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半夜的巷子靜得能聽見蟲鳴,月光像層薄紗鋪在沈知夏家後院。三人趁着月色再次開工,鐵鍬挖進泥土的聲音被刻意放輕,只有偶爾碰到磚塊的“叮當”聲,在寂靜裏格外清晰。
林野力氣大,搶着揮鐵鍬,額頭上的汗珠子順着下巴往下掉,砸在泥土裏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差不多了。”他用袖子抹了把臉,指着腳下已經露出大半的圓形窯壁,“這窯比我想的要小,像是個試驗用的小窯。”
沈知夏舉着手機照明,光線下能看清窯壁上的磚塊帶着細密的氣孔,是長期被火烘烤的痕跡。“我外婆說過,爺爺年輕時總愛琢磨新花樣,燒出來的瓷片不是裂了就是歪了,被我太外婆罵了好多次。”她忽然笑了笑,“現在看來,他是在偷偷試這窯呢。”
溫硯蹲在窯邊,手指拂過一塊略微凸起的磚塊,那磚塊邊緣的泥土比別處鬆動些。“這裏好像能打開。”他示意林野用撬棍試試,“這窯心的位置,通常是溫度最高的地方,也是最可能藏東西的地方。”
林野小心翼翼地把撬棍插進磚縫,輕輕一撬,磚塊果然鬆動了。他慢慢把磚取出來,窯壁上露出個碗口大的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和煙火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有東西!”沈知夏的聲音壓得極低,眼睛卻亮得驚人。洞口裏隱約能看見個深色的陶甕,甕口用紅布封着,布角已經發黑。
林野伸手進去,小心地把陶甕抱了出來。陶甕不大,也就比尋常的湯碗稍大些,表面粗糙,看着就是個普通的家用物件,可抱在手裏卻沉甸甸的。
三人回到溫硯的書齋,把陶甕放在桌上,就着台燈的光仔細看。甕口的紅布用麻繩系着,繩結已經脆了,輕輕一扯就開了。
裏面沒有想象中的秘方,也沒有什麼值錢的瓷器,只有一本泛黃的線裝日記,封皮是牛皮紙做的,邊角都磨圓了,上面用毛筆寫着“窯火記”三個字,字跡蒼勁有力,和沈知夏家那把銅刻刀柄上的“沈”字有幾分相似。
“是我爺爺的字!”沈知夏一眼就認了出來,心跳瞬間快了半拍。
林野迫不及待地想翻開,卻被溫硯攔住:“紙頁脆了,慢點翻。”他找來副幹淨的手套戴上,小心地掀開第一頁。
日記裏的字跡大多是沈爺爺的,偶爾夾雜着幾句別人的批注,字跡更潦草些,想來是林爺爺寫的,還有幾處用紅筆圈點的地方,筆鋒清秀,該是溫祖父的手筆。
“民國三十六年三月初七,”溫硯輕聲念了起來,“今日試新窯,火溫到七成時窯壁裂了道縫,白瞎了一窯的坯子。林小子笑我急功近利,被我敲了腦袋,他卻塞給我塊新配的釉料,說摻了草木灰,能讓瓷面更潤……”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十二,”他翻到下一頁,“溫先生畫的圖樣到了,梅枝瘦得像他本人,卻有股傲氣。林小子說這圖樣燒在瓷瓶上肯定好看,結果釉料沒調勻,梅枝成了墨團,被溫先生笑了半宿……”
三人湊在燈下,看着日記裏那些帶着煙火氣的瑣碎日常,忍不住都笑了。原來當年的三位祖輩,也像他們現在這樣,吵吵鬧鬧卻又彼此幫襯着。
日記往後翻,漸漸多了些沉重的內容。
“民國三十六年七月初三,劉監工又來了,說要把我的窯收歸‘公營’,還說林小子的釉料方子得交給他。林小子急了,差點拿窯叉揍他,被我拉住了。這世道,硬碰硬怕是要吃虧……”
