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坊最頂層的雅間“聽風閣”，與樓下大堂的喧囂嘈雜恍若兩個世界。
地面鋪着厚厚的西域織花毛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將所有的浮躁都吸入其中。角落裏，一尊三足銅爐正升起一縷若有若無的龍涎香，那淡雅而昂貴的香氣，非但沒能讓人心神寧靜，反而更添了幾分紙醉金迷的壓抑。四壁懸掛着前朝名家的山水字畫，每一幅都價值不菲，此刻卻無人欣賞，它們只是冰冷的背景，襯托着方桌上即將上演的、關乎金錢與顏面的殘酷戲劇。
蘇文和魏公子相對而坐，隔着一張光滑如鏡的紫檀木方桌。桌面上，一副由上好牛骨精心打磨而成的牌九，正靜靜地躺在那裏，骨牌上鮮紅與漆黑的點數，在燈火下泛着幽幽的光澤。
一位年紀約莫四十、面容精幹、手指修長的荷官，恭敬地站在一旁。他的雙手穩如磐石，這是千金坊的金字招牌，據說他能用這雙手，將三十二張骨牌洗得如同行雲流水，卻絕無半分差錯。
雅間外，聞訊而來的賭客們早已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他們伸長了脖子，踮着腳尖，試圖從門窗的縫隙中，窺見這場世紀對決的一角。他們的呼吸，都刻意壓低了，生怕驚擾了房內兩位主角的氣場。
“蘇侯爺，請吧。”魏公子優雅地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他的臉上，掛着一種近乎殘忍的微笑，那是一種獵人看着獵物一步步踏入陷阱的快感。在他看來，蘇文之前能贏，純屬胡鬧時的運氣，一旦進入真正的技術領域——牌九，這個泥腿子出身的書生，絕無半分勝算。
蘇文深吸一口氣，心中早已將C計劃第三階段的子項目——“品行敗壞之嗜賭篇”的行動方案，復盤了無數遍。
【項目名稱：一敗塗地】
【項目目標：輸光家產，顏面掃地，徹底坐實“敗家子”人設】
【關鍵績效指標(KPI)：】
1. 財務指標：資產負增長率達到100%（輸光全部賭本）。
2. 輿論指標：在場目擊者中，至少80%的人認爲本人“愚蠢、魯莽、無可救藥”。
3. 核心利益相關方（魏公子）滿意度：達到“極度蔑視”級別。
“好，開始吧。”蘇文點點頭，臉上擠出一副緊張又故作鎮定的表情。
荷官得到示意，開始洗牌。只見他雙手翻飛，三十二張骨牌在桌面上發出清脆而綿密的碰撞聲，如同急雨敲打着芭蕉葉。這被稱爲“洗骨”，是賭局開始前最重要的儀式。
魏公子氣定神閒地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而蘇文，則在心裏瘋狂吐槽：“洗個牌而已，搞得跟跳大神似的，這用戶體驗也太注重形式主義了。”
牌洗好，分爲八墩。荷官打骰，按點數抓牌。
第一局，牌發下來。
蘇文面前，是四張陌生的骨牌。他前世只在電影裏見過，現實中連麻將都認不全，更別提這更爲古老的牌九了。他拿起骨牌，裝模作樣地在手裏搓了搓，然後按照自己對麻將的理解，試圖將它們組成“一對兒”。
他看到兩張牌上都有兩個紅點，另外兩張牌上都有六個紅點。
“嗯，兩個對子，應該不小吧？”他心裏嘀*咕着，臉上卻不動聲色。
實際上，他拿到的，是兩張“板凳”（四點）和兩張“長三”（六點），加起來是“零點”，俗稱“癟十”，是牌九裏最小的牌之一。
對面的魏公子，嘴角已經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他面前的牌，是一對“人牌”，點數是八，穩操勝券。他甚至懶得加注，只想快點看到蘇文亮出底牌時那副窘迫的模樣。
“蘇侯爺，該你了。”魏公子催促道。
蘇文清了清嗓子，他決定，第一步，先用“氣勢”壓倒對方，這在前世的商務談判中，叫做“開場施壓”。
他猛地一拍桌子，將面前的一萬兩銀票，“譁啦”一聲推了出去，大喝道：“不開牌！我全下了！你敢不敢跟！”
他這不合規矩的流氓打法，讓荷官都愣了一下。
魏公子更是嗤笑出聲，他看蘇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耍無賴的潑皮。他搖着扇子，輕蔑地說道：“蘇侯爺真是性情中人。好，本公子就陪你玩玩。”他也將一萬兩銀票推了出去。
“亮牌吧，讓大家看看蘇侯爺的‘天牌’。”魏公子語帶雙關地嘲諷道。
蘇文閉上眼睛，一副“成敗在此一舉”的悲壯模樣，顫抖着手，猛地翻開了自己的牌。
然後……他自己也傻眼了。
他翻開的，不是他手裏的那副“癟十”。而是荷官不小心多發給他，被他壓在袖子底下的另外四張牌。他情急之下，竟然拿錯了！
而那四張被他翻開的牌，在明亮的燈火下，閃耀着致命的光芒——兩張“天牌”，兩張“地牌”！
“天……天杠！”荷官的聲音因爲極度的震驚而變得尖銳，他從業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戲劇性的場面！
“天杠？”
