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時,林見月已經醒了。
她沒有立刻起床,而是躺在床上,聽着窗外的聲音。巷子裏有早起的鳥鳴,有鄰居開門的聲音,有自行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輕響。這些聲音讓她感到踏實——這是屬於白天的、活人的世界。
昨晚那封信還放在枕邊。她側過身,拿起那張泛黃的信紙,就着晨光又看了一遍。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樹下,有東西留給你。”
字跡娟秀,像是女子的筆跡。紙很舊,墨跡也有些褪色,但保存得很好,沒有破損。信封是普通的黃褐色信封,沒有任何郵票或郵戳,就像憑空出現一樣。
桂花巷。
她知道這個地方。城南通衢街旁邊的一條老巷子,因巷內遍植桂花而得名。每年秋天,整條巷子都浸在桂花香裏,是城裏人賞秋的好去處。現在是初夏,桂花還沒開,巷子應該很安靜。
第七棵桂花樹下。
會是什麼東西?誰留下的?爲什麼要留給她?
林見月坐起身,把信紙小心折好,放回信封,再把信封塞進外套內側口袋。貼身放着,能感覺到紙張輕微的硬度。
她下床洗漱,換上一身輕便的衣服——簡單的白色T恤,深藍色牛仔褲,帆布鞋。頭發扎成馬尾,淨利落。出門前,她看了一眼牆角那片陰影。
陰影依舊濃稠,沉默,沒有任何變化。
但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兒。
“我要出去一趟。”她對着陰影說,聲音平靜,“去城南桂花巷。”
陰影沒有回應。
她也不指望有回應。說完就轉身下樓,鎖好門,離開了茶館。
初夏的早晨,空氣清新,帶着昨夜雨後的溼潤。梧桐巷還很安靜,大多數人家還沒開門。林見月走出巷子,來到主街。街上已經熱鬧起來,早點攤冒着熱氣,上班族匆匆走過,學生背着書包三三兩兩。
她在公交站等車,心裏盤算着路線。去城南要轉兩趟車,大概四十分鍾。還好時間還早,她有的是時間。
車來了,她上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車子晃晃悠悠地駛過熟悉的街道,商店、學校、公園……這些都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風景,此刻看來卻有些陌生。因爲她的生活已經不一樣了——白天是普通人林見月,夜晚是不歸茶館的掌櫃。兩個身份,兩個世界,割裂又重疊。
她看着窗外掠過的風景,手不自覺地摸了摸口袋裏的信封。
留信的人……或者說,留信的魂靈,會是什麼樣的人?女子?看字跡像是女子。爲什麼會把東西埋在桂花樹下?又爲什麼指定要給她?
問題一個接一個,但沒有答案。
車子到站,她下車,換乘另一路。第二路車人更少,她幾乎包了一整節車廂。窗外風景從繁華的市區漸漸變成老城區,建築變矮了,街道變窄了,梧桐樹變成了老槐樹。
又過了二十分鍾,她在通衢街站下車。
通衢街是城南的主道,兩邊商鋪林立,人來人往。桂花巷就在通衢街中段,是一條岔進去的小巷。巷口立着一塊青石板,上面刻着“桂花巷”三個字,字跡已經有些模糊。
林見月走進巷子。
巷子很窄,只能容兩人並肩。兩側是青磚老屋,有些還保留着雕花窗櫺和木制門樓。路面是石板鋪的,縫隙裏長出青苔。正如她所料,現在是初夏,桂花樹還沒開花,只有滿樹綠葉在晨風中輕輕搖曳。
她開始數樹。
從巷口開始,第一棵,第二棵,第三棵……
桂花樹種植得並不規整,有的在左邊,有的在右邊,有的兩家之間種一棵,有的一家長牆邊種了好幾棵。她走得很慢,數得很仔細,生怕數錯。
第四棵,第五棵,第六棵……
第七棵。
她在第七棵桂花樹下停住腳步。
這是一棵很老的桂花樹,樹粗壯,要兩人才能合抱。樹皮粗糙皸裂,像老人的皮膚。樹冠茂密,枝葉幾乎遮住了半邊巷道。樹下有一圈石凳,供人歇腳,此刻空無一人。
林見月站在樹下,抬頭看了看。樹葉在晨光中泛着油綠的光,葉片間漏下點點光斑,灑在她的臉上。她深吸一口氣,能聞到樹葉的清香和泥土的溼氣。
東西在哪兒?
樹下?埋在地下?
她蹲下身,仔細檢查樹周圍的地面。地面是夯實的泥土,長着些雜草,還有幾塊散落的石板。她用手撥開雜草,露出底下的泥土。泥土溼潤,沒有新翻動的痕跡。
難道不是埋在樹下?
她站起身,繞着樹走了一圈,眼睛仔細掃過每一寸地面,每一塊石板,甚至樹上的樹洞。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新挖的坑,沒有凸起的土包,沒有藏東西的痕跡。
會不會是理解錯了?不是“樹下”,而是“樹身”?
她伸手摸了摸樹。樹皮粗糙,裂縫很深,有些裂縫裏塞着苔蘚和枯葉。她仔細檢查每一條裂縫,甚至把手伸進去摸索。除了苔蘚和蟲子,什麼都沒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升高了,陽光變得強烈,透過樹葉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巷子裏開始有人走動,有老人提着菜籃經過,有孩子跑跳着上學。他們都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一個年輕女孩,大清早在桂花樹下摸索,確實有些奇怪。
林見月直起身,有些沮喪。
難道信是假的?是個惡作劇?或者……她來錯了地方?桂花巷不止一條?城南還有別的桂花巷?
