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集裝箱裏的酸筍味還沒散盡。”
小傑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那塊鏽跡斑斑的鎖扣牌。老人——攬佬靠在折疊床邊,慢條斯理地卷着一種土煙,煙絲是暗褐色的,散發出一股辛辣的草本氣味。
“王志國的船,”攬佬吐出一口濃煙,“下個月初三靠岸。還是老碼頭,半夜。”
“你怎麼知道?”小傑抬頭。
“碼頭有碼頭的話事人,”攬佬用拇指指了指自己,“我雖然老了,耳朵還沒聾。拆船廠的老梁,報關公司的小妹,拖車隊的阿強……這些人都欠我人情。”
“人情?”
攬佬笑了,露出被檳榔染黑的牙齒:“後生仔,你以爲碼頭這種地方,靠什麼活?錢?錢只能買一時。人情,能買一世。”
他彈了彈煙灰:“二十年前,老梁的老婆難產,是我半夜開破貨車送去的醫院。十五年前,小妹被追債,是我擺平的。十年前,阿強的兒子被人販子拐了,是我托廣西老表的關系,從雲南邊境找回來的。”
“這些人,”他頓了頓,“現在都在關鍵位置。”
小傑懂了。這張看似破敗的碼頭,底下是一張密密麻麻的人情網。而攬佬,就是坐在網中央的那只老蜘蛛。
“所以王志國的一舉一動……”
“都有人告訴我。”攬佬掐滅煙頭,“他以爲天衣無縫,其實在碼頭,他像個在玻璃缸裏遊的魚——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集裝箱外傳來腳步聲,很輕,但攬佬耳朵動了動。
第二章:“來了…真的來了!他說。”
小傑警惕地站起來,手按在腰間的斧柄上。攬佬擺擺手:“自己人。”
集裝箱門被拉開一條縫,先探進來的是一頂鴨舌帽,然後是半張臉——是個年輕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皮膚黝黑,眼神機警。她閃身進來,反手關上門。
“阿公,”女孩說,普通話帶着濃重的廣西方言口音,“她來了。”
“在哪?”
“停車場,黑色保姆車。帶了兩個人,一個司機,一個助理。”
攬佬點點頭,看向小傑:“後生仔,等下不管見到什麼人,都別出聲。看着就行。”
“什麼人?”
攬佬沒回答,只是對女孩說:“阿月,帶她進來。走三號通道,避開光頭他們。”
叫阿月的女孩點頭,又像貓一樣溜了出去。
小傑一頭霧水。攬佬卻開始整理那張小桌子——把吃剩的螺螄粉碗收起來,用抹布把桌面擦了又擦,然後從床底拖出一個小鐵盒,從裏面取出三只小茶杯,一包用油紙包着的茶葉。
“阿公,到底是誰要來?”小傑忍不住問。
攬佬正在燒水,用的是那種老式的酒精爐。藍色的火苗舔着水壺底,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一個,”他斟酌着用詞,“和我們不一樣,但又一樣的人。”
這算什麼答案?小傑還想問,集裝箱門又開了。
這次進來的,讓他的呼吸瞬間停滯。
是個女人。
第三章:“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高挑,至少一米七,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風衣,腰帶系得一絲不苟。栗色長發微卷,披在肩頭,臉上戴着足以遮住半張臉的墨鏡。但即便遮住了眼睛,小傑也一眼就認出來了——
Lisa。
那個Lisa。去年金像獎最佳女主角,今年福布斯中國名人榜前十,微博八千萬粉絲,代言從奢侈品到護膚品覆蓋全行業的——國際巨星Lisa。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在這個散發着酸筍味、鐵鏽味和黴味的廢棄集裝箱裏?站在滿是污漬的水泥地上,面對着這個穿着工裝、腳踩草鞋、牙齒被檳榔染黑的老頭?
