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陳文遠離開後,茶館裏恢復了安靜。

林見月獨自坐在圓桌前,目光落在攤開的古畫上。陽光從西窗斜射進來,在絹本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帶,光帶中細小的塵埃緩緩飄浮,像無數微小的星辰。畫中的仕女在光線下顯得更加鮮活,淡綠的衣裙仿佛在微風中輕輕拂動,撫琴的手指纖巧而優雅,側臉望着窗外的眼神空渺而哀傷。

她就這樣靜靜地看了很久。

直到陽光從畫上移開,移到地面上,移到牆角,最後漸漸暗淡。黃昏來了,暮色四合,巷子裏傳來歸家的人聲,炊煙升起,飯菜的香氣飄進茶館。

林見月沒有動。

她還在看畫,看畫中的仕女,看那模糊的題詩,看那架古琴,看窗外那些盛開的桃花。她的手指輕輕撫過畫面,指尖能感覺到絹布的細膩紋理,能感覺到墨跡的細微凸起,能感覺到……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不是恐懼,不是陰森。

是悲傷。

深沉的,綿長的,跨越了漫長時光的悲傷。

就像陳文遠背誦的那幾句詩:“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

舊稿未成身先死。

又是未完成的心願,又是被辜負的心血。

林見月想起桂花樹下的那本詩稿,想起那個叫“婉”的女子。同樣的才情,同樣的遺憾,同樣的等待。只是“婉”等來了她,而畫中的這位仕女,等了更久,久到魂靈困在畫中,夜夜吟詩,無人能懂。

她該怎麼做?

像對待林將軍的牌位那樣,奉一杯茶,寫下慰藉的話語?

像對待迷路的孩子那樣,哼一首歌,指引歸途?

還是像對待“婉”的詩稿那樣,尋找後人,讓心血得見天?

她不知道。

因爲每個“客”都是獨特的,每個執念都需要不同的方式來了卻。沒有固定的方法,沒有標準的答案,全憑掌櫃的心去感受,去判斷。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站起身。她走到櫃台後,拿出不歸壺,開始燒水。

井水,炭爐,火苗跳躍。水開後,她溫壺,倒掉,再重新灌入熱水。然後從祖母留下的那包“待客用”茶葉中,取出一小撮,投入壺中。

茶葉在熱水中舒展開來,那股清雅的、混合着山霧晨露和古老森林的香氣立刻彌漫開來,比平時更加濃鬱,更加悠長。茶湯是清亮的琥珀色,在漸漸昏暗的光線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她倒了三杯茶。

一杯放在畫的左側——東方,主生發。

一杯放在畫的右側——西方,主肅。

最後一杯,她端在手中,在畫前坐下。

然後,她閉上眼睛,雙手捧着茶杯,讓茶湯的熱氣蒸騰到臉上,吸入鼻腔,滲入肺腑。那股奇特的香氣在體內流轉,帶來一股溫暖的、清明的感覺,讓她的心神漸漸沉靜,漸漸空明。

她在心裏默念:告訴我你的故事。告訴我你的遺憾。告訴我,怎樣才能讓你安息。

默念三遍。

然後,她睜開眼睛,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茶湯溫熱,滑過喉嚨,帶來那股熟悉的暖流。但這一次,暖流沒有在體內擴散,而是全部涌向她的雙手——捧着茶杯的雙手。

茶杯開始微微發燙。

不是燙手的燙,是另一種更溫和、更內斂的熱度,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茶杯裏蘇醒,在茶湯裏融化,順着她的指尖,滲入皮膚,滲入血脈,滲入……意識。

林見月沒有鬆手。

她緊緊捧着茶杯,眼睛死死盯着畫中的仕女。

然後,世界開始變化。

不是眼前的世界變化,是腦海裏的世界。就像前幾次通感那樣,無數畫面、聲音、情緒,像水般涌來,瞬間將她淹沒。

但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完整。

*

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春天的午後。

陽光很好,透過雕花窗櫺照進一間精致的小樓。樓裏陳設雅致,有書架,有琴案,有書桌,桌上攤着宣紙,紙上寫滿了娟秀的字跡。窗台上擺着幾盆蘭花,正開着淡紫的花朵,幽香陣陣。

一個女子坐在窗前。

正是畫中的仕女。

但此刻的她,不是畫中那般哀傷空渺,而是鮮活的,有生氣的。她約莫十八九歲,穿着淡綠色的衣裙,發髻簡單挽着,只用一玉簪固定。她側對着窗戶,手裏握着一支毛筆,正在宣紙上寫字。陽光照在她臉上,能看清她秀麗的眉眼,白皙的皮膚,專注的神情。

她寫得很認真,一筆一劃,工整而娟秀。偶爾會停下來,托腮思考,眉頭微蹙,然後又繼續寫。寫寫停停,時而微笑,時而嘆息。

林見月“看”向宣紙上的字。

是詩。

一首七言絕句,剛剛寫完最後一句:“……獨對殘燈憶舊年。”

字跡和畫上題詩的一模一樣,正是這個女子的筆跡。

女子放下筆,拿起詩稿,輕輕念了一遍。聲音很輕,很柔,像春風吹過琴弦,清越動人。念完,她嘆了口氣,眼神有些悵惘。

“還是不夠好……”她低聲自語,“總少了點什麼。”