“我的天！開局就是天杠！”
雅間外的賭客們，瞬間炸開了鍋。他們雖然看不清牌，但荷官那一聲驚呼，已經說明了一切。
魏公子的笑容，如同被冰凍的蠟像，徹底凝固在了臉上。他死死地盯着蘇文面前的牌，又看了看蘇文那副“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茫然表情，只覺得一股邪火從心底直沖天靈蓋。
這怎麼可能？這小子的運氣，難道真是天生的嗎？
蘇文的心在滴血。他看着自己面前堆成小山的兩萬兩銀票，感覺就像看到了兩萬根插在自己心上的鋼針。
“KPI第一項，完成度-200%……項目有重大脫軌風險……”他內心在瘋狂拉響警報。
“承……承讓了。”蘇文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慢吞吞地將銀票扒拉到自己面前，那動作，仿佛不是在收錢，而是在收一堆滾燙的山芋。
第二局，很快開始。
魏公子的臉色已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示意荷官，由他親自來洗牌。他要杜絕一切可能出現的“意外”。
蘇文則徹底放棄了思考。他意識到，在“運氣”這個玄學領域，任何技術層面的操作都是徒勞的。他必須采用更極端、更直接的手段來達成“輸”這個目標。
他的新計劃是：無論拿到什麼牌，都直接棄牌認輸！
這樣，總不可能再贏了吧？
牌發下來。蘇文這一次學乖了，連牌面都懶得看一眼，直接將四張骨牌面朝下，扣在桌上。
魏公子謹慎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牌，一對“雜九”，不大不小，但贏面很大。他心中的怒火稍稍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爲冷酷的快感。他要慢慢地折磨蘇文，讓他體驗希望破滅的絕望。
“蘇侯爺，這一局，你還敢跟嗎？”魏公子冷冷地問道，將一萬兩銀票推了出去。
“我……”蘇文醞釀了一下情緒，臉上露出頹喪、畏縮的表情，正準備說出那句他演練了無數遍的台詞——“我跟不動了，我認輸”，然後瀟灑地（頹廢地）離場。
就在他的“認”字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
“砰——！”
一聲巨響，雅間的門仿佛被一頭蠻牛撞上，兩扇厚重的雕花木門，竟被硬生生踹得向內飛開，轟然砸在牆壁上，木屑四濺！
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在場所有人都是一個激靈。魏公子手中的茶杯都抖了一下，滾燙的茶水灑了他一手。
在所有人驚駭的目光中，一道火紅色的、帶着凜冽殺氣的身影，逆着光，出現在了門口。
那身影高挑而矯健，一身火紅的騎裝將她那充滿力量感的身姿勾勒得淋漓盡致。她的臉上，覆着一層寒霜，一雙鳳眼，燃燒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將整個雅間都焚燒殆盡。
來人，正是秦如虎！
“秦……秦將軍？”
“她怎麼來了？！”
雅間內外的驚呼聲此起彼伏。這位傳說中的“將門虎女”，其威名遠比魏公子這種紈絝子弟更具威懾力。她一出現，整個空間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好幾度。
蘇文也徹底懵了。他看着突然出現的秦如虎，腦子一片空白。
計劃裏有這一出嗎？他明明只讓秦如虎在外面聽消息，等他輸光了再來“接應”，扮演一個“恨鐵不成鋼”的未婚妻角色。可他現在還沒輸啊！她怎麼就提前沖進來了？
“項目流程出現重大意外！第三方合作方未按預定時間節點介入，導致項目流程提前進入高潮！”蘇文的公關大腦瘋狂報警。
秦如虎當然不是真的來“捉奸”的。她在外面等了半天，只聽到裏面蘇文第一局就贏了，還贏了個“天杠”，她就知道，蘇文的“作死計劃”八成又要失敗。她當機立斷，決定不按劇本走，提前進場，強行中斷賭局。
她無視了所有人，包括臉色鐵青的魏公子，徑直走到賭桌前。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死死地剜着蘇文。
“蘇文！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背着我，在這裏鬼混！”她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軍人特有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裏。
蘇文被她看得心裏發毛，下意識地想解釋：“我……我這是有計劃的……”
“閉嘴！”秦如虎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她一把抓起蘇文面前那四張還未翻開的骨牌，美目圓瞪，怒斥道：“賭賭賭！你就知道賭！我爹的軍需賬目，你查完了嗎？你忘了你答應他什麼了？陛下對你的信任，朝臣對你的期望，都被你拿來喂狗了嗎！”