小傑的第一反應是自己在做夢。或者低血糖產生了幻覺。他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
不是夢。
Lisa身後跟着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女人,應該是助理,手裏提着個看起來很貴的真皮公文包。助理的表情管理明顯沒做好,盡管努力維持平靜,但微微皺起的鼻翼和緊抿的嘴唇,暴露了她對這環境的極度不適。
攬佬卻像接待老友一樣,指了指小板凳:“坐。”
Lisa摘下墨鏡。她的眼睛很亮,妝很淡,但皮膚好得發光——是那種昂貴護膚品和頂級醫美共同作用下的、毫無瑕疵的光澤。她沒坐,目光在集裝箱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小傑身上。
“這位是?”她的聲音和電影裏一樣,略帶沙啞,很有辨識度。
“我侄孫,”攬佬面不改色,“自己人。”
第四章:“Lisa與攬佬”
Lisa點點頭,沒再追問。她在小板凳上坐下——很小心,只坐了三分之一,風衣下擺垂到地上,沾了灰塵。她沒在意。
助理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文件,遞給攬佬。攬佬沒接,對阿月使了個眼色。阿月接過文件,卻沒給攬佬,而是走到那盞LED燈下,一頁頁翻看。
氣氛有點詭異。國際巨星Lisa,在一個破集裝箱裏,等着一個碼頭老頭看合同。而老頭自己不看,讓一個看起來像流浪少女的女孩看。
更詭異的是,Lisa居然在等。她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背挺得很直,像在參加頒獎典禮。
阿月看得很慢,時不時用廣西話低聲和攬佬交流幾句。攬佬偶爾點頭,偶爾搖頭。
“第三頁,第七條,”阿月突然說,“‘甲方需確保乙方在期間的人身安全與隱私安全’,這個‘確保’太模糊。改成‘甲方需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於……’”
助理明顯愣了一下,看向Lisa。
Lisa點頭:“可以。”
“第五頁,違約責任,”阿月繼續說,“只規定了乙方違約的賠償,沒提甲方違約怎麼辦。加一條:‘若因甲方原因導致乙方遭受損失,甲方需承擔全部法律責任,並賠償乙方因此產生的一切直接及間接損失’。”
這次助理忍不住了:“這……這範圍太寬泛了。”
“那就別籤。”攬佬終於開口,聲音很平淡,像在說今天的粉不夠辣。
Lisa抬手制止了助理:“加。”
小傑站在角落,腦子已經不夠用了。他在心裏快速計算:Lisa的代言費,據說最便宜的也要八位數。她親自跑到這種地方籤合同,對方是個住集裝箱的老頭,合同條款由一個看起來像流孩的人逐條審閱……
這世界瘋了。
阿月看了整整二十分鍾。期間Lisa接了三個電話,都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完:“在開會,晚點回你。”
最後一個電話掛斷後,她輕聲對助理說:“把後面兩個通告推了。”
“可是Lisa姐,那個是香奈兒的活動……”
“推了。”
阿月終於看完,把合同遞還給助理:“改好,打印,送回來。”
助理看向Lisa,Lisa點頭:“現在就去改。附近有打印店嗎?”
阿月說:“出門左轉,過兩個路口,有家圖文店。報我的名字,老板會幫你。”
助理抱着電腦和公文包匆匆離開。集裝箱裏只剩下Lisa、攬佬、阿月,和已經石化的小傑。
水燒開了。攬佬泡茶,手法很糙,就是抓一把茶葉扔進茶壺,開水一沖。但他倒茶的動作很穩,三杯茶,不多不少,剛好七分滿。
“嚐嚐,”他把一杯推到Lisa面前,“廣西六堡茶。陳了十五年。”
Lisa端起那只有缺口的粗陶茶杯,沒有猶豫,抿了一口。然後她頓了頓,又喝了一口。
“好茶。”她說。
“識貨。”攬佬笑了,“現在能喝得慣這種粗茶的人,不多了。”
“我外婆是廣西人,”Lisa放下茶杯,“小時候在她家,喝的也是這種茶。用搪瓷缸泡,茶葉梗浮在上面。”
“桂林?”
“柳州。”
攬佬眼睛亮了一下:“柳州哪條街?”
“青雲路,老紡織廠宿舍。”
“我年輕時在那邊拉過板車。”攬佬說,“紡織廠門口有家螺螄粉,一塊五一碗,給好多酸筍。”
“阿婆螺螄粉,”Lisa接道,“現在還在,漲到十二塊了。”
“你去吃過?”