這時,樓下傳來腳步聲,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孩端着茶盤上來:“小姐,該歇歇了,喝杯茶吧。”

女子抬起頭,笑了笑:“放着吧,我再改改。”

“小姐,您都改了三遍了。”丫鬟把茶放在桌上,“夫人說了,讓您別總待在屋裏,多出去走走。今天天氣好,園子裏的桃花都開了,可好看了。”

女子看向窗外,眼神有些向往,但最終還是搖搖頭:“詩稿還沒改好,我不想出去。你幫我把門帶上,別讓人來打擾。”

丫鬟無奈,只好退下。

門關上了,小樓裏又恢復了安靜。女子重新拿起詩稿,繼續琢磨。陽光在窗櫺上緩緩移動,從東移到西,從明亮變得柔和。她一直坐在那裏,改詩,念詩,再改,再念。

直到夕陽西下,暮色降臨。

丫鬟又來點燈,送晚飯。女子匆匆吃了點,又回到書桌前。燈下,她的影子投在牆上,單薄而執着。

這樣的畫面持續了很多天。

女子總是坐在窗前,寫詩,改詩,彈琴,偶爾對着窗外的桃花發呆。她的生活很簡單,很安靜,除了丫鬟,很少有人來打擾。她似乎很享受這種獨處的時光,沉浸在詩詞和琴音的世界裏,自得其樂。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她心裏有某種缺憾。

不是物質上的缺憾——從房間的布置、衣着打扮來看,她家境應該不錯。是精神上的缺憾:無人能懂她的詩詞,無人能懂她的琴音,無人能和她交流這些內心深處的東西。

就像她某天在詩稿邊寫的一行小字:“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她很孤獨。

*

畫面跳躍。

這次是一個雨夜。

小樓裏點着燈,女子沒有在書桌前,而是站在窗邊,看着窗外的雨。雨很大,敲打着瓦片,發出譁啦啦的聲響。風吹進來,帶着雨絲的涼意,吹動了她的衣裙和發絲。

她手裏拿着一張信箋。

信箋已經有些皺了,顯然被反復看過很多遍。上面的字跡很陌生,是男子的筆跡,剛勁有力。林見月努力“看”清內容——

“……兄已抵京,一切安好。勿念。所托之事,已有眉目。待詩稿整理完畢,即可付梓。妹之才情,必不掩於深閨……”

付梓。

出版。

女子的詩稿,要出版了。

林見月心裏一動。原來她有兄長在京城,在幫她整理詩稿,準備出版。這應該是她最大的心願——讓自己的心血被世人看見,不被埋沒在深閨之中。

女子看着信,看了很久。然後她走到書桌前,打開一個木匣子。匣子裏整整齊齊地放着厚厚一疊詩稿,都是她這些年寫的。她小心地拿出來,一頁一頁地整理,按時間順序排列,用絲線裝訂成冊。

一共兩冊。

上冊是她早年的作品,比較稚嫩,但靈氣十足。下冊是近幾年的作品,更加成熟,更加深刻。她尤其珍視下冊,那是她心血凝聚之作。

她把兩冊詩稿並排放在桌上,輕輕撫摸着封面,眼神溫柔而充滿期盼。

“終於……要見天了。”她低聲說,聲音裏有壓抑不住的喜悅。

然後她開始寫信。寫給京城的兄長,告訴他詩稿已經整理好,隨時可以寄出。她寫得很認真,很詳細,叮囑哪些詩要放在前面,哪些詩要修改,哪些典故需要加注……

寫到一半,她忽然咳嗽起來。

起初是輕微的咳嗽,後來越來越劇烈,她用手帕捂住嘴,咳得彎下腰。等咳嗽平息,手帕上赫然有一抹刺眼的鮮紅。

她看着那抹紅色,愣住了。

良久,她苦笑一聲,把手帕折好,塞進袖子裏。然後繼續寫信,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

畫面再次跳躍。

這次,小樓裏的氣氛完全變了。

不再是安靜祥和,而是壓抑,沉重。丫鬟進進出出,神色慌張。有郎中模樣的人來了又走,搖頭嘆息。女子的咳嗽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劇烈,每次咳嗽都會帶出血絲。

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睛依然明亮。她看着床邊的母親——一個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輕聲說:“娘,詩稿……寄出去了嗎?”

