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並未因黎明的到來而散去，它只是潛藏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變得更加粘稠，更加無處不在。
把朵朵交給張阿姨，反復叮囑她們不要給任何人開門，不要透露任何行蹤後，我幾乎是逃離了那個曾經代表“家”的地方。溫暖的燈光，孩子的笑語，此刻都成了映照我內心恐懼的鏡子，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沒有去律師事務所，也沒有聯系任何同事。我開車在城裏漫無目的地繞了幾圈，反復確認後視鏡裏沒有可疑的跟蹤者，然後才拐向城東，朝着那個在陳舊論壇帖子裏一閃而過的地址駛去——XX路盡頭的廢鋼廠。
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景象越發荒涼。現代化的樓宇逐漸被低矮、破敗的舊廠房取代，行人車輛稀少，連空氣都仿佛沉澱着鐵鏽和塵埃的味道。導航最終停在了一條斷頭路前，前方是一片用鏽蝕鐵皮圍起來的廣闊區域，歪斜的大門上掛着早已看不清字跡的廠牌，鐵鏈鎖着，但旁邊被撕開了一個足以容人鑽過的口子。
就是這裏了。
我把車停在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心跳如擂鼓。深吸了幾口帶着金屬腥味的空氣，我拉高外套的領子，壓低帽檐，鑽過了那個破口。
裏面是另一個世界。巨大的、沉默的鋼鐵骨架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破碎的窗戶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地面上雜草叢生，散落着各種廢棄的金屬零件和垃圾。風穿過空曠的車間，發出嗚嗚的怪響。
論壇回復裏那句“邪門得很”和“不止死了個流浪漢那麼簡單”像鬼魅一樣在我耳邊盤旋。我握緊了口袋裏的防狼噴霧——這是我此刻唯一能依仗的武器。
我開始小心翼翼地搜尋。目光掠過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到任何能與“工業潤滑劑”、“特殊土壤”或者那件血衣相關聯的痕跡。這裏太大了，也太亂了，尋找一個未知的線索，無異於大海撈針。
幾個小時過去，疲憊和沮喪幾乎要將我淹沒。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準備換個思路時，腳步被一個半埋在雜草和油污廢棄物堆裏的東西絆了一下。
那是一個看起來像是被隨意丟棄的、沾滿黑乎乎油污的帆布工具包。很舊，邊緣磨損得厲害。我本來不會在意，但目光掃過時，卻被拉鏈頭上掛着的一個小東西吸引了。
那是一個手工編織的、已經髒得看不出原色的鑰匙扣，形狀有些特別，像是一個……扭曲的字母？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L”。但這種手工的、帶有個人標識意味的東西，出現在這種地方，本身就透着古怪。
我蹲下身，忍住那股混合着機油和腐敗氣味的惡心感，用樹枝小心翼翼地挑開了工具包的拉鏈。
裏面是些普通的鉗子、扳手之類，都覆蓋着厚厚的油垢。但在最底下，壓着一團同樣油膩的、似乎是用來擦拭機器的碎布。我屏住呼吸，用樹枝將那團碎布挑開。
碎布下面，露出了一小片相對幹淨的帆布底。而在那上面，用某種尖銳物，深深地、帶着某種憤恨般刻劃出的，是兩個交織在一起的字母。
“L”和“Y”。
LY！
和朵朵畫冊上那個歪扭的組合，一模一樣！
冰冷的戰栗瞬間竄遍全身。這不是巧合！絕對不可能！
朵朵見過這個！或者，見過擁有這個東西的人！那個“黑影子”……
我猛地站起身，環顧四周。巨大的廢棄廠房像一頭沉默的怪獸，每一處陰影裏都仿佛潛藏着窺視的眼睛。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
必須離開這裏！立刻！
我掏出手機，想給這個工具包和裏面的刻字拍照，手指卻因爲顫抖而有些不聽使喚。就在我對焦的瞬間，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遠處某個高架走廊的陰影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
像是一個人影，一閃而過。
汗毛倒豎！
我顧不上拍照，抓起那個髒污的工具包塞進隨身的大手提袋裏，轉身就朝着來時的破口方向狂奔。高跟鞋踩在碎石和雜草上，幾次趔趄，腳踝傳來鑽心的疼，但我不敢停下。背後那無形的注視感如芒在背，仿佛隨時會有利刃或子彈從陰影中射出。
沖出破口，跑到車前，拉開車門，發動引擎，一系列動作幾乎是在本能驅動下完成。車子猛地竄出去，直到駛入相對熱鬧的街道，匯入車流，我才敢稍微鬆一口氣，從後視鏡裏望去——