她拿出信紙,又看了一遍。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樹下,有東西留給你。”
沒錯,是這裏。她數得很清楚,第七棵。位置也對,通衢街中段,桂花巷。
那爲什麼找不到?
她靠在樹上,閉上眼睛,試圖冷靜下來。回想昨晚接到信時的感覺——那股縈繞在信紙上的情緒:期待,忐忑,哀求。那不是一個惡作劇該有的情緒。留下信的人,是真心希望她找到東西,真心希望她了卻某樁心事。
可東西在哪兒?
她睜開眼,目光落在樹下的石凳上。石凳是整塊青石板鑿成的,表面已經被磨得光滑。一共有四個石凳,圍成一圈。她之前檢查過地面,但沒檢查石凳。
她走過去,蹲在第一個石凳前。石凳很重,她試着推了推,紋絲不動。石凳和地面之間有些縫隙,她趴下身,往縫隙裏看。裏面黑乎乎的,只能看到泥土和枯葉。
沒有。
第二個石凳,也沒有。
第三個石凳,當她趴下往縫隙裏看時,手電光掃過的地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反了一下光。
她心裏一動,把手伸進縫隙。縫隙很窄,她的手勉強能伸進去。指尖觸到了什麼東西——不是泥土,不是枯葉,是某種光滑的、冰涼的東西。
她小心地摳了摳,那東西卡得很緊。她換了幾個角度,終於,指尖勾住了某個邊緣,用力一拉——
一個油布包被拉了出來。
油布是深褐色的,用細麻繩捆着,捆得很緊。布包不大,約莫巴掌大小,扁扁的,像是一本書或者一疊紙。布包表面沾滿了泥土和苔蘚,顯然在石凳下藏了很久很久。
林見月的心跳加快了。
她拿起布包,拍了拍上面的泥土,解開麻繩。油布裏面還有一層油紙,油紙已經泛黃發脆,但保存得還算完好。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油紙——
裏面是一本線裝書。
很薄,只有十幾頁的樣子。封面是深藍色的紙,沒有字,只有一些水漬和黴點。書頁已經泛黃,邊緣有些破損,但整體還算完整。
她輕輕翻開第一頁。
紙張很脆,翻動時要格外小心。第一頁是空白的,第二頁也是。翻到第三頁,才看到字。
是用毛筆寫的,字跡和信封上的一樣,娟秀,工整,但比信封上的更潦草些,像是匆忙寫就。
“餘平生所作詩稿,皆在此冊。然命運多舛,未及刊行,便遭劫難。今將殘稿藏於此,望有緣人得之,不致明珠蒙塵。若得見天,餘雖死無憾。”
落款是一個字:婉。
沒有姓氏,只有一個“婉”字。期是“庚子年七月初七”。
庚子年……林見月在腦子裏快速換算。最近的一個庚子年是2020年,再往前是1960年,再往前是1900年……看紙張的陳舊程度,至少是幾十年前,甚至更久。
她把書頁往後翻。後面是詩稿,一首接一首,都是七言或五言絕句律詩。字跡工整,墨色深淺不一,顯然不是一次寫成的。詩的內容多是詠物抒懷,寫花寫月寫四季,也有些感時傷逝之作。平心而論,寫得不錯,雖然談不上大家手筆,但清新雅致,頗有靈氣。
她快速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沒有詩,只有一行小字:
“稿未竟,人已去。此恨綿綿,何時能已?”
字跡在這裏戛然而止,墨跡有些暈開,像是滴上了水——或者是淚。
林見月合上書,久久沒有說話。
她明白了。
留下這本書的人,叫“婉”。是一位女子,一位有才華的女子,一生寫了很多詩,但還沒來得及刊行,就遭遇了某種“劫難”。她把詩稿藏在這裏,希望有緣人能找到,讓她的詩作不至於被埋沒。
而她等了多久?幾十年?上百年?
等到詩稿藏在石凳下,等到油布腐朽,等到自己化爲塵土,也沒等到那個“有緣人”。
直到昨晚,她的執念化作一封信,送到了不歸茶館。
直到今天,林見月找到了這本詩稿。
“婉……”林見月輕聲念着這個名字。
風吹過,桂花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嘆息,又像是回應。
她把詩稿重新包好,放進背包。然後對着桂花樹,深深鞠了一躬。
“我會盡力的。”她說。
樹葉又沙沙響了一陣,然後安靜下來。
林見月轉身,離開了桂花巷。
*
回到茶館時,已是中午。
巷口的王老板正在店門口曬太陽,看見她回來,笑眯眯地打招呼:“林姑娘回來啦?一大早就出門,辦事去了?”
“嗯,辦點事。”林見月含糊地應道。
“吃飯了沒?我這兒新進了些掛面,要不要拿點回去?”
