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剛過,東宮的光暖得像一汪蜜,綺羅院的梧桐樹下,擺了一張紫檀木的長桌,上面鋪着明黃的錦緞,琳琅滿目的物件擺了滿滿一桌——玉如意、金算盤、兵書寶劍、筆墨紙硯,還有一方象征皇權的蟠龍鎮紙。
今是趙昀周歲抓周的子。
柳如煙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宮裝,外罩一件藕荷色的披風,臉色依舊是恰到好處的蒼白,抱着趙昀站在桌前,眼底的溫柔能溺死人。趙珩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手裏把玩着一枚玉佩,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母子倆身上,唇角的笑意就沒斷過。
東宮的下人都候在一旁,連麗姬都來了,捧着一匣子瑪瑙珠子,笑得滿臉諂媚。被禁足的柳清鳶沒來,卻讓錦兒送來了一柄長命鎖,鎖身刻着“嫡庶和睦”四個字,透着幾分不甘的諷刺。
柳如煙將趙昀輕輕放在錦緞上,柔聲道:“昀兒,選一個喜歡的,好不好?”
趙昀穿着一身小紅襖,藕節似的胳膊小腿蹬着,烏溜溜的眼睛掃過滿桌的物件,先是伸手抓了抓旁邊的撥浪鼓,搖得譁啦啦響,惹得趙珩朗聲大笑。
柳如煙眼底閃過一絲算計,不動聲色地將那方蟠龍鎮紙往孩子手邊挪了挪,又故意將兵書寶劍往遠處撥了撥。她要的,不是趙昀尚武,也不是趙昀從商,她要的,是趙昀天生就帶着對權力的渴望。
趙昀玩膩了撥浪鼓,小爪子亂抓,果然摸到了那方冰涼的鎮紙。他抓着鎮紙不放,還咯咯地笑,小手拍着鎮紙上的蟠龍,像是極喜歡的樣子。
“好!好!”趙珩猛地站起身,大步走過去將趙昀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眼底的狂喜幾乎要溢出來,“孤的昀兒,竟選了蟠龍鎮紙!他定是有大志的!”
柳如煙連忙上前扶住趙珩的胳膊,聲音帶着幾分惶恐,又帶着幾分欣喜:“殿下,孩子小,不懂事,不過是隨手抓的,當不得真。”
“當得真!怎麼當不得真!”趙珩抱着趙昀,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孤的兒子,自然是有大志的!”
他轉頭看向身後的內侍,朗聲道:“傳孤的旨意!賞!綺羅院上下,各賞三個月月錢!趙昀周歲抓周得蟠龍鎮紙,賜黃金百兩,綢緞千匹!”
內侍尖聲應下,滿院的下人都跪地謝恩,山呼萬歲。
麗姬也連忙上前道賀,聲音甜得發膩:“側妃娘娘真是好福氣,小皇子這般有出息,將來定能成爲殿下的左膀右臂!”
柳如煙淡淡瞥了她一眼,語氣溫和:“姐姐過獎了。昀兒只是個孩子,將來的路,還要靠殿下提攜。”
她嘴上說着謙虛的話,眼底的志得意滿卻藏不住。
抓周不過是場戲,卻是她固寵的關鍵一步。她要讓趙珩覺得,趙昀天生就帶着龍氣,是上天注定的棟梁之才。
待衆人散去,暖閣裏只剩下柳如煙和雲袖。柳如煙坐在軟榻上,看着懷裏熟睡的趙昀,眼底的溫柔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
“錦兒送來的長命鎖,扔了吧。”她淡淡道,“嫡庶和睦?柳清鳶倒是會說風涼話。”
雲袖應聲,又低聲道:“小姐,方才我瞧見麗姬偷偷將那本兵書塞進了袖袋裏,怕是想拿去討好殿下。”
柳如煙冷笑一聲,指尖輕輕劃過趙昀的臉頰:“由着她去。一本兵書,成不了什麼氣候。她若是識相,便安安分分地跟着我;若是不識相,自有收拾她的法子。”
她頓了頓,又道:“去,把相府送來的那本冊子拿給我。我倒要看看,相府到底給我送了多少人脈。”
雲袖躬身退下,很快捧來一本厚厚的冊子。柳如煙翻着冊子,眼底的冷光越來越盛。
相府倒是舍得下本錢,朝中的文臣武將,竟有大半都在冊子上。
這些人脈,都是她往上爬的階梯。
芒種前後,京城的天氣漸漸熱了起來,綺羅院的暖閣裏,終燃着冰肌玉骨香,透着幾分沁人的涼。
相府的管家又來了,這次不是空手來的,還帶來了一個穿着青布長衫的中年人,自稱是相府的門客,姓蘇,是個極有謀略的人。
“側妃娘娘,”管家弓着腰,笑得滿臉褶子,“蘇先生是相府的智囊,這些年幫着相爺出了不少主意。如今相爺說了,蘇先生往後就是娘娘的人,任憑娘娘差遣。”
蘇先生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沉穩:“草民蘇文,見過側妃娘娘。”
柳如煙坐在軟榻上,抱着趙昀,目光淡淡掃過蘇文,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相爺倒是客氣了。”
她沒讓蘇文起身,反而慢悠悠道:“蘇先生既是智囊,那便說說,如今殿下身爲太子,最缺的是什麼?”