母親擦着眼淚:“寄了,昨天就寄了。你別心這些,好好養病。”

“那就好……”女子鬆了口氣,眼神望向窗外。

窗外是春天,桃花開得正盛,粉紅的花瓣在風中飄落,像一場溫柔的雨。但她的眼神很空,很渺遠,像是在看桃花,又像是在看更遠的地方。

“我想……再看看我的詩稿。”她說。

母親從書桌上拿來那兩冊詩稿——只有上冊,下冊不在。女子接過上冊,輕輕翻動着,手指撫過那些娟秀的字跡,眼神溫柔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下冊呢?”她問。

母親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下冊……下冊也一起寄給你哥哥了。他說要一起出版。”

女子盯着母親,看了很久。然後她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林見月能感覺到,她知道母親在說謊。下冊沒有寄出去,還在這裏,在某個地方。但她沒有戳破,只是沉默。

接下來的子,女子的病情急劇惡化。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來,會問詩稿的事,問京城有沒有回信。得到的答案總是“還沒有”“再等等”。

她在等。

等詩稿出版的消息,等心血被世人看見的那一天。

但她沒有等到。

一個春深的夜晚,雨下得很大。女子突然從昏睡中醒來,精神出奇地好。她讓丫鬟扶她坐起來,靠在床頭,看着窗外的雨。

“把我的琴拿來。”她說。

丫鬟拿來古琴,擺在床邊。女子伸出手,輕輕撥動琴弦。琴音在雨夜裏響起,清越,哀婉,像在訴說,像在哭泣。她彈的是一首很老的曲子,林見月聽不懂,但能感覺到曲中的悲傷和不甘。

彈到一半,她的手停了下來。

琴音戛然而止。

她看着窗外,看着雨中飄零的桃花,輕聲念道:

“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

念完,她笑了。

笑容很淡,很苦,像雨中凋零的桃花。

然後,她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

畫面變得混亂。

女子的葬禮,簡單而冷清。母親哭得幾乎昏厥,兄長從京城趕回來,跪在靈前久久不起。丫鬟收拾遺物,把那些詩稿、書信、琴譜一一整理。

“這些……怎麼辦?”丫鬟問母親。

母親看着那兩冊詩稿,上冊是女子整理好的,下冊是散亂的稿紙。她沉默了很久,然後說:“上冊……隨她去吧。她等了這麼久,就讓她帶走吧。”

“那下冊呢?”

“下冊……”母親的眼神復雜,“不能留。留着,只會讓人想起她,想起她的病,想起她的……命。燒了吧。”

“可是小姐她……”

“燒了!”母親厲聲說,眼淚又流下來,“難道你要我每天看着這些字,想起她是怎麼死的嗎?!”

丫鬟不敢再說話。

於是,在女子的棺木下葬那天,她的詩稿下冊,被母親放進了棺木,作爲殉葬品,和她一起埋進了黃土。

而上冊,被兄長帶回了京城。他原本打算履行諾言,整理出版,但回到京城後,他仕途受挫,家道中落,自身難保,出版詩稿的事一拖再拖,最終不了了之。那冊詩稿,也不知道流落到了哪裏,也許被變賣,也許被遺棄,也許在某次戰亂中化爲了灰燼。

而女子自己呢?

她的魂靈沒有往生。

因爲執念太深。

詩稿未成,身先死。心血被埋沒,心願未了。她不甘心,她放不下。於是她的魂靈附着在了那幅畫上一—那幅她生前最珍愛的、畫着她撫琴場景的畫。

畫被家人收藏,一代代傳下來。但她的魂靈一直困在畫中,出不來,也散不去。她夜夜吟詩,希望有人能聽見,能懂她,能完成她未了的心願。

可是幾十年,上百年過去了,畫換了一個又一個主人,卻從來沒有人真正聽懂她的吟詩,聽懂她的悲傷。他們要麼當作幻覺,要麼當作鬧鬼,要麼想把畫處理掉。

直到傳到陳文遠的祖父手中。

祖父是個懂畫的人,看出了畫中的靈氣,一直珍藏着。但他也聽不見畫中的吟詩——也許是因爲年紀大,聽力不好;也許是因爲心不靜,感受不到。

直到祖父去世,畫傳到陳文遠手中。

陳文遠年輕,敏感,而且——他失眠。夜深人靜時,他聽到了畫中的吟詩,看到了畫中的影子。他嚇壞了,想擺脫,卻擺脫不掉。

於是,畫被帶到了不歸茶館。

帶到了林見月面前。

*

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然後像退般迅速褪去。

林見月猛地睜開眼睛。

她還在茶館裏,還坐在圓桌前,手裏還捧着那杯茶。但茶已經涼了,徹骨地涼。她的臉上溼漉漉的,全是眼淚,止不住地流。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痛,喘不過氣。喉嚨發緊,鼻尖酸澀。

那種磅礴的、不屬於她的悲傷和遺憾,還殘留在她的身體裏,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要跪倒在地。

她放下茶杯,雙手撐在桌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桌面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她看着那幅畫。

畫中的仕女依舊側着臉,撫着琴,望着窗外。但此刻,在林見月眼中,她不再是畫中一個靜止的形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在漫長時光中孤獨等待的靈魂。

等了上百年。

等一個懂她的人。

等一個能完成她心願的人。

“我……懂了。”林見月對着畫,聲音嘶啞,“我懂你的詩,懂你的琴,懂你的不甘,懂你的遺憾。”

畫靜默無聲。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畫中的氣息微微波動了一下,像是嘆息,又像是……回應。

她擦眼淚,站起身。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現在是要解決問題的時候。

詩稿下冊被殉葬,早已腐爛在地下。詩稿上冊流落無蹤,也許早已損毀。畫中的仕女,她的執念是詩稿未成,心血被埋沒。要了卻這個執念,就必須讓她的詩被看見,被欣賞,被理解。

可是詩稿都沒了,怎麼讓人看見?

