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二狗引發的風波,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雖然被蘇清巧妙地化解,卻給三家人的心頭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寒霜。
當天深夜,三家的主心骨再次悄悄聚集在了蘇家。
屋裏的氣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凝重。油燈的火苗在寒風的餘隙中微微搖曳,將每個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映照在他們嚴肅的臉上。
“今天這事,是我大意了。”陳正率先開口,聲音裏帶着深深的自責,“我只想着怎麼瞞,卻忘了飢餓能把人變成鬼。要不是清兒丫頭,今天非得出大事不可。”
李滿子悶着頭,將一碗熱水灌進肚子,才甕聲甕氣地說道:“這事不怪你。是我家婆娘的身子太扎眼,才讓人起了疑心。說到底,還是我們藏得不夠深。”
“不。”蘇清輕輕搖了搖頭,打斷了他們的自責,“這件事,誰都沒錯。錯的是這場天災。它把所有人都逼到了懸崖邊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大家失足墜落。今天的事只是一個開始,如果我們不主動改變,明天還會有張二狗、王二狗站出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小錘,重重地敲在三個男人的心上。
蘇成海看着女兒,問道:“清兒,你說下一步計劃,到底是什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蘇清身上。
蘇清深吸一口氣,站起身,走到簡陋的地圖前。那是她憑着記憶畫的柳樹村及周邊山脈的草圖。
“我們的秘密,不可能永遠守住。與其被動地等着它暴露,不如我們主動出擊,用這個秘密,爲我們,也爲整個柳樹村,建立一道真正的防線。”
她用一根燒黑的木炭,在地圖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圈住了整個柳樹村。
“我的計劃分爲兩步。”
“第一步,今晚,我們必須立刻行動,將山裏剩下的四頭狍子全部運回來。夜長夢多,遲則生變。”
三人聞言,神色一凜,齊齊點頭。
“第二步,”蘇清的語氣變得更加鄭重,“運回來的肉,我們不能再像之前那樣藏着掖着自己吃。我們要把它拿出來,作爲我們建立新秩序的‘資本’。”
“新秩序?”陳正不解地皺起了眉。
“對。”蘇清的眼睛在燈火下亮得驚人,“陳伯伯,您是村正。從明天起,您以村正的名義,在全村召集青壯年,成立‘柳樹村護衛巡山隊’。就以防備外村流民、保護村子安全爲名義。”
“巡山隊入選的人,必須是村裏信得過、有力氣、肯幹活的老實人。劉二狗那樣的,第一個排除掉。”
“而所有入選巡山隊的人,每天都可以從我們這裏,領到一份肉幹和一碗肉湯作爲酬勞。他們的家人,也可以優先獲得食物分配。”
這個計劃一說出來,屋裏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蘇成海、陳正、李滿子三人都被這個大膽得近乎瘋狂的計劃給震住了。
把肉拿出來分?這可是他們冒着天大風險弄回來的救命糧啊!
“清兒,這……這怎麼行!”蘇成海第一個反對,“肉分出去了,我們自己吃什麼?”
“爹,分出去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蘇清解釋道,“但就是這一小部分,能給我們帶來巨大的好處。首先,我們把肉分了出去,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再沒人能說我們吃獨食。其次,我們用肉來招募人手,等於把村裏最強的力量都團結在了我們身邊,他們拿了我們的好處,自然會維護我們。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我們掌握了食物的分配權,就等於掌握了整個村子的話語權!”
“到那時,我們進可以組織大家集體狩獵,退可以守住村子,抵御外敵。這,才是真正的長久之計!”
一番話說完,屋裏落針可聞。
陳正和李滿子看着蘇清,眼神已經從最初的驚訝,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敬畏。
這個計劃,一環扣一環,不僅化解了眼前的信任危機,還爲整個村子的未來,畫出了一張清晰的藍圖。這份遠見和魄力,讓他們這些大男人自愧不如。
“好!”陳正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得滿臉通紅,“就這麼辦!成海,你生了個好女兒啊!我陳正,服了!”
李滿子也重重地點頭:“我沒讀過書,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但清兒丫頭說的,我信!我這條命,以後就跟着你們幹了!”