蘇文抬眸,目光清亮,不卑不亢道:“回娘娘的話,太子如今最缺的,是民心,是朝臣的擁戴。皇上身體漸衰弱,朝中的幾位王爺虎視眈眈,太子看似穩居東宮,實則危機四伏。”
這話倒是說到了柳如煙的心坎裏。她點了點頭,示意蘇文繼續說。
“娘娘有小皇子在手,這是最大的優勢。”蘇文道,“可光有小皇子還不夠。娘娘需得讓太子知道,您不只是個能生養的女人,更是個能幫他分憂解難的賢內助。”
他頓了頓,又道:“如今京郊的百姓鬧蝗災,顆粒無收,皇上正爲此事煩心。太子若是能出面賑災,定能得民心,得皇上的賞識。只是賑災需要銀子,需要人手,相府願意出銀子,出人,幫太子辦成這件事。”
柳如煙眼底閃過一絲精光。
好一個蘇文,果然是個有謀略的人。
賑災是好事,既能幫趙珩鞏固地位,又能讓她在趙珩面前,顯得更有價值。更重要的是,相府出銀子出人,最後功勞卻是趙珩的,趙珩只會更感激她。
“此事,我會和殿下說。”柳如煙淡淡道,“蘇先生先下去歇着吧。往後,你就住在東宮的偏院,有什麼事,直接找雲袖。”
蘇文躬身退下。
管家看着柳如煙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娘娘,相爺說了,往後相府的一切,都聽娘娘的吩咐。只求娘娘他得勢,別忘了相府的好。”
“放心。”柳如煙道,“我柳如煙,不是忘恩負義的人。”
管家如蒙大赦,連忙退了出去。
雲袖端着一碗冰鎮的蓮子羹進來,低聲道:“小姐,相府這次是下了血本了。蘇文是相爺最信任的門客,竟也舍得送給您。”
“舍得?”柳如煙冷笑一聲,“他們不是舍得,是賭。賭我能幫他們保住榮華富貴。”
她喝了一口蓮子羹,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裏蔓延開來,卻甜不到心裏去。
“去,把殿下請來。”柳如煙道,“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雲袖應聲退下。
沒過多久,趙珩就來了。他剛從外面回來,身上帶着一身熱氣,看見柳如煙抱着趙昀,連忙走過去,將她摟進懷裏:“煙兒,找孤何事?”
柳如煙將蘇文的計策說了一遍,聲音柔緩:“殿下,妾覺得此事可行。賑災是積德的事,既能幫百姓渡過難關,又能幫殿下鞏固地位,何樂而不爲呢?”
趙珩聞言,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煙兒,你真是孤的賢內助!孤怎麼就沒想到這點!”
他看着柳如煙,眼底的愛意幾乎要溢出來:“煙兒,有你在,孤何愁大事不成!”
柳如煙靠在他懷裏,唇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殿下過獎了。妾只是想幫殿下分憂解難。”
她知道,這一步棋,她又走對了。
而主殿裏,柳清鳶正聽着錦兒的回報,手裏的繡花針猛地扎進了手指,鮮血滲了出來,她卻渾然不覺。
“柳如煙那個賤人,竟和相府聯手了!”她咬牙切齒,眼底的恨意幾乎要凝成實質,“相府真是瞎了眼!竟去投靠一個庶女!”
錦兒連忙拿出帕子,幫她擦去手指上的血,低聲道:“娘娘,息怒。相府也是被無奈。如今娘娘失寵,小皇子雖然是嫡子,卻不得殿下喜愛。相府若是不投靠側妃娘娘,怕是……”
“怕是什麼!”柳清鳶猛地將繡花針扔在地上,“我是相府的嫡女!柳如煙不過是個庶女!她永遠都比不上我!”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眼底閃過一絲瘋狂的算計:“去,把我梳妝盒裏的那支金步搖拿出來,當了。換些銀子,送給京郊的縣令。我要讓他,在賑災的事上,給柳如煙和趙珩使絆子!”