難道要挖開她的墳墓,去找那本已經腐爛的下冊?不可能。且不說找不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也早就爛成泥了。

那怎麼辦?

林見月皺眉沉思。

也許……可以從畫本身入手?畫上有題詩,雖然模糊,但還能辨認出一些。陳文遠也記得她吟誦的一些殘句。把這些殘句整理出來,配上畫,編成一本小冊子?或者……

她正想着,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執念乃虛妄,毀畫即可除。”

林見月渾身一僵。

她緩緩轉過身。

牆角那片濃稠的陰影中,裴昭的身影緩緩浮現。不是像墨老那樣從壺裏飄出來,而是從陰影中“生長”出來,從二維變成三維,從虛無變成實體。

他依舊穿着那身玄色古裝,寬袖長袍,面容精致冰冷,眼睛純黑如墨。他站在那裏,雙手負在身後,身姿挺拔得像一杆槍。周身散發着那股熟悉的、冰雪般的氣息,所過之處,連空氣的溫度都下降了幾分。

他看也沒看林見月,目光直接落在桌上的古畫上,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件死物。

“此畫困靈百年,怨氣已生。留之無益,反受其擾。”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以冥火焚之,魂靈自散,執念自消。簡單,徹底。”

林見月的心沉了下去。

毀畫。

焚畫。

讓魂靈消散,讓執念消失。

這就是裴昭的方法——地府的方法。直接,粗暴,有效,但……殘忍。

“不行。”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裴昭終於看了她一眼。那雙純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深不見底的冰冷:“爲何不行?”

“因爲她的執念不是怨,是憾。”林見月直視着他的眼睛,雖然心裏發怵,但沒有移開目光,“她不是厲鬼,沒有害人。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心血被埋沒,不甘心自己的才華無人知曉。這不是罪,不該用這麼極端的方式對待。”

“極端?”裴昭的嘴角勾起一個極淺、極冷的弧度,“林見月,你可知,執念滯留陽間,本就是違逆天道。百年不散,更是擾亂了陰陽秩序。我以冥火焚之,是替天行道,是維護規矩。何來極端之說?”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林見月說,“不,魂靈也是活的。她有她的苦衷,有她的遺憾。我們開茶館,不就是爲了幫他們了卻遺憾,送他們安息嗎?如果一遇到問題就毀掉,那和地府的……刑場有什麼區別?”

她本想說“劊子手”,但話到嘴邊改了口。

裴昭盯着她,那雙純黑的眼睛深不見底,看不出在想什麼。良久,他緩緩開口:“所以,你想如何?”

“我想幫她。”林見月說,“幫她完成心願,讓她的詩被看見。然後,她會自己離開,安心往生。”

“詩稿已毀,如何完成?”

“總會有辦法的。”林見月轉身,看着桌上的畫,“畫上有題詩,陳文遠記得她吟誦的殘句。我可以整理出來,配上畫,編成冊子。或者……找到她的後人,把故事告訴他們。只要她的心血不被埋沒,只要有人懂她,她的執念自然會散。”

裴昭沉默了。

他走到桌邊,低頭看着那幅畫。修長的手指在畫面上方懸停,沒有觸碰,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在“看”,在“感知”。

“百年光陰,後人早已散落,無處可尋。”他說,語氣依舊冰冷,但少了那份咄咄人。

“找找看。”林見月說,“不試試怎麼知道?”

“浪費時間。”

“值得。”

裴昭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林見月臉上。這次,他的眼神裏多了些別的東西——不是認同,不是贊許,而是一種審視,一種探究,像是在看一個奇怪的、難以理解的存在。

“你會怎麼做?”他問。

“先整理殘詩。”林見月說,“然後把畫和詩拿給懂行的人看,請教他們。如果這位仕女當年有些名氣,或許地方志、族譜裏會有記載。順着線索,也許能找到她的後人,或者……至少找到她的完整詩作。”

裴昭沒說話。

他轉身,走向牆角那片陰影。就在林見月以爲他要離開時,他忽然停住腳步,側過臉,說了句:

“給你三天。”

林見月一愣:“什麼?”

“三天時間。”裴昭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冰冷,但清晰,“若三天內,你能了卻此緣,便依你的方法。若不能……”

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白。

若不能,他就會用他的方法——毀畫焚魂。

林見月的心一緊,但還是點了點頭:“好,三天。”

陰影波動,裴昭的身影融入其中,消失不見。

大堂裏又恢復了安靜。

只有那幅畫,靜靜攤在桌上,畫中的仕女依舊側着臉,撫着琴,望着窗外。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走到櫃台邊,輕聲喚道:“墨老。”

不歸壺冒出一縷白煙,墨老的虛影凝聚成形。他捋着胡須,看着林見月,眼神慈祥中帶着擔憂。

“丫頭,都聽見了?”

“嗯。”林見月點頭,“三天時間,我得抓緊。”

“三天……有點緊啊。”墨老飄到桌邊,看着畫,“百年光陰,物是人非。要找她的後人,談何容易。”

“不容易也得找。”林見月說,“墨老,您見多識廣,有什麼建議嗎?”