“謝謝王叔,我買了菜。”
寒暄幾句,林見月回到茶館。打開門,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東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她看了一眼牆角——陰影還在,沉默如常。
她把背包放在櫃台上,拿出那個油布包。油布包在陽光下顯得更加陳舊,深褐色的布料已經褪色,邊緣有些破損。她小心地解開麻繩,打開油紙,取出那本詩稿。
詩稿在陽光下泛着淡淡的黃色,紙頁薄如蟬翼,仿佛一碰就會碎。她不敢在陽光下久放,趕緊收好,重新包起來,放進櫃台最下面的抽屜裏。
然後她開始做午飯。
簡單的青菜面,加了個荷包蛋。她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慢慢地吃。腦子裏卻一直在想那本詩稿,想那個叫“婉”的女子,想她的詩,想她的遺憾。
“稿未竟,人已去。此恨綿綿,何時能已?”
這種遺憾,她懂。
不是生死之憾,不是愛恨之憾,是才華被埋沒、心血被辜負的遺憾。就像一顆明珠被扔進淤泥,一輩子不見天。
吃完飯,她洗淨碗,回到大堂。下午的陽光從西窗斜射進來,把整個空間染成溫暖的金色。她坐在櫃台後,拿出祖母留下的那本線裝書,繼續看。
今天看的是關於“茶”的部分。
書裏說,茶分很多種:清茶、濃茶、苦茶、甜茶、暖茶、涼茶……不同的茶,對應不同的“緣”。清茶解憂,濃茶化怨,苦茶醒神,甜茶慰心。而茶館用的“待客茶”,是特制的,裏面加了特殊的草藥,能通陰陽,能見執念。
但書裏也警告:茶能通靈,也能傷魂。用量要精準,火候要恰當,心意要純正。稍有差池,輕則無效,重則傷及魂靈本。
林見月看得仔細,把要點都記在心裏。她知道,這些知識將來都會用上。
看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麼,抬起頭,對着空氣說:
“墨老,你在嗎?”
沒有回應。
但她感覺櫃台上的不歸壺微微熱了一下。
“我想問個問題。”她繼續說,“昨晚那個信……還有今天找到的詩稿,是怎麼回事?那個‘婉’,她的執念就是詩稿被埋沒嗎?我該怎麼幫她?”
靜默了幾秒。
然後,櫃台上的不歸壺冒出了一縷白煙。
很淡,很細,在陽光下幾乎看不見。白煙嫋嫋升起,在空中緩緩凝聚,化作墨老的虛影。他還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樣子,花白頭發,深灰長袍,手裏拄着壺嘴杖。
“丫頭,回來了?”墨老笑眯眯地說,虛影在陽光下有些透明,但輪廓清晰。
“嗯,回來了。”林見月指着抽屜,“詩稿在那裏。是一個叫‘婉’的女子留下的,她希望詩稿能見天,不被埋沒。”
墨老飄到櫃台邊,虛影的手在抽屜上方拂過——雖然本碰不到實物,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在“看”。
“嗯……庚子年的東西,有些年頭了。”墨老捋了捋胡須,“執念不深,但很純粹。是文人的通病——總覺得自己的心血該被世人看見,該流傳下去。”
“那我該怎麼幫她?”林見月問,“把詩稿出版?還是……”
“出版?”墨老笑了,“丫頭,她的執念不是‘出版’,是‘被人看見’。她寫了一輩子詩,臨死都沒人讀過,那種寂寞,那種不甘,才是她的執念所在。”
林見月若有所思。
“所以,我該找人來讀她的詩?”
“不只是讀。”墨老飄到圓桌旁,虛影“坐”下——雖然還是懸浮着,“是要讓懂詩的人讀,欣賞的人讀,能理解她的人讀。讀懂了,欣賞了,理解了,她的執念自然就散了。”
“可是……”林見月皺眉,“去哪兒找這樣的人?而且詩稿這麼舊了,紙張都快碎了,怎麼給人看?”
“這就是你要解決的問題了。”墨老看着她,眼神裏有種“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的意味,“茶館掌櫃,不只是泡茶待客。有時候,還得當郵差,當說客,甚至當……媒人。”
“媒人?”
“牽線搭橋的媒人。”墨老說,“把該連的線連上,把該見的人引見,把該了的緣了了。這就是你的工作。”
林見月沉默了。她想起前兩晚的經歷:林將軍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還有今天這本詩稿。每一個“客”都有不同的執念,都需要不同的方式來了卻。
沒有固定流程,沒有標準答案。
全靠掌櫃的臨場判斷,隨機應變。
“我……能做到嗎?”她輕聲問,像是問墨老,也像是問自己。
“做不到也得做。”墨老的聲音溫和但堅定,“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緣。接了這個擔子,就得挑起來。”
林見月點點頭,沒再說話。
墨老看着她,虛影在陽光下微微波動:“不過你也別太擔心。茶館開了這麼多年,歷代掌櫃都是這麼過來的。你有不懂的,可以問我。我有不懂的……”他頓了頓,瞥了一眼牆角那片陰影,“那小子雖然冷冰冰的,但活得久,見識廣,真要問,他或許也知道些。”
林見月下意識地也看向牆角。
陰影依舊濃稠,沉默,沒有任何表示。
“他不會理我的。”她說。
“那可不一定。”墨老笑了,“那小子雖然臉臭,但心不壞。真要遇到麻煩,他不會袖手旁觀的。畢竟,茶館要是真出了事,他也得擔責任。”
林見月想起裴昭那雙純黑的眼睛,那張冷得像冰的臉,那股冰雪般的氣息。心不壞?她實在看不出。
但墨老這麼說,應該有他的道理。
“我知道了。”她說。
墨老的虛影開始變淡:“好了,我該回去了。器靈不能在外頭待太久,耗精氣。你自己琢磨琢磨詩稿的事,有想法了再叫我。”
“等等,”林見月叫住他,“還有個問題。”
“說。”
“那個‘婉’……她還會來嗎?我是說,像前兩晚那樣,子時來敲門?”
