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門加了雙重鎖。
粗重的鐵鏈纏在門閂上,扣着兩把黃銅大鎖,鑰匙分別由柳尚書的心腹長隨和王媽媽保管。窗戶也用木條從外面釘死,只留一道三指寬的縫隙透氣送食。
蘇婉兒的病,斷斷續續,時好時壞。燒退了些,不再胡言亂語,人卻像是被抽去了精氣神,整蜷在草堆裏,眼神空洞地望着狹小窗縫裏漏進的一線天光。
送藥的婆子說,她偶爾會喃喃自語,聲音很低,聽不清說什麼。送去的飯食,動得很少,人眼看着瘦脫了形,那張曾經嬌美動人的臉,如今蠟黃凹陷,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
柳雲歌聽到這些稟報時,正坐在聽雪軒的窗前,手裏拿着一本從書房找來的、講各地風物雜記的舊書。書頁泛黃,墨香混着陳年的塵土氣。
她翻過一頁,目光落在窗外那幾株開得正盛的菊花上。
蘇婉兒在等。
等系統給她新的指令,等翻身的機會,或者……等一個更徹底的毀滅。
而她,也在等。
等一個合適的機會,把手裏的鐵證,用到最該用的地方。等這府裏的風波,暫時平息到一個可以讓她走出去的節點。
機會來得比預想的快。
三後,宮中傳來旨意:太後鳳體違和數月,近稍愈,聖心大悅,特於重陽前夜設“延壽宴”,邀宗親勳貴、三品以上官員及家眷入宮同樂,共祈福壽。
帖子遞到尚書府,指名要柳尚書攜夫人及“府中千金”赴宴。
“府中千金”這四個字,讓接到帖子的柳尚書和勉強能下床的柳夫人,都沉默了許久。
若在半月前,這自然指的是蘇婉兒。可如今……
柳夫人看着那燙金的帖子,手指無意識地絞着帕子,眼神復雜地看向坐在下首的柳雲歌。
柳雲歌今穿了身柳夫人昨剛讓繡娘趕制出來的新衣。淺碧色織錦襦裙,配月白色繡纏枝蘭草的半臂,料子是上好的江南軟緞,顏色清雅,襯得她蒼白的臉色也多了幾分生氣。額頭的淤青用脂粉仔細遮蓋過,不近看已不明顯。頭發梳了時下流行的雙環髻,簪了兩支點翠小釵並幾朵新鮮的茉莉,簡單卻得體。
她安靜地坐在那裏,背脊挺直,低眉斂目,姿態無可挑剔。可柳夫人看着,卻覺得陌生,又心疼。這裝扮舉止,是她親手爲蘇婉兒設計、教導了十五年的,如今套在親生女兒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和……愧疚。
“雲歌,”柳尚書清了清嗓子,開口,“三後宮宴,你……隨我們一同去吧。”
柳雲歌抬眼,目光平靜:“女兒遵命。”
沒有受寵若驚,沒有忐忑不安,平靜得像只是接了一個尋常的吩咐。
柳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比如宮裏的規矩,比如宴席上要注意什麼,比如……可能會遇到的打量和議論。可看着柳雲歌那雙沉靜無波的眼睛,那些話又都堵在了喉嚨裏。這個女兒,似乎並不需要她這些遲來的“教導”。
“你母親會幫你打點。”柳尚書看了夫人一眼,頓了頓,又道,“宴上若有人問起……便照實說。我柳家的女兒,流落在外是命途多舛,如今認祖歸宗,是天理昭彰。”
這便是定了調子。不再遮掩,坦然承認。
柳雲歌微微頷首:“女兒明白。”
赴宴那,天色將暮。
尚書府的馬車停在宮門外,已排起了長隊。各府的車駕華蓋雲集,仆從如雲,空氣裏彌漫着脂粉香、熏香氣和一種壓抑的喧囂。
柳雲歌扶着丫鬟的手下車時,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
好奇的,探究的,審視的,幸災樂禍的……像無數細密的針,扎在的皮膚上。她甚至能聽到隱約的竊竊私語。
“那就是柳尚書家剛找回來的真千金?”
“瞧着倒是清秀,就是臉色差了些……”
“聽說那位假的可慘了,被關起來了?”