墨老沉吟片刻:“首先,得確定這位姑娘的身份。看她的衣着、房間布置,應該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畫上有題詩,雖然模糊,但還能看出些字。你去找個懂古籍修復的,看看能不能辨認得更清楚些。”

“古籍修復?”

“對。博物館、圖書館,或者大學裏,應該有這樣的人。他們擅長處理舊書畫,也許能有辦法。”

林見月眼睛一亮。對,陳文遠就是在博物館工作的,他或許認識這樣的人。

“其次,”墨老繼續說,“如果她是本地人,地方志裏或許會有記載。你可以去市圖書館的地方志閱覽室查查。清末民初,能寫詩作畫的閨秀不多,如果有記載,應該能找到。”

“好,我明天就去。”

“最後,”墨老看着林見月,眼神嚴肅,“丫頭,你要有心理準備。百年過去了,她的後人可能早就遷走了,散落了,甚至……絕嗣了。如果找不到,你怎麼辦?”

林見月沉默了片刻。

“如果找不到後人,我就把她的詩整理出來,自己想辦法傳播。”她說,“發在網上,印成小冊子,送給喜歡詩詞的人。總之,一定要讓她的詩被看見。這是她的心願,我必須完成。”

墨老看着她,良久,笑了。

“好,有志氣。”他說,“那就去做吧。需要幫忙的時候,叫我。”

虛影消散,白煙縮回壺中。

林見月走到桌邊,小心地卷起古畫,用絲綢包好,放回錦盒。然後她拿出紙筆,開始記錄。

記錄陳文遠背誦的那些殘句。

記錄畫上能辨認的題詩。

記錄通感時看到的、女子寫下的那些詩句片段。

她寫得很仔細,很認真,生怕漏掉一個字。夜深了,燭光跳動,影子在牆上晃動。她一直寫到半夜,才整理出十幾首殘詩——有些只有兩句,有些只有四句,沒有一首是完整的。

但這已經是她能做的全部了。

她看着那些殘詩,心裏沉甸甸的。

“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

“墨痕猶溼淚已,韶華易逝恨難平。”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字字泣血,句句含悲。

林見月合上本子,吹滅蠟燭,上樓休息。

躺在床上,她還在想那些詩,想那個女子,想那百年孤獨的等待。

三天。

她只有三天時間。

第二天一早,林見月就出門了。

她先給陳文遠打電話。陳文遠聽說她要找古籍修復師,立刻說:“我認識!我們博物館就有專門的書畫修復室。我幫你問問,看今天能不能安排。”

半小時後,陳文遠回電:“安排好了,今天上午十點,你直接來博物館,找書畫修復室的李老師。他是我師父,技術很好,人也熱心。”

林見月道了謝,立刻趕往博物館。

博物館在城東,是一棟老式建築,青磚灰瓦,古色古香。她找到書畫修復室,敲門進去。裏面很安靜,空氣裏有淡淡的漿糊和舊紙的味道。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先生正戴着眼鏡,伏在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處理一幅字畫。

“李老師好,我是陳文遠介紹來的,林見月。”

李老師抬起頭,推了推眼鏡,和藹地笑了:“哦,小林啊,文遠跟我說了。坐吧,什麼東西要修?”

林見月拿出錦盒,小心地取出古畫,在另一張工作台上攤開。

李老師走過來,只看了一眼,眼睛就亮了。

“喲,好東西。”他湊近仔細看,“絹本設色,清晚期的東西。畫工不錯,有靈氣。就是保存得不太好,顏色有些褪,題詩也模糊了。”

“李老師,能看清題詩嗎?”林見月問。

李老師拿出放大鏡,湊到題詩處,仔細看了很久,又用專用的燈光從不同角度照射,還噴了些水霧,讓紙張稍微溼潤,字跡更清晰。

“有些字能看清,有些不行。”他一邊看,一邊念,“‘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嗯,這是前兩句。後面……‘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這是後兩句。署名的地方完全看不清了,只有一個字……像是‘婉’?還是‘宛’?”

婉?

林見月心裏一動。又是“婉”?和桂花樹下那本詩稿的作者同一個字?

是巧合,還是……同一個人?

不,時間對不上。桂花樹下的詩稿是庚子年(1900年)的,而這幅畫,從風格看,應該是清晚期,大概同治光緒年間,比庚子年早幾十年。

也許是同名?或者,是姐妹?母女?

“李老師,能看出作者是誰嗎?”她問。

李老師搖搖頭:“看不出來。這種閨秀畫作,很多都不署名,或者只署個字號。這幅畫署名處模糊,可能是故意爲之,也可能是後來磨損了。”他頓了頓,看着林見月,“這畫……你從哪兒得來的?”

“一個朋友的家傳之物。”林見月含糊地說,“李老師,這畫上的仕女,您有沒有印象?本地歷史上,有沒有這樣一位擅長詩詞書畫的閨秀?”

李老師想了想:“這倒提醒我了。咱們這兒歷史上,確實出過幾位才女。最出名的,是晚清時候,城南蘇家的蘇婉如。她詩書畫都很好,尤其是詩,在閨秀圈裏很有名。可惜紅顏薄命,二十歲就病逝了。她好像……也有一幅自畫像,畫的就是撫琴的場景。不過那畫早就失傳了,我也沒見過。”

蘇婉如。

婉。

林見月的心跳加快了。

“李老師,蘇婉如……她的詩稿,還有流傳嗎?”