墨老想了想:“不一定。執念分很多種。有的執念強烈,魂靈會親自上門。有的執念輕微,只會留下線索,像這封信。至於這位‘婉’姑娘……”他看向抽屜,“她的執念是詩稿被埋沒,不是魂靈被困。詩稿找到了,執念就了了一半。剩下的,就看你怎麼處理了。”
說完,虛影完全消散,白煙縮回壺嘴。
大堂裏又只剩下林見月一個人,和那片沉默的陰影。
她坐回櫃台後,拿出詩稿,又翻了一遍。
詩寫得確實好。雖然她不是專業的文學評論者,但能看出字裏行間的靈性和才情。寫花的嬌豔,寫月的清冷,寫四季的流轉,寫人生的感慨。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雕琢,就是那種淡淡的、真摯的、從心裏流淌出來的句子。
這樣的詩,不該被埋沒。
她合上詩稿,開始思考。
怎麼才能讓這些詩被看見?被欣賞?被理解?
出版是不可能的——詩稿太舊,作者已逝,沒有名氣,哪個出版社願意出?就算自費出版,印出來也沒人看,堆在倉庫裏落灰,那和埋在石凳下有什麼區別?
那……發在網上?現在是網絡時代,誰都可以在網上發表作品。可是,把這些幾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的古體詩發到網上,會有人看嗎?就算有人看,能看懂嗎?能欣賞嗎?
而且,她連作者的全名都不知道,只有一個“婉”字。怎麼介紹?怎麼說?
林見月越想越覺得棘手。
時間在思考中緩緩流逝。窗外的陽光從西窗移到南窗,又從南窗移到地面,最後漸漸暗淡。黃昏來了,巷子裏傳來炒菜的聲音,有飯菜的香味飄進來。
她起身去做晚飯。簡單的炒青菜,蒸了個雞蛋羹。吃飯時還在想詩稿的事,食不知味。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她點起蠟燭,坐在圓桌旁,對着詩稿發呆。
燭光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也把詩稿的輪廓投在桌面上。那些泛黃的紙頁,那些娟秀的字跡,在燭光下仿佛有了生命,輕輕顫動,像在訴說,像在哀求。
“婉……”她輕聲念着這個名字。
忽然,她想起一個人。
大學時的古代文學課老師,姓陳,是個溫文爾雅的老先生,對古詩詞很有研究。她記得陳老師說過,他退休後還在做古籍整理的工作,經常去圖書館、檔案館,也幫私人收藏家鑑定古籍。
如果把這些詩稿拿給陳老師看呢?
他是懂詩的人,是欣賞詩的人。如果他看了,覺得好,或許會想辦法讓更多人看到——哪怕只是在學術圈子裏,在小範圍內流傳,那也是“被看見了”。
對,就這麼辦。
林見月眼睛一亮。她小心翼翼地把詩稿包好,放進背包。明天就去拜訪陳老師。陳老師退休後住在城東,坐公交車大概一小時。她記得地址,以前跟同學去拜訪過。
有了方向,心裏踏實了許多。她吹滅蠟燭,上樓休息。
躺在床上,她還在想詩稿的事。婉是誰?她經歷了什麼“劫難”?爲什麼要把詩稿藏在桂花樹下?又爲什麼等了這麼多年,才把線索送到茶館?
想着想着,睡意襲來。
她睡着了。
第二天,林見月起了個大早。
洗漱,吃早飯,然後從衣櫃裏找出一身相對正式的衣服——淺藍色的襯衫,黑色的長褲,看起來淨利落。她把詩稿小心地包好,放進一個布袋裏,再把布袋放進背包。
出門前,她看了一眼牆角。
陰影還在,沉默如常。
她對着陰影說:“我去城東拜訪一位老師,關於詩稿的事。”
陰影沒有回應。
她也不在意,鎖好門,離開了。
坐公交車到城東,花了一個多小時。陳老師住在一條安靜的老街,房子是那種帶院子的平房,青磚灰瓦,門口種着兩棵石榴樹。現在是初夏,石榴花開得正盛,火紅的花朵在綠葉間格外醒目。
林見月按了門鈴。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正是陳老師,穿着家居服,戴着老花鏡,手裏還拿着一本書。
“陳老師好。”林見月恭敬地鞠躬。
陳老師推了推眼鏡,仔細看了看她:“你是……林見月?以前選修我古代文學課的那個?”