見說服了衆人,蘇清立刻開始布置任務:“事不宜遲。爹,陳伯伯,李叔叔,你們三人今夜子時出發,務必在天亮前將東西運回。李叔叔你家院子大,又靠村後,最不引人注意,肉就先統一藏在你家的地窖裏。”
“我和我娘,還有陳伯母、李嬸嬸,就在家準備好大量的熱水和幹淨的布,等你們回來,立刻處理,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安排妥當,三家人立刻分頭行動。
子時,夜色最濃。
三道黑影悄無聲息地滑出村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山林中。
山裏的夜晚,比想象中更加可怕。寒風像鬼魂一樣在林間穿梭,發出嗚嗚的怪叫。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名野獸的嚎叫,讓人毛骨悚然。
三人全憑着李滿子超人的記憶力和方向感,在崎嶇的山路上摸黑前行。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好在一路有驚無險,他們順利地抵達了那個隱藏的山洞。
扒開洞口的積雪和石塊,看到裏面那四頭凍得僵硬的狍子完好無損地躺在那裏時,三人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來不及休息,他們立刻開始行動。四頭狍子,加起來足有三百多斤重。他們用帶來的粗麻繩,將狍子兩兩捆綁在一起,一前一後,準備用肩膀硬扛回去。
回去的路,比來時艱難百倍。
沉重的負荷壓得他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肩膀被麻繩勒得火辣辣地疼。汗水溼透了他們的棉襖,又被冷風一吹,凍得像冰坨子一樣貼在身上。
他們不敢停下,只能咬着牙,憑着一股信念,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們終於看到柳樹村模糊的輪廓時,三個人幾乎都要虛脫了。
“快……快到了!”陳正喘着粗氣,聲音嘶啞。
他們成功了!
只要能將這批“財富”安全運進村,他們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
然而,就在他們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到村口那片熟悉的柳樹林時,走在最前面的李滿子卻猛地停下了腳步,一把將身後的兩人按倒在地。
“別動!有情況!”他的聲音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警惕。
蘇成海和陳正趴在雪地裏,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本該漆黑一片的村口,此刻竟燃着好幾支熊熊的火把!
火光下,人影綽綽,還能隱約聽到嘈雜的說話聲、女人的哭泣聲和孩子的啼哭聲,在寂靜的寒夜裏傳出很遠。
村子出事了!
這是三人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難道是劉二狗賊心不死,又鬧起來了?還是有流民闖進村了?
他們三人對視一眼,將沉重的狍子悄悄放下,借着樹影的掩護,像三只壁虎一樣,悄無聲息地朝村口摸了過去。
離得近了,景象也看得越發清晰。
只見村口那塊平日裏用來打谷的空地上,黑壓壓地跪着一大片人。這些人衣衫襤褸,面容枯槁,一個個瘦得皮包骨頭,仿佛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餓鬼。男女老少都有,足有三四十人之多。
他們是……逃難來的流民!
村裏的村民們則舉着火把,將他們團團圍住,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警惕、憐憫和恐懼。
“行行好吧!給口吃的吧!我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一個爲首的老者,用嘶啞的嗓子,不停地磕頭哀求。
在他的身邊,一個年輕的婦人懷裏抱着一個孩子,那孩子已經哭不出聲,只有微弱的呻吟,眼看就要不行了。
“村正……陳大哥不在……”有村民六神無主地喊道。
“不能讓他們進來!誰知道他們身上有沒有帶病?”
“可……可你看那孩子,太可憐了……”
村民們議論紛紛,亂作一團。
就在這時,人群中那個昏昏欲睡的孩子,忽然腦袋一歪,徹底沒了聲息。
那年輕的婦人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娃啊——!我的娃啊——!”
淒厲的哭聲,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裏。
躲在黑暗中的蘇成海、陳正和李滿子,更是如遭雷擊,渾身僵硬。
他們看着村口那人間慘劇般的一幕,又回頭看了看身後黑暗中,那四頭足以改變一切的、沉甸甸的狍子。
這批肉,是他們柳樹村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們所有計劃的基石。
可現在,就在他們幾十步之外,一群活生生的人,正因爲一口吃的而活活餓死。
救,還是不救?
這個突如其來的選擇,像一座無形的大山,瞬間壓在了他們三個人的心頭,讓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而他們知道,這個決定,不僅關系到這幾十條人命的生死,更將徹底決定他們柳樹村,以及他們自己,未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