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風波後的幾天,樓道裏安靜了不少。周小鵬的直播聲都壓低了許多,偶爾傳來他垂頭喪氣跟母親保證“一定想辦法”的低語。陳薇私下嘆氣,但也無能爲力,只是叮囑蘇雨微盡量避開那幾人,晚上回來注意安全。
川菜館的工作依舊繁重油膩,但蘇雨微已能熟練應對。她甚至開始留意前廳客流與後廚洗碗量之間的關系,摸索出高峰期的規律,提前調整節奏。王老板依舊沒好臉色,但挑不出錯,工資照發。
識字課進展神速。蘇雨微已經能磕磕絆絆地閱讀陳薇夜校教材裏簡單的說明段落,甚至開始嚐試用歪歪扭扭的筆跡寫短句。陳薇嘖嘖稱奇,把自己珍藏的一支舊鋼筆送給了她。
鐵皮盒裏的錢緩慢增加,蘇雨微心裏那點屬於“小雨”的踏實感也多了幾分。她開始利用有限的休息時間,更仔細地觀察周遭。
樓上的李爺爺成了她的重點觀察對象之一。老頭深居簡出,偶爾在傍晚時分下樓,坐在樓門口那把缺腿的藤椅上,眯着眼看街景,手裏攥着個老舊的收音機,滋滋啦啦放着戲曲或新聞,一坐就是半天。他幾乎不跟人搭話,連周阿姨熱情地打招呼,他也只是含糊地哼一聲。但那天晚上他輕描淡寫幾句話就退了討債的,讓蘇雨微無法相信他只是個普通孤僻老人。
她嚐試過幾次,在進出時對李爺爺點頭示意。老頭眼皮都不抬,仿佛她是空氣。蘇雨微也不急,只默默記下他出現的時間規律和習慣動作。
系統的【基礎潛行觀察】技巧在這種常的、看似無目的的觀察中,得到了無聲的鍛煉。她發現自己能更敏銳地注意到李爺爺收音機音量突然調小的時刻(通常是有特定車輛或行人經過時),也能分辨出他看似隨意掃視街面時,目光在某些特定位置(如街角監控盲區、對面商鋪後門)會多停留一瞬。
這些細節微小而瑣碎,暫時看不出關聯。但她像收集碎片的拼圖者,耐心地將它們存入腦海。
這天下午,蘇雨微難得比陳薇早結束工作。王老板接了樁外賣大單,後廚忙得腳不沾地,提前放走了暫時沒活的洗碗工。揣着剛發的八十塊,她走在回住處的路上,路過一家臨街的“藍調網吧”。
玻璃門上貼着花花綠綠的廣告:“高速光纖,空調開放,包夜優惠”。裏面光線昏暗,一排排發光的屏幕後是攢動的人頭,敲擊鍵盤的噼啪聲和隱約的遊戲音效隔着玻璃傳來。其中幾個屏幕上的畫面讓她腳步微微一頓——激烈的戰鬥場景,炫目的技能光效,與那晚周小鵬直播時她透過門縫隱約瞥見的畫面極爲相似。
鬼使神差地,她推門走了進去。
一股混合着煙味、泡面味、汗味和機器熱風的渾濁空氣撲面而來。前台是個打着哈欠、染着黃頭發的年輕網管,瞥了她一眼,懶洋洋道:“上網?身份證。”
蘇雨微搖頭,指指自己喉嚨,擺手。
網管皺了皺眉,大概把她當成了又聾又啞來蹭空調的流浪者,不耐煩地揮手:“沒身份證不能上,去去去,別擋着。”
蘇雨微沒糾纏,退了出來,卻在門口駐足,目光透過玻璃,繼續觀察着裏面。她看見有人戴着大耳機,對着麥克風激動地喊話,像周小鵬一樣;有人專注地敲着代碼或文檔;還有人屏幕上是不斷滾動的、她看不懂的復雜圖表和聊天窗口。
這裏像是一個濃縮的、由數據和屏幕構成的小社會。每個人沉浸在自己的虛擬世界裏,卻又通過網絡與無數看不見的節點相連。
“暗網接線員”……是否也隱藏在這樣無數發光屏幕的某一個後面?