“是的,陳老師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你那時候作業寫得很認真。”陳老師笑了,側身讓開,“進來吧,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
林見月跟着陳老師進了院子。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淨,種了些花草,還有個小小的魚池。屋裏陳設簡單,滿牆都是書,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空氣裏有舊書和墨香混合的味道。
陳老師讓她在客廳的藤椅上坐下,自己去泡茶。茶是普通的綠茶,但泡得很用心,水溫、時間都恰到好處。
“說吧,找我什麼事?”陳老師把茶杯推到她面前,溫和地問。
林見月從背包裏拿出布袋,小心地取出油布包,再一層層打開,露出裏面的詩稿。
“陳老師,我偶然得到了這本詩稿,想請您看看。”
陳老師接過詩稿,動作很輕,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寶。他先看了看封面,又看了看紙張,然後戴上老花鏡,翻開第一頁。
“庚子年……看紙張,至少是民國時期的。”他喃喃自語,然後開始看內容。
林見月緊張地看着他。
陳老師看得很慢,很仔細。一頁一頁地翻,有時會停下來,反復看某一句,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鎖。客廳裏很安靜,只有翻動紙頁的沙沙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林見月的心一點點提起來。她怕陳老師覺得這些詩不好,怕他搖頭說“沒什麼價值”,怕婉等了這麼多年,等來的是一句“平庸之作”。
終於,陳老師合上了詩稿。
他摘下老花鏡,揉了揉鼻梁,久久沒有說話。
“陳老師……”林見月忍不住開口。
陳老師抬手,示意她稍等。然後他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民國閨秀詩詞選》,翻到某一頁,又拿起詩稿,對照着看。
看了很久,他長嘆一口氣。
“見月啊,”他轉身,看着林見月,眼神很復雜,“你這本詩稿,從哪裏得來的?”
林見月早就想好了說辭:“是在舊書攤上偶然買到的。我看着字跡娟秀,內容也不錯,就想拿來請您看看。”
陳老師盯着她看了幾秒,像是要看穿她的謊言。但最終,他沒有追問,只是點點頭。
“這本詩稿,很有價值。”他說,聲音有些激動,“不是藝術價值有多高——雖然寫得確實不錯,清新雅致,頗有靈氣——而是歷史價值。你看這裏,”他指着詩稿中的某一頁,“這首詩寫的是‘戊戌年中秋’,戊戌年是1898年。再看這裏,‘庚子事變,避亂南遷’……如果這些記錄是真的,那這位‘婉’女士,應該是清末民初的人。”
林見月的心跳加快了。
“而且,”陳老師繼續翻動詩稿,“你看她的用典、措辭、格律,都很規範,顯然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閨秀。但她的詩裏,沒有那種深閨怨懟,反而有一種開闊的氣象,寫景抒情都很大氣。這在那個年代的女性詩作裏,是很少見的。”
他越說越激動,眼睛都亮了:“如果能確定作者的身份,如果能找到更多關於她的資料,那這本詩稿就是研究清末民初女性文學、女性教育、女性思想的寶貴材料!”
林見月聽着,心裏既高興,又有些酸楚。
高興的是,婉的詩稿終於被懂行的人看到了,被認可了。酸楚的是,婉本人已經不在,她永遠聽不到這些贊美,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心血沒有被埋沒。
“那……陳老師,您能幫忙嗎?”她問,“幫忙確認作者的身份,或者……讓更多人看到這些詩?”
陳老師沉吟片刻:“我可以試試。我認識幾個做近代女性文學研究的朋友,可以請他們幫忙看看。如果真有價值,可以在學術期刊上發表,或者收入相關的選集。”他頓了頓,看着林見月,“但你要想清楚,一旦發表,這本詩稿就不完全屬於你了。它會進入公共領域,被研究,被討論,甚至被質疑。”
“沒關系。”林見月說,“只要能被人看見,被真正懂它的人看見,就夠了。”
陳老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好,那我先復印一份,原件你拿回去好好保存。等我這邊有進展了,再聯系你。”
“謝謝陳老師。”
林見月起身鞠躬,心裏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離開陳老師家時,已經是中午。陽光很好,街道兩旁的梧桐樹投下斑駁的樹影。她走在樹蔭下,腳步輕快了許多。
婉的執念,應該可以了卻了吧?