“應該沒有了。”李老師嘆氣,“聽說她去世後,詩稿被家人殉葬了,說是她的遺願。唉,可惜啊,一代才女,心血就這麼埋沒了。”

殉葬。

詩稿被殉葬。

林見月的手微微顫抖。對上了。通感時看到的畫面:詩稿下冊被母親放進了棺木,作爲殉葬品。

就是她。

畫中的仕女,就是蘇婉如。

“李老師,蘇家……還有後人嗎?”她問,聲音有些發。

“蘇家?”李老師想了想,“早就沒落啦。清末就敗了,後人散的散,走的走。聽說有一支去了省城,還有一支出了國,早就沒音訊了。你要找蘇家後人?難啊。”

難。

但至少有線索了。

蘇婉如。晚清才女。詩稿被殉葬。蘇家後人散落。

“謝謝李老師。”林見月小心地收好畫,“您幫了大忙了。”

“客氣什麼。”李老師笑道,“這畫不錯,好好保存。要是能多留點蘇婉如的痕跡,也是好事。”

離開博物館,林見月直奔市圖書館。

地方志閱覽室在圖書館三樓,很安靜,沒什麼人。管理員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聽說她要查晚清本地閨秀的資料,很熱心地幫她找。

“咱們這兒的地方志,從康熙年間開始修,一直到民國。你要查晚清,那就看光緒版的《縣志》。”管理員搬來厚厚幾大本,“閨秀傳在‘列女’卷裏,不過記載不多,就幾句。”

林見月一頁一頁地翻。

終於在光緒版《縣志》的“列女·才女”條目下,找到了短短幾行字:

“蘇氏婉如,邑人蘇文翰之女。幼聰慧,工詩善畫,尤精琴藝。年十九,以癆疾卒。著有《曉窗詩稿》二卷,未梓。歿後,稿失傳。惜哉。”

只有這麼幾句。

沒有畫像,沒有詩作,沒有更多信息。就像歷史長河中的一滴水,輕輕泛起,又輕輕消失,不留痕跡。

但林見月盯着那幾行字,看了很久。

蘇婉如。

《曉窗詩稿》二卷。

未梓——沒有出版。

稿失傳。

短短幾個字,概括了她的一生,概括了她的才華,也概括了她的遺憾。

林見月拿出手機,拍下這一頁。然後謝過管理員,離開了圖書館。

回到茶館時,已是下午。

她坐在櫃台後,看着手機上的照片,看着那幾行字,心裏沉甸甸的。

找到了身份,找到了記載,但……後人呢?

李老師說,蘇家後人早就散落了,難找。

三天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

還剩兩天。

她該怎麼辦?

*

第二天,林見月又去了幾個地方。

檔案館,查蘇家的族譜——只找到零星記錄,蘇文翰有一子一女,子名蘇明遠,女名蘇婉如。蘇明遠後來去了省城,再後來就沒有記載了。

文史館,問研究本地歷史的專家——專家說,蘇家確實沒落了,後人可能改姓了,可能遷走了,不好找。

她甚至去了民政局,想查蘇姓人口的檔案,但工作人員說,個人隱私,不能隨便查。

一天跑下來,一無所獲。

傍晚,她疲憊地回到茶館。坐在圓桌前,看着那幅畫,看着那些殘詩,心裏涌起一股無力感。

時間不多了。

明天就是第三天。

如果還找不到後人,裴昭就會毀畫焚魂。

她不能讓他這麼做。

可是……她還能怎麼辦?

“丫頭,別急。”墨老的虛影飄出來,安慰她,“還有一天呢。也許……可以換個思路。”

“什麼思路?”

“不一定非要找直系後人。”墨老說,“蘇婉如的才華,總有人欣賞。她的詩,總有人記得。也許……在文學圈裏,有人研究過她,或者聽說過她。”

文學圈?

林見月忽然想起一個人。

陳老師。

大學時的古代文學課老師,對古詩詞很有研究,而且人脈廣。他或許知道些什麼。

她立刻給陳老師打電話。

電話接通,陳老師聽她說完,沉吟片刻:“蘇婉如……這個名字我有點印象。好像是晚清一個才女,詩寫得不錯,但流傳不廣。你等等,我幫你問問。”

半小時後,陳老師回電:“我問了幾個研究近代女性文學的朋友,還真有人知道。省師大的張教授,他前幾年帶過一個研究生,論的就是晚清閨秀詩詞研究,裏面提到過蘇婉如。那個研究生好像……就姓蘇。”

姓蘇!

林見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陳老師,能聯系到那個研究生嗎?”

“我問問張教授。你等我消息。”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林見月在茶館裏走來走去,坐立不安。墨老的虛影靜靜飄在一旁,也顯得有些緊張。

牆角那片陰影,依舊沉默。但林見月能感覺到,裴昭在看着,在等着,在計算着時間。

終於,電話響了。

是陳老師。

“聯系上了。”陳老師說,“那個研究生叫蘇曉,是張教授的學生,今年研二。巧的是,她就在咱們市,在圖書館做古籍整理的工作。我把你的電話給她了,她應該會聯系你。”

“謝謝陳老師!”

