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的事務所藏在一條背街的老式商住樓裏，沒有招牌，只有門上一個不起眼的電子鎖。我輸入他發來的臨時密碼，沉重的鐵門“咔噠”一聲滑開。
裏面和外面是兩個世界。與其說是事務所，不如說是個科技感十足的戰情室。整面牆的顯示屏滾動着數據流，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電子設備閃爍着幽光，空氣裏彌漫着機器散熱和咖啡因混合的獨特氣味。秦峰坐在中央的操作台前，手指在多個鍵盤間飛快跳躍，屏幕上窗口開合，令人眼花繚亂。
他沒回頭，只是朝旁邊一張空椅子揚了揚下巴。“坐。臉色比死人還難看。”
我把那個從廢棄工作室帶出來的、沾滿油污的工具包扔在操作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然後，我調出手機裏剛剛拍下的、櫃門內側那幅恐怖刻劃的照片，將屏幕轉向他。
秦峰敲擊鍵盤的動作停了下來。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那幅歪扭的房子、無面的黑影、窗後呼喊的小人，以及下面深刻的“LY”，在事務所冰冷的電子光下，顯得愈發猙獰。
他盯着看了足足有半分鍾，臉上慣常的那種玩世不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銳利的凝重。
“哪裏拍的？”他的聲音低沉。
“陸岩的工作室。櫃門內側。”我的聲音幹澀，“和我女兒朵朵……噩夢裏的畫，一模一樣。”
秦峰猛地抬眼看向我，眼神裏閃過一絲震驚，隨即又被更深的思慮覆蓋。“……這就不是簡單的案子了。”他站起身，走到一個連接着復雜儀器的操作台前，拿起那個髒污的工具包，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提取着上面可能殘留的微量證據——特別是那些藍色的纖維，以及任何可能與血跡、土壤相關的顆粒。
“我這邊有新進展。”他一邊操作，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那個一次性號碼，我嚐試做了反向追蹤和信號模擬，雖然沒定位到使用者，但捕捉到它激活基站的一個模糊時間規律，與第三起命案發生前七十二小時內的幾個特定時段高度吻合。而且，在那個時間段，陸岩名下那個廢棄工作室附近的公共監控，有一段大約十分鍾的、非技術性的信號丟失。”
他頓了頓，將提取到的幾根藍色纖維放在高倍電子顯微鏡下。“更重要的是，我比對了警方內部那份關於藍色纖維的補充報告，和從這工具包上提取的纖維……材質、染色劑成分，完全一致。”
藍色纖維！陸岩的工具包！案發現場！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證據鏈正在收緊，死死纏繞在陸岩的脖子上。
“還有，”秦峰調出另一個屏幕，上面是復雜的通訊記錄分析圖，“我深挖了林知逸和陸岩過去幾年的資金往來和網絡痕跡。他們之間的聯系，比表面上看起來深得多，也……隱蔽得多。有幾次小額、無法明確用途的轉賬，時間點很微妙。而且，他們在同一個非常小衆的、需要邀請碼才能進入的機械改裝論壇上，是好友。在那個論壇裏，他們使用匿名ID，討論過一些……關於車輛內部空間改造、隔音材料應用的話題。”
車輛內部空間改造……隔音材料……
公訴人指控林知逸用車運輸受害者……
我的胃部一陣翻江倒海。難道林知逸不僅認識陸岩，他們甚至……可能一起策劃過什麼？
“那個‘LY’標記，”秦峰指向我手機屏幕上的刻痕，“我做了筆畫力度和習慣分析。初步判斷，‘L’和‘Y’的刻劃，在發力點和收勢上存在細微但顯著的差異。很可能……出自兩個人之手。”
兩個人！
林知逸和陸岩！
這個標記，是他們共同的“籤名”？是他們某種黑暗同盟的象征？
就在這時，秦峰操作台上的另一台儀器發出了輕微的“嘀嘀”聲。那是他對那件血衣上提取的、不屬於已知受害者的血跡樣本，進行的更深入的DNA溯源分析，有了初步結果。
秦峰快步走過去，看着屏幕上滾動出現的比對數據和有限的關聯信息，他的眉頭死死鎖住，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怎麼了？”我緊張地問，心髒幾乎跳出喉嚨。