詩稿被懂行的人看到了,被認可了,甚至有可能被研究、被發表。這應該就是她想要的——不是名利,不是流傳千古,只是“被人看見”,只是“心血不被辜負”。
林見月坐公交車回茶館。路上,她看着窗外的風景,心裏想着婉。那個生活在清末民初的女子,有才華,有靈氣,卻因爲時代,因爲性別,因爲種種原因,詩稿被埋沒,心願未了。現在,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後,她的詩終於要被看見了。
這算不算一種圓滿?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做了該做的事。
回到茶館時,已是下午。她開門進去,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西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她看了一眼牆角——陰影還在,沉默如常。
她把詩稿原件小心地放回櫃台抽屜,然後開始準備晚飯。
心情很好,她決定做點好吃的。去巷口的王老板店裏買了塊豆腐,一把青菜,還有幾個雞蛋。回來做了麻婆豆腐,清炒青菜,蒸了雞蛋羹。雖然簡單,但色香味俱全。
她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慢慢地吃。陽光從窗戶照進來,暖洋洋的。收音機裏放着輕音樂,是王老板借給她的舊收音機,信號不太好,偶爾有雜音,但還能聽。
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今晚是十五。
月圓之夜。
也是裴昭規定的,每月報備的子。
子時三刻,要泡一壺茶,在心裏默念報備內容。
她放下碗,走到大堂,看了一眼牆上的老式掛鍾——那是祖母留下的,雖然舊,但還能走。現在是下午五點,離子時三刻還有七個多小時。
時間還早。
但她得提前準備。
墨老說過,泡茶有講究。茶葉,水,火候,心境,都有講究。泡不好,茶氣不純,無常司收不到,就算失職。
失職的後果……她不想知道。
她走到櫃台後,拿出那包“待客用”茶葉。茶葉很少,用油紙包着,已經用了一點。她小心地取出一小撮,放在鼻尖聞了聞。香氣很特別,清雅,悠遠,像是山霧,又像是晨露。
水要用井水。她走到後院,打了一桶新鮮的井水。水很清,很涼,在桶裏微微晃動,映出天空的倒影。
火候……炭爐的火不好控制,得提前燒。
她回到廚房,把炭爐點着。炭火慢慢燃起來,發出噼啪的輕響。她把裝滿井水的水壺放在爐子上,看着火苗舔着壺底,看着水汽漸漸升起。
然後她回到大堂,開始打掃。
雖然茶館每天都有打掃,但今晚要“報備”,她覺得應該更仔細一些。掃地,擦桌子,擦椅子,擦窗戶。每一個角落都擦得淨淨,一塵不染。
做完這些,天已經黑了。
她點起蠟燭,坐在圓桌旁等待。
等待子時到來。
等待那個報備的時刻。
燭光跳動,影子在牆上晃動。她看着那些影子,心裏想着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事:林將軍的牌位,迷路孩子的鞋,婉的詩稿……還有裴昭,墨老,茶緣禁制,地府的規矩。
很多,很亂。
但她覺得,自己好像慢慢適應了。
適應了這個身份,適應了這個茶館,適應了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遠處傳來鍾聲,十下。
十一點。
十一點半。
林見月起身,走到廚房。水已經開了,咕嘟咕嘟地響。她提起水壺,回到大堂。
茶葉已經放在不歸壺裏。她先溫壺——把熱水倒進壺裏,搖晃幾下,倒掉。然後再把熱水倒滿,蓋上壺蓋。
茶香立刻彌漫開來。
那股清雅的、悠遠的香氣,混合着檀香和草藥的氣息,充盈了整個大堂。燭光在茶香中顯得更加柔和,影子也更加溫順。
她端着茶壺,走到圓桌旁坐下。
牆上的掛鍾,指針指向十一點四十五。
還有一刻鍾。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然後開始在心裏默念這個月“接待”的“客人”:
“林守義,戰死沙場的老將軍,執念是未寄出的家書。我以茶爲引,寫‘平安’二字,了卻其遺憾,送其往生。”
“無名孩童,迷路亡魂,執念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以歌聲安撫,指引其歸途,送其往生。”
“婉,清末民初閨秀,執念是詩稿被埋沒。我已找到詩稿,並請專業人士鑑定,其心血將被看見,執念可了。”
默念完,她睜開眼睛。
掛鍾的指針,正好指向十二點整。
子時。
她提起茶壺,倒了三杯茶。
第一杯,放在桌子東邊。
第二杯,放在桌子西邊。
第三杯,放在自己面前。
這是墨老教的規矩:東方屬木,主生發;西方屬金,主肅。三杯茶,敬天地,敬陰陽,敬自己。
她端起自己那杯,輕輕吹了吹熱氣,然後抿了一小口。
茶湯溫熱,滑過喉嚨,帶來一股奇異的暖流,流遍全身。那股清雅的香氣從口腔蔓延到鼻腔,再到大腦,讓她精神一振。
她放下茶杯,靜靜等待。
大堂裏很安靜,只有燭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茶香嫋嫋,在空氣中緩緩流動。
牆角那片陰影,依舊沉默。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不是聲音,不是畫面,而是一種……氛圍。仿佛空氣變得凝重了,仿佛有什麼無形的存在正在注視這裏,正在“聆聽”她的報備。
她沒有動,沒有看,只是靜靜地坐着,端着茶杯,感受着茶湯的溫度,感受着那股奇異的暖流在體內流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掛鍾的指針,指向十二點十五分。
子時三刻到了。
林見月放下茶杯,起身,對着虛空,深深一鞠躬。
沒有言語,只有動作。
然後她直起身,開始收拾茶具。茶壺,茶杯,一一洗淨,擦,放回原處。動作平穩,從容,像進行某種儀式。
做完這些,她吹滅蠟燭。
大堂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
她借着月光走上二樓,回到房間,躺下。
閉上眼睛前,她看了一眼窗外。
月亮很圓,很大,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輝灑滿大地。
十五的月亮,圓滿,明亮。
就像她這一個月的工作,圓滿完成了。
她閉上眼睛,沉入睡眠。
這一夜,無夢。
*
第二天,林見月睡到自然醒。
陽光很好,從窗戶照進來,暖洋洋的。她起床,洗漱,下樓。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東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
她看了一眼牆角。
陰影還在,沉默如常。
但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那片陰影……淡了一些。
不是真的顏色變淡,而是那種壓迫感,那種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淡了一些。就像冰山融化了一角,雖然還是冰山,但不再那麼咄咄人。
她搖搖頭,把這歸咎於自己的心理作用。
吃過早飯,她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打掃茶館,整理書籍,練習泡茶——用普通的茶葉,普通的井水,練習火候,練習心境。墨老說過,泡茶是基本功,泡不好,什麼都白搭。
她練得很認真,一壺接一壺,直到茶湯的色澤、香氣、溫度都恰到好處。
下午,她出門采購。
巷口的王老板看見她,笑眯眯地問:“林姑娘,昨天去城東,事情辦得怎麼樣?”