“何止!你是不知那及笄宴上……”
柳雲歌恍若未聞,只微微垂着眼睫,跟在柳尚書和柳夫人身後,步履平穩地隨着引路的內侍,穿過一道道朱紅宮門。
宮道深深,高牆巍巍,琉璃瓦在夕陽餘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光。空氣中浮動着龍涎香莊重奢靡的氣息,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鏡的金磚上,腳步聲被空曠的宮殿吸收,留下令人心悸的回響。
這就是皇宮。權力和富貴的最中心,也是無數陰謀和欲望的淵藪。
前世,她只在被定罪後,被人拖着經過宮門外長長的甬道,那時只覺得森冷絕望。如今以尚書千金的身份踏入,感受卻並無太多不同——依舊森冷,只是換了一種更華麗也更虛僞的包裝。
宴設在太液池旁的麟德殿。
殿宇恢弘,燈火通明。巨大的蟠龍柱撐起繪滿祥雲仙鶴的藻井,絲絨地毯從殿門一直鋪到御階之下。兩側已設好案幾,按照品級爵位依次排列,宮女太監穿梭如織,悄無聲息地布菜斟酒。
柳尚書的位置不算最前,但也靠中。柳雲歌作爲未出閣的姑娘,座位安排在父母身後稍偏一些的地方,與幾位年紀相仿的公侯小姐相鄰。
她剛落座,便感到旁邊投來幾道目光。是承恩公府的小姐和兩位郡王府的縣主。她們顯然聽說了柳家的事,眼神裏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彼此交換着眼色,低聲說笑,目光時不時掃過柳雲歌。
柳雲歌只當不見,微微垂眸,看着自己面前鎏金酒盞裏琥珀色的瓊漿。酒液清澈,映出殿頂搖曳的燈燭,也映出她平靜無波的眼。
忽然,殿外傳來內侍尖細悠長的通傳:
“陛下駕到——太後娘娘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殿內瞬間安靜,所有人起身,伏地叩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皇後娘娘千歲——”
山呼聲中,明黃色的儀仗緩緩而入。皇帝年約四旬,面容清矍,目光沉靜,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儀。太後由皇後攙扶着,雖面帶病容,精神卻尚可。皇後端莊雍容,鳳冠霞帔,氣度非凡。
御駕升座,皇帝溫言讓衆人平身。絲竹聲起,宴席正式開始。
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人魚貫而入,長袖翻飛,樂聲靡靡。觥籌交錯間,氣氛逐漸熱絡。官員們互相敬酒,說着吉祥話;女眷們則低聲交談,目光流轉,不動聲色地比較着彼此的衣着首飾,打探着最新的傳聞。
柳雲歌安靜地坐着,只在必要時應答一兩句柳夫人的低聲提點,其餘時間,都像個精致的偶人,看着這滿殿的繁華喧囂。
她能感覺到,有幾道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她身上。除了旁邊那幾位小姐,似乎還有來自更前方座位的注視。
她抬起眼,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御階之下,離皇帝最近的幾席。
那裏坐的多是親王、超品國公,以及……幾位身份特殊的人物。
她的目光,落在左側靠前的一張單獨席面上。
那裏只坐了一個人。
一個穿着深紫色繡銀線雲紋道袍的年輕男子。墨發用一簡單的白玉簪半束,餘下披散在肩背。他坐姿有些隨意,並未像旁人那樣挺直腰背,反而微微斜倚着憑幾,手裏拿着一只白玉酒杯,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着杯沿。
殿內燈火輝煌,光影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極清俊的輪廓。眉似遠山,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很淡。那是一種超越性別的、近乎冰冷的俊美,不染塵埃,卻也……沒什麼人氣。
他似乎對眼前的歌舞盛宴毫無興趣,目光淡淡地掃過殿中衆人,像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皮影戲。
然後,他的目光,就那麼隨意地,落在了柳雲歌身上。
四目相對的刹那,柳雲歌心頭微微一凜。
那不是尋常的打量,也不是男人看女人的驚豔或好奇。那目光太靜,太深,像是能穿透皮囊,直視內裏。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一絲……極淡的、近乎興味的探究。
柳雲歌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蜜水,抿了一小口。
心跳,卻莫名快了兩拍。
這個人……是誰?
“那位是國師,蕭玄璟。” 柳夫人的聲音極低地在耳邊響起,帶着一絲敬畏,“陛下和太後都極爲倚重,尋常不參與飲宴,今許是因太後病愈……莫要一直看。”
國師?蕭玄璟?
柳雲歌前世隱約聽過這個名字,似乎是個極爲神秘超然的人物,精於星象占卜,能斷吉凶,連皇帝都對他禮敬有加。只是他深居簡出,尋常人難得一見。
他竟然會注意自己?