掛斷電話,林見月的心還在狂跳。

蘇曉。

姓蘇。

研究生,研究晚清閨秀詩詞。

會是她嗎?蘇婉如的後人?

幾分鍾後,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林見月立刻接起。

“你好,是林見月嗎?我是蘇曉。”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的女聲,很清脆,帶着書卷氣。

“是我。蘇曉你好,陳老師跟你說了吧?”

“說了。你說你有一幅蘇婉如的畫,還有一些她的殘詩?”

“是的。我……我想見見你,可以嗎?”

“可以。明天上午十點,市圖書館一樓的咖啡廳,可以嗎?”

“好,我一定到。”

掛了電話,林見月長舒一口氣。

找到了。

至少,找到了一個可能的後人,一個可能懂蘇婉如的人。

墨老也鬆了口氣:“好啊,有眉目了。明天好好跟她說,把畫和詩都給她看。如果她真是蘇婉如的後人,如果她真懂詩,那這樁緣,就有了結的希望。”

林見月點頭,心裏既期待,又忐忑。

期待的是,終於有了進展。

忐忑的是,萬一蘇曉不是後人,或者不感興趣,那怎麼辦?

但無論如何,總要試試。

她看着那幅畫,輕聲說:“再等等。明天,也許就能了卻你的心願了。”

畫靜默無聲。

但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畫上,給仕女的衣裙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她撫琴的手指,在月光下仿佛輕輕動了一下。

像是期待,又像是……釋然。

*

第三天上午,林見月早早起床。

她仔細地洗漱,換上淨的衣服,把古畫小心地包好,放進背包。又把整理出來的殘詩本子也帶上。然後出門,坐公交車去市圖書館。

圖書館一樓的咖啡廳很安靜,只有零星幾個顧客。林見月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檸檬水,靜靜等待。

九點五十五,一個年輕女孩推門進來。

她看起來二十三四歲,穿着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背着一個帆布包,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她環顧四周,看到林見月,走了過來。

“是林見月嗎?我是蘇曉。”

“是我。請坐。”

蘇曉坐下,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她看起來有些緊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杯壁。

“陳老師說,你有一幅蘇婉如的畫?”她開門見山地問。

“是的。”林見月從背包裏拿出錦盒,小心地取出古畫,在桌上攤開。

蘇曉立刻湊近,眼睛一亮。

“真的是蘇婉如……”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在文獻裏見過描述,說她有一幅自畫像,畫的是撫琴的場景。應該就是這幅了。”

“你……確定?”林見月問。

“確定。”蘇曉指着畫上的題詩,“‘春深獨坐小樓東,琴音渺渺訴情衷。舊稿未成身先死,留得殘詩在畫中。’這就是蘇婉如臨終前寫的絕筆詩,地方志裏有記載,但只有前兩句,後兩句失傳了。沒想到……全詩在這裏。”

她抬起頭,看着林見月,眼神復雜:“這幅畫,你從哪裏得來的?”

“一個朋友的家傳之物。”林見月說,“蘇曉,你……是蘇婉如的後人嗎?”

蘇曉沉默了片刻,點點頭:“算是吧。我是她哥哥蘇明遠的曾孫女。我們這一支,後來遷到了省城,又遷回來。家裏一直有傳說,說祖上出過一個才女,詩寫得很好,但紅顏薄命,詩稿也失傳了。我學古典文學,就是因爲對這個傳說中的祖先好奇。”

她頓了頓,看着畫,眼神有些傷感:“我查了很多資料,只知道她叫蘇婉如,二十歲病逝,詩稿被殉葬。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她的詩,她的畫,她的故事,都像被歷史抹去了一樣。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家族的一個傳說。”

“她存在過。”林見月輕聲說,“而且,她的詩,還有一些留下來。”

她從背包裏拿出那個本子,遞給蘇曉。

蘇曉接過,翻開。一頁一頁地看,看得很慢,很仔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眼睛漸漸溼潤。

“這些……是哪裏來的?”她問,聲音哽咽。

“有些是畫上的題詩,有些是……別人聽她吟誦記下來的。”林見月沒有說通感的事,那太玄乎,一般人不會信,“我整理了出來,但都是殘句,不完整。”

蘇曉看着那些殘詩,看了很久。然後她合上本子,抬起頭,眼淚終於流了下來。

“謝謝你。”她說,聲音沙啞,“謝謝你讓我知道,她真的存在過。謝謝你讓我看到她的詩,哪怕只是殘句。”

“不用謝。”林見月說,“其實,我找你,是有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蘇婉如的執念,是詩稿未成,心血被埋沒。”林見月看着蘇曉的眼睛,“你是她的後人,又是學古典文學的。你能不能……把她的詩整理出來,研究出來,讓更多人知道她?讓她的心血,不被歷史埋沒?”