“很順利,謝謝王叔關心。”
“順利就好。”王老板從櫃台下拿出一小袋東西,“這是自家曬的筍,送你點,燉湯喝,鮮得很。”
林見月接過,道了謝。王老板人很好,雖然話多,但心地善良。她有時候會想,如果王叔知道她晚上在茶館裏做什麼,會是什麼表情?
大概會嚇得連夜搬家吧。
她笑着搖搖頭,提着筍和采購的東西回到茶館。
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白天,她是普通的茶館掌櫃,打掃,泡茶,看書,偶爾和鄰居聊幾句。
夜晚,她等待“客人”上門,了卻他們的執念,送他們往生。
但沒有“客人”來。
一連三天,子時都沒有敲門聲。沒有牌位,沒有鞋,沒有信。大堂裏靜悄悄的,只有燭光和她自己的影子。
她問墨老怎麼回事。
墨老的虛影從壺裏飄出來,捋着胡須說:“哪有那麼多執念深重的亡魂?大多數魂靈,死後要麼直接往生,要麼被地府接走。能滯留在陽間、還有未了心願的,本來就是少數。你能連着三天接待三位‘客人’,已經是機緣巧合了。平常時候,十天半個月不來一個,也是常事。”
林見月鬆了口氣,又有些失落。
鬆口氣是因爲,她還沒完全適應這種生活,能歇幾天是好事。
失落是因爲,她好像……有點期待?期待那些“客人”的故事,期待幫助他們,期待看到他們了卻執念後的釋然。
很矛盾的心情。
第四天下午,她正在後院晾衣服,忽然聽見前面大堂傳來敲門聲。
不是夜晚子時的敲門聲,是白天正常的、活人的敲門聲。
她擦手,走到前面。
敲門聲又響了兩下,很輕,很有禮貌。
她打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年輕男人。
二十七八歲的樣子,穿着筆挺的西裝,打着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手裏提着一個公文包。他長得很清秀,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像是寫字樓裏的白領,或者大學裏的講師。
但此刻,他的臉色很不好——蒼白,憔悴,眼袋很重,眼睛裏布滿血絲,像是很久沒睡好覺了。他的嘴唇裂,手指在公文包提手上無意識地摩挲,顯得很緊張。
“請問……”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這裏是……不歸茶館嗎?”
林見月點點頭:“是。請問您有什麼事?”
男人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更緊張了。他左右看了看,確認巷子裏沒人,然後壓低聲音說:“我……我想請你幫個忙。我家裏……出了點怪事。”
怪事。
林見月心裏一動。她側身讓開:“請進來說吧。”
男人走進來,目光在大堂裏掃了一圈。他的眼神裏有好奇,有不安,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林見月關上門,指了指圓桌旁的椅子:“請坐。要喝茶嗎?”
“不用了,謝謝。”男人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腿上,雙手緊緊握着包帶,指節都發白了。
林見月在他對面坐下,靜靜地看着他,等他開口。
男人沉默了幾秒,像是在組織語言,然後深吸一口氣,說:
“我叫陳文遠,在博物館工作。事情是這樣的……大概半個月前,我祖父去世了。他老人家生前喜歡收藏字畫,留下不少東西。我作爲長孫,負責整理他的遺物。”
林見月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在整理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幅畫。”陳文遠的聲音有些發顫,“是一幅古畫,絹本設色,畫的是一個仕女,在窗前撫琴。畫得很精致,署名的地方模糊了,看不清是誰畫的。我祖父很寶貝這幅畫,一直掛在書房裏,我小時候還經常看到。”
他頓了頓,舔了舔裂的嘴唇。
“祖父去世後,我把畫收了起來,打算等整理完其他東西,再找專家鑑定。可是……可是從那天起,怪事就發生了。”
“什麼怪事?”林見月問。
陳文遠的手握得更緊了,指節發白:“每天晚上,子時左右,我家裏就會……出現聲音。”
“聲音?”
“嗯。”他點頭,聲音壓得更低,像是怕被誰聽見,“是吟詩的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很輕,很柔,但很清晰。她反復吟着同一首詩,有時候是兩句,有時候是四句。我聽得懂一些古詩,那詩……寫得很美,很淒涼,像是在訴說什麼。”
林見月的心跳加快了。
吟詩的女人聲音……古畫……仕女撫琴……
她隱隱猜到了什麼。
“一開始,我以爲是自己太累,幻聽了。”陳文遠繼續說,“可是連續好幾天,每晚都聽到。我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我沒問題。我試着錄音,錄音筆裏什麼也錄不到。但我就是能聽見,清清楚楚,就在我耳邊。”
他的臉色更加蒼白,眼睛裏布滿了恐懼。
“後來,聲音越來越清晰,我開始能看見……看見影子。就在那幅畫前面,一個女人的影子,朦朦朧朧的,看不清臉,但能看出她在撫琴,在吟詩。我嚇壞了,想把畫處理掉,可是……可是每次我拿起畫,準備把它扔了或者燒了,那個聲音就會變得特別淒厲,特別悲傷,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哭泣……”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
“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我試過把畫送到寺廟,送到道觀,可是不管送到哪裏,第二天它都會自己回來,就掛在我書房的牆上,就像從來沒離開過一樣。”
陳文遠抬起頭,看着林見月,眼睛裏滿是血絲和哀求:
“林小姐,我聽人說……你這兒能解決一些……怪事。我實在沒辦法了,只能來找你。求你,幫幫我。不管要多少錢,我都給。我只想睡個安穩覺,只想讓那個聲音……消失。”
他說完,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癱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氣。
林見月靜靜地聽着,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一幅古畫。
一個在畫中吟詩撫琴的仕女。
夜夜出現的聲音和影子。
這又是一個“客人”。
一個被困在畫裏,心有執念,無法往生的魂靈。
她看着陳文遠蒼白的臉,憔悴的樣子,知道他沒有說謊。他是真的被嚇壞了,被折磨壞了。
“陳先生,”她開口,聲音平靜,“那幅畫,你帶來了嗎?”