第五章:“籤約完成”
“去年拍戲路過,偷偷去的。經紀人不讓,說路邊攤不衛生。”Lisa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眼睛裏有點真實的東西在閃,“戴着口罩帽子,躲在角落裏吃完了。”
小傑聽着這段對話,感覺像在看一部魔幻現實主義的電影。國際巨星和碼頭老頭,在用家鄉話聊螺螄粉。
“所以,”攬佬給自己續了杯茶,“你真的想好了?”
Lisa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着杯中深紅色的茶湯,很久,才說:“阿公,我累了。”
三個字,很輕。但在安靜的集裝箱裏,像石頭投入深井。
“每天醒來,要先想今天要扮演誰。溫柔的Lisa,性感的Lisa,知性的Lisa,親民的Lisa……就是不能做自己。”她轉着茶杯,“吃飯不能多吃,話不能亂說,笑要露八顆牙,哭要美得讓人心疼。談個戀愛,要先問經紀人對方咖位夠不夠,能不能帶來資源。”
她抬起頭,眼睛裏有血絲:“上周,我媽打電話,說我爸住院了。我說我馬上回去。經紀人說不行,明天有品牌活動,合同籤了,違約金八百萬。我說那是我爸。經紀人說,Lisa,你要清楚,你現在不是你,你是公司資產,是品牌代言人,是八千萬粉絲的偶像。你爸的病,可以請最好的醫生,住最好的病房,但你不能回去。因爲你的情緒狀態,會影響工作。”
攬佬安靜地聽着,沒打斷。
“我在病房外面打電話,聽我媽哭。我爸在裏面做手術,我在外面背台詞,明天活動要說的台詞。”Lisa的聲音有點抖,“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是什麼?一台會呼吸的賺錢機器?”
“所以你想找退路。”攬佬說。
“不是退路,”Lisa糾正,“是想找回一點……真實感。哪怕一點點。”
她看向這個破舊的集裝箱:“阿公,你知道我爲什麼找你嗎?”
“因爲我夠窮?”攬佬自嘲地笑。
“因爲你不怕。”Lisa說,“光頭李昨天來找我,說有個大佬想見我,吃個飯,聊個。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讓經紀人推了。光頭李說,Lisa,別給臉不要臉。然後他提了你的名字。”
攬佬挑眉。
“他說,‘Lisa,你以爲你光鮮亮麗,其實在有些人眼裏,你和碼頭那些扛包的沒什麼區別。真要動你,都不用自己出手。但如果你認識攬佬,那就不一樣了。’”Lisa復述這段話時,語氣平靜,“我問,攬佬是誰。他說,一個住在集裝箱裏的老頭,但碼頭上下,沒人不敢給他面子。”
攬佬喝了口茶,沒說話。
“所以我來了,”Lisa看着他的眼睛,“我想看看,一個住在集裝箱裏的人,憑什麼讓那些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害怕。”
“現在看到了?”
“看到了一點。”Lisa說,“但還不夠。阿公,我要的不是保護,是。我給你資源——錢,人脈,曝光度。你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查一個人。”Lisa從風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小傑忍不住瞥了一眼。是個中年男人,微胖,戴着金絲眼鏡,笑得很和善。他認識這張臉——經常在財經新聞裏出現,某大型娛樂公司的老板,姓趙。
“趙東海,”Lisa說,“我的老板,也是我的……噩夢。”
攬佬拿起照片,看了看,又放下。
“我要知道他所有的髒事,”Lisa的聲音冷下來,“偷稅,洗錢,潛規則,死過哪個藝人……所有。我要足夠把他送進去,或者至少,讓他再也沒能力控制我的東西。”
“代價呢?”攬佬問。
“十年合約。”Lisa說,“籤給你。這十年,我所有收入的百分之三十,歸你。但前提是,你幫我擺脫趙東海。”
小傑倒吸一口涼氣。Lisa年收入多少?九位數?百分之三十,十年……那是天文數字。
攬佬卻笑了:“後生女,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一個碼頭老頭,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那你想要什麼?”
攬佬沒馬上回答。他點了支煙,抽了一口,緩緩吐出。
“我要你,”他看着Lisa,“紅了之後,別忘本。每年拿出一個月,真真正正去做點事。不是擺拍,不是作秀,是像普通人一樣,去福利院,去山區,去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地方。能做到嗎?”
Lisa愣住了。她顯然沒料到會是這個條件。
“還有,”攬佬補充,“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幫忙——不是人放火,是幫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發個聲,曝個光,你肯不肯?”
