠不到傷身的地步。疲憊也是真的,連續的精密的表演和狀態切換,極其耗費心神。
但這一切,都值得。
***
午時初(上午十一點)。
沈家祠堂,陰森,肅穆。常年不散的香火氣混合着木頭和灰塵的味道,沉甸甸地壓在空氣裏。牌位林立,沈家列祖列宗的名字沉默地俯視着下方。
李賬房是“恰好”過來核對祠堂田產和祭祀用度賬目的。宰相林甫之對沈厭遲是否真的“認命”交權,始終存有疑慮。他需要更直接的驗證。
李賬房跪在祠堂側殿的蒲團上,假裝整理一堆陳年舊賬冊,耳朵卻豎得尖尖的,聽着正殿的動靜。
沈厭遲來了。
他換上了那套最樸素的深褐色粗布袍子,腳步很輕,但在這寂靜的祠堂裏,依然清晰可聞。
李賬房偷偷從門縫往外看。
只見沈厭遲走到沈家先祖的牌位前,沉默地站了很久。陽光從高高的窗櫺斜射進來,照出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在他消瘦的側臉上,一片沉寂。
然後,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跪了下去。
不是普通的跪坐,是標準的、額觸手背的稽首大禮。對着冰冷的青磚地面,重重叩下。
“不肖子孫……沈厭遲……”他的聲音響起,嘶啞,低沉,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認命,在這空曠的祠堂裏幽幽回蕩,帶着回音,“驚擾先祖英靈了。”
李賬房屏住呼吸。
“孫兒無能……未能光耀門楣,反而……累及家族蒙羞,自身……也深陷絕境。”沈厭遲的聲音很平靜,但那種平靜之下,是聽天由命的絕望,“朝廷……陛下之意已明。太子……虎視眈眈。宰相……亦不容我。四方皆敵,孫兒……已無路可走。”
他頓了頓,似乎積蓄着力氣,又似乎只是絕望到了極點,連說話都變得艱難。
“思前想後……唯有……交出兵權,遠離朝堂紛爭,或可……換來一絲苟延殘喘之機。”這句話,他說得極其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充滿了屈辱和不甘,但最終,都化爲了無奈的妥協,“孫兒……願交兵權。只求……只求陛下開恩,宰相寬宥,能給沈家……留一條活路,給孫兒……留一個葬身之地。”
說完,他再次以額觸地,久久沒有起身。寬闊的、穿着粗布袍子的肩膀,微微顫抖着。那不是激動的顫抖,而是一種筋疲力盡、放棄所有抵抗後,控制不住的生理性戰栗。
李賬房看得清清楚楚。那身粗布袍子,那卑微到塵埃裏的姿態,那認命般的乞求,還有話語裏對三方勢力(皇帝、太子、宰相)的恐懼和無奈……這一切,都太真實了。這不是演戲,這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在祖宗面前,卸下所有僞裝和驕傲,做出的最後掙扎和哀求。
沈厭遲,是真的怕了,是真的想用兵權換命了!他對着祖宗牌位說的話,還能有假?
李賬房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隨即涌起一陣混合着輕蔑和得意的情緒。威名赫赫的沈厭遲,也不過如此。在真正的權勢碾壓下,最終還是得低頭,得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
他悄悄收回目光,不再看。夠了,證據確鑿。沈厭遲心氣已喪,鬥志全無,只想保命。這樣的人,對相爺來說,已經不具備威脅,甚至……可以稍微“關照”一下,顯得相爺大度?或者,看着他像喪家之犬一樣活着,也挺有趣。
正殿裏,沈厭遲又跪伏了片刻,才艱難地撐起身體。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拿起一旁的香,點燃,進香爐。青煙嫋嫋升起,模糊了他蒼白而平靜的面容。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身,步履蹣跚地離開了祠堂。那深褐色的粗布背影,消失在祠堂大門外的陽光裏,顯得格外蕭索淒涼。
李賬房等腳步聲徹底遠去,才從側殿出來。他走到沈厭遲剛才跪拜的地方,看了看青磚上並不明顯的痕跡,又看了看香爐裏新上的、緩緩燃燒的線香。
一切,都符合一個心灰意冷、祈求祖宗的末路貴族的模樣。
他滿意地點點頭,收拾好自己帶來的賬冊(其實本沒看幾頁),也離開了祠堂。他得趕緊回去,向相爺稟報這個“好消息”。沈厭遲,不足爲慮矣。
***
黃昏時分。
三個不同的地方,三份加急的密報,幾乎同時被送出沈府,奔向三個不同的方向。
太子東宮,王廚子的重點描述了沈厭遲如何“酒後狂怒”、“痛斥陛下”、“精神癲狂瀕臨崩潰”,認爲其“怨恨已深,神智昏亂,極具破壞性但已無理智,可利用其怨氣”。
皇宮大內,趙侍衛的密奏詳細記錄了沈厭遲“咳血”、“氣息奄奄”、“眼神死寂”、“身心俱毀”的細節,結論是“舊傷沉痾發作,心力交瘁,已無威脅,恐不久於人世”。
宰相府書房,李賬房的口信(他不夠資格寫密奏)則繪聲繪色地轉述了沈厭遲在祠堂如何“跪祖乞命”、“願交兵權求活”、“恐懼三方勢力”,斷言其“鬥志全喪,只求苟活,已無翻身可能”。
三份情報,內容截然相反,指向三個完全不同的“沈厭遲”。狂怒的瘋子,垂死的病人,怯懦的乞憐者。
但奇妙的是,收到情報的三方主子,在最初的驚疑之後,都選擇了相信自己眼線送來的“真相”。
太子覺得王廚子看到的“狂怒怨臣”更符合沈厭遲剛烈的性格和目前的處境。
皇帝認爲趙侍衛觀察到的“油盡燈枯”更符合御醫之前“舊傷難愈”的診斷和沈厭遲交兵權的舉動。
宰相則深信李賬房見證的“跪地求活”才是沈厭遲在絕境下最真實、最合理的選擇。
他們都認爲自己的情報來源最可靠,自己的判斷最準確。
他們都覺得,自己終於掌握了沈厭遲的“真實狀態”。
他們都基於這份“唯一真相”,開始調整或確認下一步對付(或利用)沈厭遲的策略。
而沈府深處,那個引發了所有猜測和判斷的源頭——
沈厭遲換回了最普通的家常衣服,洗去了臉上所有的僞裝,正就着一盞孤燈,慢慢喝着一碗溫熱的小米粥。
粥很淡,沒什麼味道。
他的臉在燈影下半明半暗,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深處,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平靜。
三方驗證?
同步表演?
不。
那只是他精心編織的,一個讓所有人都能安心走進各自牢籠的……誘餌罷了。
夜,還很長。
戲,也才剛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