陳文遠像是被驚醒,猛地坐直身體,連連點頭:“帶來了,帶來了。”
他打開公文包,從裏面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細長的錦盒。錦盒是暗紅色的綢緞面,看起來很古舊,邊角有些磨損。他打開錦盒,裏面是一幅卷軸,用絲綢包裹着。
他一層層解開絲綢,露出裏面的畫軸。
畫軸是木制的,已經有些發黑,但保存得很好。他小心地展開畫卷——
林見月屏住了呼吸。
畫是絹本的,顏色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當年的精美。畫的是一個仕女,坐在窗前,面前擺着一架古琴。她身着淡綠色的衣裙,發髻高挽,側着臉,看不清全貌,但能看出輪廓秀麗,氣質嫺雅。她的手指輕撫琴弦,眼神望着窗外,像是在思念什麼人,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窗外有幾枝桃花,開得正盛。
畫的左上角有題詩,但墨跡已經模糊,只能隱約看出幾個字:“……春深……獨坐……琴音……渺……”
署名的地方更是完全模糊,看不清是誰畫的。
整幅畫給人一種寧靜、哀傷、又帶着某種期盼的感覺。就像畫中的仕女,坐在春光裏,撫着琴,等着一個永遠不會回來的人。
林見月看着畫,看着畫中的仕女,心裏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
是同情?是憐惜?還是……共鳴?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這個仕女,就是陳文遠夜夜聽到的吟詩聲的來源。
“她……在說什麼?”林見月輕聲問。
陳文遠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是在問那個聲音吟的詩。他努力回憶,斷斷續續地背誦:
“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
他背得很不連貫,有些字記不清了,但大意能聽懂。
春深時節,獨自坐在小樓東邊,琴音渺渺,訴說着情意。詩稿還沒寫完,人就已經死了,只留下殘詩,在這畫中。
林見月的心被揪緊了。
又是詩稿。
又是未完成的心願。
又是才華被埋沒的遺憾。
只是這一次,不是藏在桂花樹下的詩稿,而是被困在畫中的魂靈。
“她只要吟這首詩嗎?”她問。
“有時候會吟別的,但都是殘句,聽不全。”陳文遠說,“有時候是‘墨痕猶溼……淚已’,有時候是‘韶華易逝……恨難平’,還有‘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總之,都很淒涼,很悲傷。”
林見月點點頭,目光重新落回畫上。
畫中的仕女,依舊側着臉,撫着琴,望着窗外。她的眼神很空,很渺遠,像是透過窗戶,在看某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或者某個很久很久以前的人。
“陳先生,”林見月抬起頭,看着陳文遠,“這幅畫,可以暫時放在我這裏嗎?”
陳文遠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可以可以!你拿去,隨便你怎麼處理!只要……只要別讓她再來找我就行!”
“我不保證一定能解決。”林見月實話實說,“但我可以試試。”
“試試就好,試試就好!”陳文遠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信封,推到她面前,“這是一點心意,請你務必收下。”
林見月看了一眼信封,厚度不薄。她搖搖頭,把信封推回去:“錢我不能收。如果解決了,你請我喝杯茶就好。如果解決不了,我會把畫還給你,你再想別的辦法。”
陳文遠愣住了,顯然沒想到她會拒絕。在這個人人都談錢的時代,居然有人願意免費幫忙解決這種“怪事”。
“這……這怎麼好意思……”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林見月站起身,“畫我先收下。你給我留個電話,有進展我聯系你。”
陳文遠趕緊寫下電話號碼,雙手遞給她。然後像逃一樣離開了茶館,仿佛多待一秒,那畫中的仕女就會跳出來纏上他。
林見月關上門,回到圓桌旁。
畫還攤在桌上,仕女靜靜地坐在畫中,撫着琴,望着窗外。
陽光從西窗照進來,落在畫上,給絹本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畫中的仕女在光線下仿佛活了過來,衣袂飄飄,琴弦微顫。
林見月伸出手,輕輕觸摸畫紙。
紙很涼,很滑,帶着歲月的質感。
在指尖觸碰到畫面的刹那,她仿佛聽到了一聲極輕、極細的嘆息。
不是耳朵聽到的,是直接響在腦海裏的。
嘆息聲裏,是無盡的哀傷,和無盡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