柳雲歌壓下心中的異樣,繼續扮演着安靜乖巧的角色。宴至中段,太後精神有些不濟,皇帝便命人撤了歌舞,讓衆人自便賞樂,亦可去殿外廊下走走,看看太液池的夜景。
柳雲歌隨柳夫人起身,與幾位相熟的夫人略作寒暄後,便尋了個借口,獨自走到殿外廊柱的陰影處透氣。
秋夜的風帶着水汽,吹散了殿內的暖熱和脂粉氣,也吹得人頭腦清醒了些。她倚着冰涼的漢白玉欄杆,望着遠處黑沉沉的太液池水,和池對面星星點點的宮燈倒影。
遠離了那些喧囂和視線,她才覺得繃緊的脊背稍稍鬆弛。
“柳姑娘。”
一個清冽的、沒什麼溫度的聲音,忽然在身側不遠處響起。
柳雲歌渾身一僵,緩緩轉過身。
月色與宮燈的混合光影下,那道深紫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站在幾步之外。夜風拂動他寬大的袍袖和如墨的長發,整個人像是要融進這朦朧夜色裏,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正靜靜地看着她。
正是那位國師,蕭玄璟。
他手裏捏着一枚小巧的、光澤溫潤的白色玉環,指尖無意識地轉着。目光落在柳雲歌臉上,準確地說,是落在她周身——那種感覺,仿佛他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團……流動的、異常的氣。
“國師大人。”柳雲歌福身行禮,姿態恭謹,心中卻警鈴大作。
蕭玄璟並未讓她起身,反而上前一步。距離拉近,柳雲歌能聞到他身上極淡的、清冷的檀香,混合着一種類似雪後鬆針的氣息。
“柳姑娘,”他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的氣運線……很有趣。”
柳雲歌猛地抬頭,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
氣運線?
他知道氣運?!他能看到?!
心髒在腔裏狂跳起來,掌心瞬間沁出冷汗。她強迫自己鎮定,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和一絲被冒犯的羞惱:“國師大人何出此言?臣女……聽不懂。”
蕭玄璟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看穿了她故作鎮定的僞裝,卻並不點破。他轉開視線,望向黑沉沉的夜空,語氣若有所思:
“紊亂,斷裂,被強行掠奪的痕跡……還有一絲……本不該存在的‘回流’與‘韌性’。”他頓了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那雙清冷的眸子裏,第一次浮現出些許真實的、探究的興趣,“柳姑娘,你最近,是否遇到過什麼……不合常理之事?或者,身邊是否有……不同尋常之人?”
不同尋常之人……
蘇婉兒!系統!
柳雲歌指尖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她垂下眼,聲音微微發顫,帶着少女應有的惶恐:“國師大人……臣女剛回京不久,見識淺薄,不知您指的是……還請大人明示。”
她在試探。試探他知道多少,是隨口一提,還是……真的看出了什麼?
蕭玄璟靜靜地看了她幾息,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極低,極短,沒什麼溫度,卻奇異地將周遭凝滯的空氣劃開一道口子。
“無妨。”他道,將手中那枚白色玉環隨意地拋了拋,又接住,“只是提醒姑娘一句,命途多舛,非盡是天意。有時,人禍甚於天災。姑娘好自爲之。”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深紫色的袍角在夜風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很快便消失在廊柱的陰影深處。
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清冷檀香,和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語,證明剛才並非幻覺。
柳雲歌站在原地,夜風吹得她遍體生寒。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些什麼!
他能看到氣運的異常,能看出她被掠奪的痕跡,甚至……可能看出了蘇婉兒身上系統的存在?那句“人禍甚於天災”,分明意有所指!
這個國師,到底是敵是友?是僅僅出於好奇的提醒,還是……別有深意?
“雲歌?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柳夫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着關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國師大人方才……與你說話了?”
柳雲歌迅速斂去所有情緒,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赧然:“是,國師大人路過,問了兩句……女兒有些頭暈,出來透透氣。”
柳夫人仔細打量她的神色,見無異樣,才鬆了口氣,拉起她的手:“外頭風大,仔細着涼。進去吧,宴席快散了。”
回到殿內,絲竹聲已近尾聲。柳雲歌坐回原位,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張空了的席位。
蕭玄璟不知何時已離席。
她端起已經涼透的蜜水,一口飲盡。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壓下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
國師蕭玄璟……
或許,這個人,會成爲她對抗系統、揭開真相的……關鍵?
宴席終了,隨着帝後起駕,衆人依次退出麟德殿。
宮道依舊漫長,來時覺得森冷,回時卻覺得每一步都踏在紛亂的心緒上。
馬車搖搖晃晃駛離皇城,車窗外是京城的萬家燈火。
柳雲歌靠在車廂壁上,閉着眼,腦海中反復回響着蕭玄璟那句“你的氣運線……很有趣”。
有趣?
她緩緩睜開眼,眸底一片冰冷漠然。
被掠奪,被詛咒,前世慘死,今生掙扎……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裏,就只是“有趣”嗎?
不過,無論如何,這條意外的線索,她抓住了。
蘇婉兒,你的系統或許詭異難測。
但這個世界,似乎也並非全無制約它的力量。
我們,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