錦兒臉色一白,連忙道:“娘娘,這太冒險了!若是被殿下發現……”
“怕什麼!”柳清鳶冷笑一聲,“富貴險中求。我若是不賭一把,這輩子,就只能困在這主殿裏了!”
錦兒不敢再多言,只能應聲退下。
窗外的蟬鳴,一聲比一聲響亮,透着幾分煩躁。
東宮的暗流,越來越洶涌了。
夏至已至,京城的天氣熱得像個蒸籠,鳳儀宮卻依舊涼爽宜人。皇後坐在軟榻上,手裏捏着一串菩提子,聽着嬤嬤的回報,眉頭微微蹙起。
“太子側妃柳氏,借着相府的勢力,幫太子辦賑災的事,京郊的百姓都念太子的好,連皇上都誇太子賢明。”嬤嬤低聲道,“還有,小皇子趙昀,深得太子喜愛,帶在身邊,連朝堂之事,都不避諱。”
皇後轉動佛珠的手,頓了頓。
柳如煙這是越來越得勢了。
母憑子貴,又有相府撐腰,如今連太子都對她言聽計從。再這麼下去,東宮的天,怕是真的要變了。
“太子妃那邊,可有什麼動靜?”皇後淡淡道。
“太子妃柳氏,前些子讓錦兒當了金步搖,給京郊的縣令送了銀子,想在賑災的事上使絆子。”嬤嬤道,“只是那縣令是個聰明人,收了銀子,卻沒辦事,還把這事告訴了太子側妃的人。”
皇後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
柳清鳶還是這麼沉不住氣。
想在賑災的事上使絆子,簡直是自尋死路。如今太子正是得勢的時候,她這麼做,不過是自取其辱。
“去,”皇後道,“送些解暑的東西去東宮。給側妃柳氏的,是冰鎮的酸梅湯;給太子妃柳氏的,是些名貴的藥材。告訴她們,本宮念着她們生養辛苦,讓她們好生休養。”
嬤嬤愣了愣:“娘娘,這是……”
“一碗水,要端平。”皇後道,“柳如煙得勢,柳清鳶失寵,可柳清鳶終究是太子妃,是相府的嫡女。若是柳清鳶徹底倒了,柳如煙一家獨大,對東宮,對皇家,都不是好事。”
她頓了頓,又道:“再傳本宮的話給太子,讓他莫要太過寵愛側妃柳氏,皇家的規矩,不能亂。嫡庶有別,這話,本宮不想再說第二遍。”
嬤嬤應聲退下。
皇後靠在軟榻上,輕輕嘆了口氣。
這深宮之中,最忌諱的就是一家獨大。她這個皇後,能做的,就是維持着這微妙的平衡。
而東宮的綺羅院裏,柳如煙正看着皇後送來的酸梅湯,眼底閃過一絲冷光。
皇後這是在敲打她。
敲打她不要太過張揚,不要忘了嫡庶有別。
“小姐,皇後這是怕您功高蓋主啊。”雲袖低聲道。
“怕?”柳如煙冷笑一聲,“她怕的,是我一家獨大,威脅到她的地位。”
她端起一碗酸梅湯,喝了一口,冰涼的味道順着喉嚨滑下去,卻壓不住心頭的燥熱。
“皇後想維持平衡?”柳如煙道,“可我偏要打破這平衡。這東宮的主位,遲早是我的;這皇後的位置,也遲早是我的。”
她頓了頓,又道:“蘇文那邊,讓他加快賑災的進度。務必在秋闈之前,把這件事辦成。我要讓殿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再高一層。”
雲袖躬身應下。
而趙珩,此刻正在前殿和蘇文商量賑災的事。他看着蘇文遞上來的計劃書,眼底的笑意越來越濃。
“好!好!”趙珩道,“蘇先生真是有謀略!有你相助,孤的大事,定能成!”
蘇文躬身道:“殿下過獎了。這都是側妃娘娘的功勞。若不是側妃娘娘提點,草民也想不到這個法子。”
趙珩想起柳如煙溫柔的模樣,眼底的愛意更深了。
他的煙兒,不僅貌美,還如此聰慧。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站起身,朗聲道:“傳孤的旨意!賑災之事,全權交給蘇先生辦!所需銀子,東宮和相府各出一半!務必讓京郊的百姓,都過上好子!”
內侍尖聲應下。
窗外的陽光,越發熾烈了。
東宮的爭鬥,早已不止於後院的女人。它牽扯着相府的榮辱,牽扯着太子的皇位,牽扯着整個朝堂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