集裝箱裏安靜了很久。遠處傳來貨輪的汽笛,悠長,蒼涼。
“肯。”Lisa說。
“口口無憑。”
“那就寫進合同。”
攬佬點點頭,朝阿月使了個眼色。阿月從床底又拖出個鐵盒,這次裏面不是茶葉,是幾份已經打印好的文件。
小傑瞄了一眼標題:《特殊協議》。
原來攬佬早就準備好了。
Lisa接過文件,快速瀏覽。越看,眼睛睜得越大。這份合同,和剛才助理那份完全不同。沒有復雜的法律術語,條款簡單直白到近乎粗糙:
“一、甲方(攬佬)負責查清趙東海所有違法事實,並確保乙方(Lisa)安全脫離其控制。
二、事成後,乙方自願將未來十年演藝收入的30%交付甲方。
三、甲方所得款項,70%用於資助貧困兒童教育、醫療救助及法律援助,20%用於碼頭工人互助基金,10%爲甲方個人所得。
四、乙方需每年至少抽出一月時間,參與公益實踐,形式由雙方協商。
五、若甲方未能履行第一條,本合同自動作廢,乙方無需支付任何費用。”
最後是籤名欄,甲方已經籤好了——一個龍飛鳳舞的中文名:韋世強。下面按了紅手印。
Lisa抬起頭:“韋世強……這是你的真名?”
“幾十年沒人叫了。”攬佬——韋世強,笑了笑,“連我自己都快忘了。”
Lisa沒再猶豫。她從助理留下的公文包裏拿出筆,在乙方欄籤下自己的名字:李麗莎。然後也按了手印。
兩份合同,一人一份。
阿月把合同收好,放回鐵盒。攬佬伸出手,和Lisa握了握。那是一雙滿是老繭、關節粗大的手,握着一雙保養精致、做了美甲的手。
“愉快,李小姐。”
“叫我Lisa就行,阿公。”
助理回來了,拿着改好的合同。看到Lisa已經在另一份合同上籤了字,她愣住了。
“那份不用了,”Lisa說,“已經籤好了。”
“可是Lisa姐,這份是法務部……”
“我說,不用了。”Lisa的語氣不容置疑。她重新戴上墨鏡,又變回了那個光芒四射的國際巨星。“阿公,我等你的消息。”
“一個月內,”攬佬說,“給你第一份材料。”
Lisa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頭,看向一直站在角落、像背景板一樣的小傑。
“你是阿公的侄孫?”
小傑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Lisa從包裏掏出一張名片,純黑色,只有燙金的電話號碼。“如果有需要,打這個電話。直接找我。”
她把名片放在桌上,然後拉開門,和助理一起消失在晨光中。
集裝箱裏恢復了安靜。只剩下螺螄粉殘留的酸辣味,六堡茶的陳香,和一種淡淡的、昂貴的香水味——那是Lisa留下的。
小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阿公……這到底……”
攬佬慢悠悠地收起名片,遞給小傑:“收好。說不定有用。”
“可她……她是Lisa啊!國際巨星!爲什麼要籤這種合同?十年,百分之三十,那得是多少錢……”
“對她來說,錢已經不重要了。”攬佬重新坐下,點了支煙,“重要的是自由。是能回家看父親,能坐在路邊吃碗螺螄粉,能不被打擾地談個戀愛——這些普通人最平常的東西,她買不起。”
“那你可以要更多啊!百分之五十,甚至……”
“後生仔,”攬佬打斷他,“做人,不能太貪。她給百分之三十,是她的誠意。我要百分之三十,是我的分寸。再多,性質就變了。那就不是,是勒索。”
小傑啞口無言。
“而且,”攬佬吐了口煙,煙霧在LED燈下緩緩上升,“這百分之三十,不是給我個人的。合同上寫了,七成做慈善,兩成給碼頭兄弟,我留一成,夠吃飯就行。”
他看着小傑震驚的臉,笑了:“怎麼,覺得我傻?”