廢鋼廠那個破口靜靜地待在那裏，沒有任何人追出來。
但我知道，我被發現了。或者，我一直都在對方的監視之下。
那個工具包，那個“LY”，是對方故意留下的？還是我運氣好，撞破了某個秘密？
手機在副駕駛座上震動起來，是秦峰。
我接通藍牙，聲音還帶着奔跑後的急促喘息：“喂？”
“你聲音不對。在哪？”秦峰立刻察覺。
“我剛從……城東那個廢鋼廠出來。”我艱難地說，“我找到了點東西，一個工具包，上面刻着‘LY’，和朵朵畫上的一樣！”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秦峰的聲音凝重起來：“立刻離開那裏！找個安全的地方！我這邊也有發現，電話裏說不清，見面談。”
“好……老地方？”我指的是昨天見面的那個偏僻咖啡館。
“不，換一個。地址我發你。小心尾巴。”秦峰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幾分鍾後，一個新的地址發到了我手機上，是位於大學城附近的一家舊書店，二樓有安靜的卡座。
我繞了幾圈，確認安全後，才將車停好，提着那個裝着髒污工具包的手提袋，走進了彌漫着舊書和咖啡香氣的小店。
秦峰已經在了，坐在最裏面的卡座，面前放着一台筆記本電腦。他看到我，示意我坐下，目光落在我緊緊抓着的手提袋上。
“就是那個？”
我點點頭，將工具包拿出來，推到桌子中間，指了指底部的刻痕。
秦峰湊近仔細看了看，又用手機拍了照。“‘LY’……這指向性太明顯了，像是故意留下的標記。”他沉吟道，“我查了林知逸過去幾年的通訊記錄和社交網絡，發現一個頻繁出現，但在案發前後突然完全消失的聯系人，叫陸岩。”
陸岩。LY。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這個陸岩是什麼人？”
“背景很模糊。表面上是個自由職業者，做一些零散的機械維修工作，社會關系簡單。但深入查下去，發現他和幾個有前科的人員有過交集，而且，他名下有一個登記過的、但早已廢棄的工作室地址，就在……”秦峰頓了頓，抬眼看向我，“城東那片工業區，離你剛才去的廢鋼廠不遠。”
線索，在這一刻，猛地扣上了！
血衣上不屬於受害者的血跡……工業潤滑劑的殘留……廢鋼廠……還有這個刻着“LY”的工具包！
陸岩！他很可能就是關鍵！
“他在哪？能找到他嗎？”我急切地問。
秦峰搖了搖頭：“最後一次可查的記錄是在第二起命案發生前一周。之後，這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我調取了他舊工作室附近的監控，範圍太大，時間又過去太久，沒什麼有價值的發現。”
人間蒸發……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上心頭。那件血衣上，不屬於已知受害者的血……會不會就是……陸岩的？
如果陸岩已經遇害，那麼殺他的人是誰？是那個真正的連環殺手？還是……林知逸？林知逸殺了他，然後被真正的殺手嫁禍？
不，不對。如果林知逸殺了陸岩，那寄給我血衣的人是誰？爲什麼要引導我查陸岩？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
“還有，”秦峰壓低了聲音，將電腦屏幕轉向我，“我通過一些非正規渠道，拿到了部分警方未公開的現場勘察補充報告。在第三名受害者指甲縫裏，提取到了極其微量的、一種特殊的藍色纖維，與受害者自身衣物及已知環境均不符。警方內部對此也有分歧，有人認爲可能是無關污染，有人則認爲可能是與凶手搏鬥時留下的。”
藍色纖維……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那個髒污的工具包上。在拉鏈內側，不起眼的地方，似乎勾連着幾根極細的、同樣是藍色的纖維絲線！
我感覺自己站在了一個巨大迷宮的中心，無數條岔路在眼前展開，每一條都通往更深、更黑暗的未知。陸岩，藍色纖維，廢鋼廠，血衣，還有那個始終隱藏在幕後的寄件人……
“接下來怎麼辦？”我的聲音幹澀。
秦峰合上電腦，目光銳利：“兩條線。第一，我會盡全力追查陸岩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第二，你想辦法，在不引起警方懷疑的前提下，確認一下林知逸是否有一件藍色的，或者可能沾染過這種藍色纖維的衣物。尤其是……案發那段時間。”
確認林知逸的衣物……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意味着，我必須再次面對他，在那個被監視的探視室裏，進行一場可能決定他生死，也可能將我徹底拖入深淵的對話。
而我腳邊這個散發着油污和鐵鏽氣息的工具包，像是一個沉默的詛咒，預示着那條通往“不會想知道”的真相之路，已經在我腳下，緩緩鋪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