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的“高燒”來得凶猛,去得卻也幹脆。第二天下午,他便能勉強下床走動了,只是臉色依舊帶着病後的蒼白,腳步虛浮,需要扶着牆壁或家具才能站穩。他看向蘇暖的眼神,充滿了劫後餘生般的感激和更深一層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依賴,仿佛她是他黑暗世界裏唯一的光源,每一次注視都是一次無聲的確認和汲取。
蘇暖默默承受着這沉重的目光,心中的天平在驚疑與憐惜之間劇烈搖擺。她悉心照顧着他,喂他喝下溫熱的米粥,在他起身時下意識地伸手攙扶,動作依舊溫柔,眼神卻不再如之前那般純粹。那場徹夜的守護,驅散了部分因“指尖熒光”而起的極致恐懼,卻也將更多雜亂無章的線索和疑問,沉澱在了她的心底,如同湖底淤積的泥沙,讓原本就渾濁的水域更加難以看清。
她不再試圖用“巧合”或“幻覺”來麻痹自己。摩托車失控時那違背物理法則的“滯澀感”,阿雅娜那混合着敬畏與警告的眼神和未盡的“聖”字,還有那夜清晰映入眼簾的、沒入盆栽的幽藍熒光……這些碎片如同冰冷的拼圖,在她腦海中反復組合,指向一個她不願面對、卻無法再忽視的駭人真相。
幾天後,一個沉悶的午後。天空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着山巒,空氣中彌漫着山雨欲來的溼重氣息,連風都帶着一股憋悶的燥熱。吊腳樓裏光線昏暗,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阿骨靠在回廊的躺椅上,身上蓋着薄毯,閉目養神。他的呼吸平穩,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脆弱感依舊如影隨形。蘇暖坐在不遠處的畫板前,手中的炭筆卻久久沒有落下。畫紙上是一片凌亂的線條,如同她此刻紛亂的心緒。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掠過阿骨安靜的面容,掠過他搭在毯子外、指節分明的手。就是這雙手,曾經笨拙地爲她綰發,曾經在雷雨中死死抓住她的衣角,也曾經……在深夜的窗台前,縈繞着她無法理解的幽藍熒光。
信任,像一件珍貴的瓷器,在接連的撞擊下,已然布滿了細密的裂痕。而那夜的高燒,非但沒有修復這些裂痕,反而像是一層精心塗抹的釉彩,暫時掩蓋了破損,內裏的裂痕卻更深了。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需要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徹底粉碎眼前這虛假的平靜,會將她拖入更深的恐懼深淵。
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混合着長久以來積壓的恐懼、困惑和被愚弄的憤怒,在她胸中積聚、翻騰,最終沖破了那層自欺欺人的薄膜。
她猛地放下炭筆,站起身。木質椅子與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在寂靜的午後格外突兀。
阿骨被這聲響驚動,緩緩睜開了眼睛,帶着一絲初醒的迷茫望向她:“暖暖姐?”
蘇暖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她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站定。光線從她身後照來,她的臉隱藏在陰影裏,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裏面翻涌着復雜而堅定的情緒。
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汲取足夠的力量來面對可能到來的風暴。然後,她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嚴肅,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艱難地擠出來:
“阿骨,”她頓了頓,目光如炬,緊緊鎖住他的眼睛,“或者,我該叫你別的什麼名字?”