“不是……我就是……”
“就是不明白,爲什麼有人不愛錢?”攬佬幫他說完,“我年輕時候也愛。愛得發瘋。在柳州碼頭,爲了多掙五毛錢,能跟人打到頭破血流。後來跑到這裏,什麼髒活累活都過,走私,看場子,收保護費……錢是掙了,但睡不安穩。”
他彈了彈煙灰:“直到阿妹出事。我才明白,有些東西,比錢重要。比如良心,比如情義,比如……晚上能睡得着覺。”
小傑沉默了。他想起母親,想起那個因爲沒錢治病、只能回家等死的夜晚。
“那Lisa的事……”他問,“你真能搞定?”
“趙東海,”攬佬念着這個名字,像在念一個死人,“我盯他很久了。這老狐狸,表面做娛樂,背地裏放,死過兩個小演員。證據我有一些,但不夠。現在有了Lisa裏應外合,夠了。”
阿月突然開口:“阿公,光頭李那邊有動靜。他好像知道Lisa來過了。”
攬佬的眼神冷下來:“他怎麼知道的?”
“不清楚。但他的人在停車場附近轉悠。”
“告訴他,”攬佬說,“Lisa現在是我罩的人。讓他把招子放亮點。”
“他要是不聽呢?”
攬佬沒說話,只是從床底下抽出一用報紙包着的長條狀物體。報紙剝開,裏面是一把刀——不是砍刀,是廣西壯族傳統的短柄柴刀,刀身黝黑,刀刃閃着寒光。
“那就讓他聽聽,”攬佬用手帕擦拭着刀刃,“是骨頭硬,還是刀硬。”
小傑看着那把刀,又看看攬佬平靜的臉,突然意識到:這個住在集裝箱裏、穿着草鞋、抽土煙、喝粗茶的老頭,可能比他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後生仔,”攬佬突然看向他,“你怕不怕?”
小傑想了想,搖頭:“不怕。”
“爲什麼?”
“因爲,”小傑說,“你是我阿公。”
攬佬愣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笑聲在集裝箱裏回蕩。笑夠了,他把刀收回去,拍了拍小傑的肩膀。
“好!像我韋家的人!”他眼中閃着光,“那接下來,我們要做兩件事。第一,幫Lisa搞垮趙東海。第二,用王志國那批貨,釣出他背後的大魚。”
“怎麼做?”
攬佬從懷裏掏出一部老式諾基亞手機——和小傑舅舅留下的那部一模一樣。他按了幾個鍵,遞給小傑。
屏幕上是一張模糊的照片,拍的是一個賬本的內頁。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着款項往來,數額巨大。其中幾個名字被紅圈標出,小傑看到了“王志國”,還看到了另外幾個更顯赫的名字——有官員,有富商,甚至有娛樂圈的人。
“這是……”
“從那個紅叉集裝箱裏拍到的,”攬佬說,“可惜只拍到幾頁,集裝箱就被轉移了。但夠了。這些名字,夠很多人睡不着覺了。”
“你要公開?”
“不,”攬佬收回手機,“公開是最蠢的。我要用這個,和他們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攬佬看着小傑,一字一句:“用這些人的把柄,換他們手裏,王志國的把柄。”
小傑懂了。黑吃黑。用大人物的秘密,換小卒子的命。
“那批貨現在在哪?”
“還在碼頭,”攬佬說,“但不在老碼頭。王志國很小心,每次用的倉庫都不一樣。這次,在17號倉庫。”
“什麼時候動手?”
“今晚。”攬佬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關節發出咔吧的響聲,“月黑風高,好辦事。”
小傑也站起來:“我跟你去。”
“你不怕?”
“怕。”小傑老實說,“但更怕什麼都不做。”
攬佬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後點點頭:“去可以,但要聽我的。阿月會在外面接應,萬一出事,她會帶你走。”
“那你呢?”