她正出神,肩膀忽然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蘇雨微身體瞬間繃緊,如同受驚的貓般猛地側身退後半步,眼神警惕地看向來人。
是個年輕男人,看起來二十出頭,穿着淨的淺灰色衛衣和牛仔褲,頭發修剪得利落,臉上帶着點學生氣的斯文,手裏還拿着一杯印着某咖啡店logo的紙杯。他似乎被蘇雨微過激的反應嚇了一跳,連忙舉起雙手示意無害。
“抱歉抱歉,嚇到你了?”他語速適中,聲音溫和,“我剛剛在對面咖啡店,看到你站在這裏看了很久,是……想上網嗎?但好像不太順利?”
蘇雨微沒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評估着。這人衣着體面,氣質淨,不像混混,但也絕非李爺爺那種深藏不露的類型。他的笑容似乎很真誠,眼神裏有關切,但蘇雨微不會輕易放下戒備。臨河鎮的教訓讓她明白,看似無害的外表下也可能藏着毒刺。
她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哎,等等,”男人連忙叫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沒有惡意。只是看你好像……嗯,不太熟悉這裏?你是剛來虹城嗎?”
蘇雨微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依舊沒說話,但眼神示意他繼續。
男人撓了撓頭,組織着語言:“我叫沈星河,在附近的虹城大學讀研究生。嗯……社會學方向。有時候會做一些……嗯,街頭觀察和非正式訪談。”他指了指自己,“我看你剛才觀察網吧的樣子很專注,好像對這個環境很感興趣,但又……有點格格不入?所以冒昧打擾,想問問……你是否願意,嗯,簡單聊幾句?就當是幫一個寫論文寫到頭禿的窮學生一個忙?”他露出一個略帶靦腆和無奈的笑容,晃了晃手裏的咖啡杯,“我可以請你喝杯東西,那邊咖啡店,安靜點。”
蘇雨微快速思考着。沈星河的說辭聽起來合理,大學生,做社會調查,街頭訪談。他選擇的地點是公開的咖啡店,態度也算禮貌。風險似乎可控。更重要的是,“社會學”、“觀察”、“訪談”這些詞,隱隱與她尋找“暗網接線員”的線索(需要深入了解這座城市隱藏的脈絡)有某種模糊的關聯。或許,這是一個接觸“正常”社會信息源的契機?
她猶豫了幾秒,點了點頭。
沈星河眼睛一亮,笑容更真誠了些:“太好了!這邊請。”
咖啡店就在網吧斜對面,裝修簡約,放着舒緩的音樂,空氣中飄着咖啡豆的醇香。沈星河熟稔地點了兩杯最便宜的牛咖啡,找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
“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你?”沈星河將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蘇雨微用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玻璃桌面上寫下“小雨”兩個字。
“小雨?很好的名字。”沈星河點點頭,沒有追問姓氏或更多,“嗯……我注意到你好像不太說話?是嗓子不舒服,還是……”
蘇雨微指了指自己喉嚨,搖搖頭,又在桌上寫:“學,慢。”
“在學習說話?”沈星河理解了,眼神裏多了幾分了然和同情,“是剛到虹城,語言還不熟?”
蘇雨微點頭。
“那很不容易。”沈星河語氣溫和,“虹城看起來光鮮,但對剛來的人,尤其是不太熟悉環境語言的,挑戰不小。你……現在有落腳的地方嗎?在做什麼?”
蘇雨微寫下:“住朋友,洗碗。”
“在餐館洗碗?”沈星河想了想,“很辛苦吧?工資怎麼樣?老板人還好嗎?”
蘇雨微簡短地寫:“累,錢少,老板凶。”她選擇性地透露信息,既顯得真實,又不會暴露太多。
沈星河嘆了口氣:“很多底層服務行業都這樣。那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嗎?總不能一直洗碗。”
蘇雨微停頓了一下,寫下:“學字,認路,找更好活。”
“很積極的想法。”沈星河贊許道,“識字確實很重要。如果你想學,我知道社區圖書館有免費的基礎識字班,周末開放。或許對你有幫助。”他從隨身的帆布包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和筆,寫下一個地址和簡單的路線說明,撕下來遞給蘇雨微。
蘇雨微接過,看了看,是工整的字跡。社區圖書館……免費識字班。這信息或許有用。
“對了,”沈星河看似隨意地換了個話題,“你剛才在網吧門口,是在看什麼?對那裏……好奇?”