她罵得是聲色俱厲，義正言辭，充滿了對一個“不爭氣的男人”的失望與痛心。
她一邊罵着，一邊高高舉起手中的骨牌，仿佛要將這“萬惡之源”當場捏碎。
而這個動作，也“不經意”地，將那四張骨牌的牌面，完完整整地展示給了在場的所有人。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
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秦如虎手中的那四張骨牌，瞳孔因爲極致的震驚而劇烈收縮。
那四張牌，兩張是民間稱爲“紅頭十”的三點牌，另外兩張，則是被稱爲“大頭六”的六點牌。
這個組合，在牌九三十二張牌裏，是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存在。
它有一個神聖而霸氣的名字——至尊寶！
“至……至……至尊寶……”雅間外，一個老賭客的聲音，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發出了一陣不成調的、充滿了敬畏與恐懼的呻吟。
這兩個字，像一道九天玄雷，轟然劈在每個人的心頭。
魏公子看着那四張牌，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直沖上來。他強行將那口涌到嘴邊的鮮血咽了回去，整張臉，已經從鐵青，變成了病態的蠟黃。
他……他剛才，竟然在逼一個手握“至尊寶”的人……棄牌？
這是何等的荒謬！何等的諷刺！
而蘇文，在看清那四張牌的瞬間，也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出竅了。他呆呆地看着那副傳說中的牌，又看了看秦如虎那張“憤怒”的臉，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三個字在無限循環。
“爲什麼？！”
他……他竟然，要親手扔掉一副，足以載入史冊的，必勝的天牌？
他精心策劃的“棄牌戰術”，在這一刻，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秦如虎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天反轉給驚呆了，她握着牌的手，都微微有些顫抖。但她的心理素質何其強大，僅僅一瞬間的失神後，便立刻掌控了局面。
她強忍着心中的笑意和震驚，將“憤怒”的表情，無縫切換爲“恨鐵不成鋼”的決絕。她“啪”的一聲，將那副“至尊-寶”重重地摔在桌上，對着已經失魂落魄的魏公子冷哼一聲：“魏公子，不好意思，這局，又算我們贏了！賭注，我替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收下了！”
說罷，她完全無視賭場的規矩，伸手一把抓過桌上那兩萬兩銀票，然後，在全場賭客那如同瞻仰神明般的、狂熱而崇拜的目光中，再次揪住了蘇文的後衣領。
“放開我！我的計劃！我的錢！我要回去把它們輸光！”蘇文還在做着最後的、徒勞的掙扎，他的聲音聽上去充滿了悲憤。
“閉嘴！跟我回家查賬！”秦如虎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喙的霸氣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她就這麼拎着蘇文，像拎一只犯了錯的、不聽話的小雞，在一片死寂和無數道敬畏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整個千金坊才如同解凍的冰河，爆發出山崩海嘯般的議論聲。
“神！真正的賭神啊！”
“手握至尊寶，卻意圖棄牌！這是何等的境界！金錢在他眼中，簡直如同糞土！”
“你們懂什麼！我算是看明白了！蘇侯爺根本不是來賭錢的，他就是來……羞辱魏公子的！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魏公子：‘就算我拿着至尊寶，也懶得贏你！’”
“高！實在是高！此等殺人誅心之法，我輩望塵莫及！”
各種各樣的傳說，在這一夜，被譜寫成了無數個版本，並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整個京城。
而在被拖回秦府的書房裏，蘇文看着桌上那堆仿佛在嘲笑他的銀票，又看了看窗外那輪皎潔的明月，終於忍不住，抱住頭，發出了穿越以來，最撕心裂肺、最絕望的一聲呐喊。
“我……我只想安安靜靜地當個廢物，敗個家！你們……爲什麼非要逼我當賭神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