“我?”攬佬咧嘴一笑,露出被檳榔染黑的牙齒,“我在這碼頭混了三十年,什麼風浪沒見過。真要栽了,也算落葉歸。”
這話說得輕鬆,但小傑聽出了裏面的決絕。
傍晚,阿月弄來了兩套碼頭工人的制服,還有兩頂安全帽。小傑換上衣服,看着鏡子裏那個灰頭土臉、眼神卻異常堅定的自己,有點陌生。
攬佬也換了衣服,但沒穿制服,而是換了身深藍色的工裝,腳上還是那雙草鞋。他從床底拖出個帆布包,裏面是一些工具:鉗子,螺絲刀,手電筒,還有幾包用油紙包着的東西。
“這是什麼?”小傑問。
“廣西老家帶來的,”攬佬小心地收好,“土炸藥。威力不大,但聲音響。必要時候,用來制造混亂。”
小傑喉結滾動。事情的發展,已經遠超他的想象。
天黑透了,碼頭的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暈在江霧中暈開。遠處貨輪的燈光像漂浮的鬼火。
攬佬和小傑混在一隊下班的工人裏,低着頭,朝17號倉庫走去。倉庫在碼頭最偏僻的角落,背靠江水,周圍堆滿了廢棄的集裝箱,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倉庫門口有兩個人守着,在抽煙。攬佬做了個手勢,阿月從陰影裏閃出來——她換了一身黑衣,像只靈巧的貓。她手裏拿着個小彈弓,對準那兩人的方向,射出了兩顆小石子。
石子打在遠處的鐵皮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誰?!”兩人警覺地轉身,朝聲音方向走去。
就這幾秒鍾的空檔,攬佬和小傑已經閃到倉庫側面。攬佬用一鐵絲,三下五除二撬開了側面的小門。
裏面很黑,堆滿了貨物,用帆布蓋着。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機油和灰塵的味道。攬佬打着手電,快速翻找。小傑跟在他身後,心髒狂跳。
“這裏。”攬佬掀開一塊帆布。下面不是普通的貨物,是十幾個木箱,用鐵條封着。其中一個木箱的蓋子已經鬆動,攬佬用撬棍撬開。
手電光下,小傑看到了裏面的東西。
不是他想象的金銀珠寶,也不是毒品武器。而是一卷卷的……賬本。紙質已經泛黃,有些甚至是用毛筆寫的。還有一堆老式的錄音帶,標籤上寫着期和人名。
最下面,是一個鐵皮盒子。攬牢撬開,裏面是幾份泛黃的文件,和一堆照片。
照片上的人,小傑認識幾個——都是在電視上見過的面孔。照片的背景,有的是酒店房間,有的是私人會所,有的是……碼頭。
“夠分量了。”攬佬快速拍了幾張照,然後把東西原樣封好,“撤。”
就在他們準備離開時,倉庫大門突然被推開!
刺眼的手電光柱射進來,晃得人睜不開眼。
“不許動!”至少五六個人,手裏拿着鋼管和砍刀。
領頭的是個刀疤臉——小傑認得,是白天在碼頭追他的那個光頭的手下。
“攬佬,”刀疤臉獰笑,“等你很久了。王志國老板說了,今晚誰進這個倉庫,誰就別想出去。”
攬佬把小傑護在身後,手摸向腰間——那裏別着那把柴刀。
“後生仔,”他低聲說,“等下我喊跑,你就往江邊跑。阿月在那裏準備了船。”
“那你……”
“別管我。”攬佬的聲音很平靜,“記住,找到阿月,把這些照片,交給該給的人。”
他把一個微型儲存卡塞進小傑手裏。
手電光越來越近。鋼管拖在地上的聲音,刺耳,沉重。
攬佬緩緩抽出柴刀。
小傑握緊了拳頭,掌心全是汗。
就在這時,倉庫頂上突然傳來巨響!接着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和濃煙!
是攬佬準備的土炸藥!
“跑!”攬佬一把推開小傑,同時揮刀迎向沖在最前面的人!
小傑轉身就跑,撞開側門,沖進夜色。身後傳來打鬥聲、慘叫聲、怒吼聲。他不敢回頭,拼命朝江邊跑。
阿月果然在那裏,一艘小快艇隱藏在蘆葦叢中。
“阿公呢?!”阿月急問。
“他……”小傑喘着粗氣,回頭看去,倉庫方向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阿月咬了咬牙,發動快艇:“上來!阿公交代了,無論發生什麼,先保你!”
小傑跳上快艇。快艇像箭一樣射向江心。
他回頭,看着越來越遠的碼頭,看着那沖天的火光,手裏緊緊攥着那張儲存卡。
那裏面的東西,可能是無數人的罪證。
也可能是大佬用命換來的,最後的底牌。
江風凜冽,吹得他睜不開眼。
但有個聲音在腦海裏越來越清晰:
車門開着。
你已經上車了。
現在,該往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