他轉過身，眼神復雜地看着我，那裏面有震驚，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憐憫？
“血衣上的血跡……”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經過更精細的溯源和殘缺信息庫比對，其基因特征顯示，與一個二十年前被報失蹤的、當時年僅八歲的男童……存在直系親屬的高度可能性。”
二十年前……失蹤的八歲男童……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理解這信息的意義。
“那個男童的失蹤案，當時鬧得很大，但一直沒破。他父母至今仍在尋找。”秦峰的聲音低沉得像是在宣讀墓志銘，“他姓……陸。”
陸！
陸岩？！
血衣上的血……很可能是陸岩的？！或者，是他的近親？一個二十年前失蹤的、與他有直系血緣關系的人？
如果血是陸岩的，那他很可能已經遇害！殺他的人是誰？是林知逸？還是那個真正的連環殺手？林知逸知情嗎？他參與了嗎？
如果他們曾是“LY”同盟，那麼陸岩的遇害，意味着什麼？同盟破裂？自相殘殺？還是……林知逸爲了自保，或者別的什麼原因，對陸岩下了手？
無數可怕的猜想如同沸騰的岩漿，在我腦海中噴涌。
“另外，”秦峰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我嚐試用陸岩和他那個失蹤兄弟的基因信息，反向匹配了警方數據庫裏所有未明確身份的、陳年生物證據……有一個……部分匹配。”
他調出另一份報告，指向其中一行。
“十五年前，城西發生過一起未破的幼童綁架未遂案。當時在掙扎現場，提取到少量嫌疑人的皮膚組織和血跡，但因爲技術限制和證據不足，一直懸置。那份樣本……與陸岩存在旁系親屬匹配特征。”
幼童綁架未遂……陸岩的旁系親屬……
一個更加黑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如同深淵巨口，在我面前緩緩張開。
“LY”……林知逸……陸岩……
二十年前的失蹤案……十五年前的綁架未遂……現在的連環謀殺……
還有朵朵噩夢裏的畫……
這些碎片，它們不是孤立的！它們被一條隱藏的、污穢的線，串聯了起來！
林知逸和陸岩，他們可能……不僅僅是在某個階段有了交集。他們可能……早就認識！他們的關系，可能根植於一段更加久遠、更加黑暗的過去！
那個匿名的寄件人，他/她給我血衣，引導我查陸岩，是不是就是想讓我揭開這層覆蓋在歲月塵埃下的、更加恐怖的真相？
一個關於背叛、罪惡、可能延續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真相？
我扶着操作台邊緣，才勉強站穩。渾身冰冷，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
如果……如果林知逸早就和陸岩，和這些陳年舊案有牽扯……
那他在我面前，在朵朵面前，扮演的那個溫柔丈夫、慈愛父親的角色……到底是什麼？
是一場持續了多年的、精心策劃的騙局嗎？
法庭上他死寂的眼神，是因爲對罪行敗露的絕望，還是……對某種更不堪的過往被揭穿的恐懼？
那句“別信他”，是在保護我，還是……在維護那個由謊言構築起來的世界？
我不知道。
我只感覺腳下的地面在寸寸碎裂，我所認知的一切，我賴以生存的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徹底崩塌，墜入無邊黑暗。
秦峰看着我蒼白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沉默地遞過來一杯水。
我沒有接。
我只是抬起頭，看着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數據、那些關聯的線條、那些指向無盡黑暗的箭頭。
聲音嘶啞，帶着我自己都陌生的空洞：
“查下去。”
“不管真相是什麼……”
“我要知道全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