蘇曉愣住了。

良久,她重重地點頭。

“我會的。”她說,眼神堅定,“這是我該做的事。我是她的後人,我有責任讓她的詩,她的故事,被更多人知道。”

她從包裏拿出一個U盤,遞給林見月。

“其實,我已經在做這件事了。”她說,“這是我碩士論文的資料,裏面收集了所有能找到的、關於蘇婉如的記載,包括地方志、族譜、還有一些零星的筆記。但一直缺少實物證據,缺少她的詩作。現在有了這幅畫,有了這些殘詩,我的論文就有了。”

她看着畫,看着那些殘詩,眼神溫柔而堅定。

“我會用這篇論文,讓蘇婉如的名字,重新被人記住。我會把她的詩整理出來,注釋出來,發表出來。也許不會有多少人看,但至少,在學術圈裏,在喜歡古詩詞的人裏,會有人知道她,會有人讀她的詩,會有人懂她的才華和遺憾。”

林見月聽着,心裏那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夠了。

這就夠了。

蘇婉如要的,不是名利,不是流傳千古。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心血不被埋沒,希望有人懂她,希望有人記得她。

現在,她的後人,一個懂詩、愛詩的後人,承諾要完成這件事。

她的執念,可以了了。

“這幅畫,你收着吧。”林見月把畫推給蘇曉,“它是你的祖先,應該由你來保管。”

蘇曉猶豫了一下:“可是……這畫很珍貴,是你……”

“我只是暫時保管。”林見月笑了,“現在,物歸原主。”

蘇曉看着畫,看了很久,然後小心地收好。

“謝謝你,真的。”她說,“謝謝你找到我,謝謝你把這些交給我。我會好好做,不辜負她,也不辜負你。”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蘇曉說了很多關於蘇婉如的研究,關於晚清閨秀的處境,關於女性才華被埋沒的遺憾。林見月靜靜地聽着,心裏感慨萬千。

告別時,蘇曉說:“等我的論文完成了,我送你一本。等詩整理出來了,我也送你一本。”

“好,我等着。”

蘇曉離開了,背着畫,背着那些殘詩,也背着一個百年前的遺憾,和一個今天的承諾。

林見月坐在咖啡廳裏,看着窗外的陽光,心裏一片寧靜。

三天。

她做到了。

*

傍晚,林見月回到茶館。

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西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她看了一眼牆角——陰影還在,沉默如常。

她走到櫃台後,開始燒水泡茶。

茶葉是“待客用”茶葉,水是井水,火候恰到好處。茶香彌漫開來,清雅悠長。

她倒了三杯茶。

一杯放在畫的原來位置——雖然畫已經不在了,但那個位置還在。

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還有一杯,她端起來,走到牆角那片陰影前。

“裴昭。”她對着陰影說,“三天到了。蘇婉如的執念,已經了了。”

陰影沉默了片刻。

然後,裴昭的身影緩緩浮現。他依舊穿着玄衣,面容冰冷,但眼神裏少了那份咄咄人的凌厲。

他看着林見月,看着那杯茶,沒有說話。

“她的後人找到了,是研究古典文學的研究生。”林見月繼續說,“她會把蘇婉如的詩整理出來,研究出來,讓更多人知道。蘇婉如的心血,不會被埋沒了。她的執念,可以散了。”

她把茶杯往前遞了遞。

“這是謝茶。”她說,“謝謝你給我三天時間。”

裴昭看着她,看着那杯茶,看了很久。然後,他伸出手,接過了茶杯。

他的手很白,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茶杯在他手中顯得很小,很脆弱。他端起茶杯,沒有喝,只是聞了聞茶香。

“你做到了。”他說,聲音依舊冰冷,但似乎少了些寒意。

“嗯,做到了。”

“用的不是地府的方法。”

“但有效。”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把茶杯遞還給她。

“茶不必了。”他說,“記住這次的經歷。下次,未必有這麼好的運氣。”

說完,他的身影開始變淡,像墨滴入水,緩緩暈開,融進陰影裏。

“等等。”林見月叫住他。

裴昭的身影頓了頓。

“你……會一直在這裏嗎?”她問,“我是說,在茶館裏,監視我?”

裴昭沒有回頭,但聲音傳來:

“在有必要的時候。”

然後,他完全消失了。

陰影依舊濃稠,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那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淡了許多。就像冰山又融化了一角,雖然還是冰山,但不再那麼拒人千裏。

她端着茶杯,回到圓桌旁坐下。

茶還溫着,她慢慢喝完。

窗外,夕陽西下,餘暉將天空染成橘紅色。巷子裏傳來母親喚孩子回家的聲音,有自行車鈴鐺響過,有關門聲。

人間煙火,溫暖而真實。

林見月看着手中的空茶杯,看着杯底殘留的茶漬,忽然笑了。

她做到了。

用她的方法,了卻了一樁百年的遺憾。

雖然很難,雖然波折,雖然只有三天時間。

但她做到了。

這就夠了。

她起身,收拾茶具,準備晚飯。

子還要繼續。

茶館還要開。

夜裏,也許還會有“客人”來。

但她不再害怕,不再迷茫。

因爲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爲什麼要做。

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

有墨老,有不歸壺,有茶緣禁制。

甚至……有裴昭。雖然冷漠,雖然嚴厲,但至少,他給了她機會,給了她時間。

這就夠了。

她哼着歌,走進廚房。

窗外,最後一縷天光消失在地平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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