阿骨臉上的迷茫瞬間凝固,像是被無形的冰霜凍結。他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驚愕,隨即被更深的、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無措和慌亂所取代。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手指攥緊了身上的薄毯,聲音帶着顯而易見的顫抖和委屈:“暖……暖暖姐?你……你怎麼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阿骨啊……”
他的反應無可挑剔,那副全然不知情、被無故質問的脆弱模樣,足以讓任何心軟的人立刻偃旗息鼓。
但這一次,蘇暖沒有心軟。
她向前逼近一步,身體微微前傾,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感,目光銳利得像要剖開他的皮囊,直視內裏隱藏的靈魂。
“不明白?”蘇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譏誚,“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集市上那個騷擾我的人,會突然渾身奇癢,當衆出醜,狀若瘋魔?爲什麼摩托車刹車失靈沖下懸崖的時候,會突然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拉住?爲什麼阿雅娜看到你,會像看到什麼不得了的存在,恭敬又害怕?還有——”
她的聲音在這裏陡然拔高,帶着積壓已久的、幾乎要撕裂胸腔的質問:
“爲什麼我會在半夜醒來,看到你的指尖,有藍色的熒光,沒進那盆蘭草裏?!”
最後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昏暗的回廊裏。
阿骨的臉色,在聽到“藍色熒光”四個字時,終於控制不住地,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他猛地抬起頭,瞳孔劇烈收縮,那雙總是清澈無辜的眼睛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以及一絲……被猝不及防撕開僞裝的慌亂。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麼,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扼住,只發出一點破碎的氣音。他攥着毯子的手指用力到泛白,骨節突出,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僞裝,更像是一種源自本能的、秘密被窺破後的應激反應。
這瞬間的失態和無法掩飾的驚駭,像一把最鋒利的錐子,徹底鑿穿了蘇暖心中最後一點僥幸!
不是錯覺!不是幻覺!他果然知道!他果然在隱瞞!
巨大的被欺騙感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如同岩漿般噴涌而出,灼燒着她的理智。
“說啊!你到底是什麼人?!”蘇暖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尖銳,她死死地盯着他,不給他任何閃避的機會,“你跟在我身邊,裝失憶,裝可憐,到底有什麼目的?!那些詭異的事情,是不是都跟你有關?!”
連珠炮似的質問,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向躺椅上那個瞬間顯得無比單薄和……搖搖欲墜的少年。
阿骨在她凌厲的逼視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不再試圖辯解,也不再流露出委屈,只是深深地、絕望地垂下了頭,濃密的長睫劇烈地顫抖着,在下眼瞼投下不安的陰影。他整個人蜷縮在躺椅裏,像一只被逼到絕境、失去了所有外殼保護的柔軟生物,只能無助地暴露在獵人的目光下,等待着最終的審判。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只有窗外越來越急促的風聲,吹動着芭蕉葉片,發出譁啦啦的喧囂,像是在爲這場對峙伴奏。
蘇暖看着他這副仿佛被徹底擊垮的模樣,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痛,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她逼問出了口,卻並沒有感到絲毫解脫,反而像是親手推開了一扇通往未知恐怖的大門,門後的黑暗讓她不寒而栗。
她到底……在期待一個怎樣的答案?
是期待他痛哭流涕地承認一切,然後變成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可怕的怪物?
還是期待他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能夠解釋所有疑點的、讓她能夠繼續自欺欺人的解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從她問出“你究竟是誰”的那一刻起,他們之間那層用溫情和依賴編織的、脆弱的窗戶紙,已經被徹底捅破了。
信任,出現了第一道無法彌合的、猙獰的裂縫。
而真相,如同這窗外陰沉天空中積聚的雨雲,沉重地、壓迫地,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化作傾盆暴雨,將一切沖刷得面目全非。
阿骨始終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
他只是維持着那個蜷縮的、仿佛要將自己藏起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仿佛只要他不回答,那些令人恐懼的問題,那些無法直視的真相,就可以暫時不存在。
而蘇暖,也站在原地,沒有再逼迫。
兩人就這樣僵持着,在昏暗的光線和越來越響的風聲中,像兩尊即將被風雨侵蝕的雕塑。
追尋“靈”的旅途,似乎終於抵達了一個殘酷的岔路口。前方是迷霧重重的真相深淵,還是繼續沉溺於虛假溫暖的溫柔陷阱?
蘇暖握着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痛。
她只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