蘇雨微斟酌着,寫下:“看人,看屏幕,不懂。”
“網絡世界對剛接觸的人來說,確實像另一個國度。”沈星河笑了笑,“有人在那裏工作,有人娛樂,也有人……做一些不那麼容易被看見的事情。”他頓了頓,語氣依舊平和,卻似乎意有所指,“虹城看起來秩序井然,但水面之下,也有很多復雜的網絡在流動。信息,金錢,甚至……一些灰色的交易。對於像你這樣剛來的、想要站穩腳跟的人來說,了解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人要避開,有時候比單純找工作更重要。”
蘇雨微心頭微動。沈星河的話像是一般性的提醒,又像是在隱晦地指向什麼。她抬起頭,看向沈星河。對方依舊微笑着,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異樣。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在桌上寫。
“不客氣。”沈星河看了眼手表,“我待會兒還有課。今天謝謝你願意花時間跟我聊。這個……”他又寫了串數字在另一張紙上,“是我的一個不常用的網絡聯系方式,如果你以後在虹城遇到什麼困難,或者需要了解什麼信息,可以試着聯系我。當然,不一定能幫上忙,但多個人問問總不是壞事。”
他將紙條也推過來,然後站起身:“咖啡我請。祝你一切順利,小雨。希望下次見面時,你能說更多的話。”
蘇雨微也站起來,對他微微點頭。
沈星河拿起自己的包和剩下的半杯咖啡,轉身離開了咖啡店,步伐輕快,很快就匯入了街邊的人流。
蘇雨微坐回原位,慢慢喝完那杯溫熱的牛咖啡。味道甜膩,並非她所好。她拿起桌上兩張紙條——圖書館地址,以及那串數字聯系方式。
沈星河的出現和談話,自然得幾乎無懈可擊。一個熱心、有同情心、做社會調查的大學生。提供的建議和信息也合情合理,甚至很有用。
但真的只是巧合嗎?
她想起他說“水面之下有很多復雜的網絡在流動”,以及“不那麼容易被看見的事情”。這些話,是對所有新來者的泛泛告誡,還是……某種試探性的提醒?
還有那串聯系方式。“不常用的網絡聯系方式”。是什麼?電子郵箱?某種即時通訊軟件?他爲何要留給一個剛剛認識、幾乎算是陌生人的“啞巴”洗碗工?
疑點像水底的泡沫,細微,卻真實存在。
蘇雨微將兩張紙條小心收好。無論沈星河是誰,出於什麼目的,他提供的信息至少表面上有價值。社區圖書館的免費資源值得一看。而那串聯系方式……或許在某個必要的時刻,可以成爲一條試探的途徑。
她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在這座城市。但也不會放過任何可能帶來線索的接觸。
窗外天色漸暗,霓虹燈漸次亮起。蘇雨微起身離開咖啡店,走回那棟灰撲撲的居民樓。
樓門口,李爺爺依舊坐在那把破藤椅上,閉着眼,收音機裏放着咿咿呀呀的老戲。蘇雨微經過時,他眼皮似乎微微動了一下,又或許只是錯覺。
她回到格子間,陳薇還沒回來。屋裏安靜,只有光燈輕微的電流聲。
蘇雨微從鐵皮盒裏數出一些零錢,這是她預留的“學習基金”。然後,她坐到桌前,攤開陳薇給她的舊報紙,繼續練習那些越來越復雜的漢字。
手腕穩定,筆畫清晰。
腦海中的拼圖,似乎又多了兩小塊——一張是社區圖書館的地址,另一張,是一個名叫沈星河的、笑容溫和的年輕人的臉,和一行神秘的數字。
生存與探尋,仍在繼續。在這座鋼鐵叢林的方寸之間,暗流與微光交織,而她,正學着在其中辨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