“民國三十六年八月十五,溫先生說他要回江南了,家裏催得緊。我們仨在窯邊喝了半壇米酒,約定不管將來在哪兒,這窯得有人守着,這方子不能落到心術不正的人手裏。林小子把他的釉料秘方刻在了瓷片上,我把窯的圖紙藏了,溫先生說他會把消息傳給後人……”
“民國三十六年九月初一,劉監工帶了人來砸窯,幸好我們早有準備,把小窯填了,大窯故意燒壞了。他們沒找到東西,罵罵咧咧地走了。林小子說要去景德鎮,離這是非之地遠點;我守着這雜貨鋪,看着家;溫先生的船明天啓航……不知何日能再聚。”
最後一頁的字跡有些潦草,像是寫得很急:“知夏她娘剛滿月,這日記就藏在窯心吧。若後人能看見,記住三件事:一,釉料秘方在兩塊瓷片的紋路裏;二,窯爐圖紙要配着瓷片看;三,守窯人不是一個人,是三個,缺一個都不成……”
日記讀到這裏,書齋裏靜得只剩下窗外的蟲鳴。沈知夏的眼眶紅了,林野撓着頭,喉結動了動沒說出話,溫硯輕輕合上日記,指尖在封皮上的“窯火記”三個字上停留了許久。
原來所謂的“秘方”,從來不是某一張紙某一句話,而是三個人的手藝和心血——沈爺爺的窯爐手藝,林爺爺的釉料秘方,溫祖父的圖樣設計,缺了誰都成不了事。而那個“守窯人”的約定,竟跨越了半個多世紀,落到了他們仨頭上。
“難怪那姓劉的找不到秘方。”林野終於開口,聲音有點沙啞,“他就算拿到圖紙或瓷片,少了一樣都沒用。”
沈知夏抹了把眼睛:“我爺爺肯定是怕我們小輩知道了惹麻煩,才把日記藏得這麼深。他肯定沒想到,我們仨會湊到一起,還真找到了這日記。”
溫硯把兩塊瓷片放在日記旁,又鋪開那張圖紙:“現在看來,瓷片上的冰裂紋路,其實是釉料配比的密碼;圖紙上的符號,得對着瓷片的紋路才能看懂;而我祖父當年畫的圖樣,應該就是用這秘方燒出來的瓷器樣式。”他看向林野,“你試試按瓷片上的紋路比例調釉料,說不定能燒出當年的‘秘瓷’。”
林野眼睛一亮,摩拳擦掌起來:“明天就試!我瓷坊裏的窯雖不是老窯,但若按圖紙上的參數調整,說不定能成!”
就在這時,書齋的門被輕輕敲了三下,聲音很輕,卻在寂靜裏格外清晰。
三人瞬間警覺起來,林野順手抓起桌上的鎮紙,沈知夏往溫硯身後縮了縮,溫硯則不動聲色地把日記和瓷片往桌下藏了藏。
“誰?”溫硯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門外傳來王大爺蒼老的聲音:“是我,王大爺。剛才起夜,見你書齋還亮着燈,想着你們是不是還在忙,給你們送點剛煮的綠豆湯。”
三人這才鬆了口氣,林野跑去開門,王大爺端着個搪瓷碗站在門口,碗裏的綠豆湯冒着熱氣,香氣清甜。
“王大爺,這麼晚了您還沒睡啊。”沈知夏接過碗,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王大爺瞅了瞅桌上沒來得及收的圖紙,又看了看三人臉上的神色,嘆了口氣:“你們找到那日記了吧?”見三人都愣住了,他又說,“你爺爺當年填窯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着,他囑咐我,要是將來有三個年輕人湊到一起找這窯,就把這話傳給他們——守窯不是守着物件,是守着心。心齊了,再難的坎都能過去。”
他放下碗,慢慢往門口走,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笑了笑:“你們仨啊,比當年那三位運氣好,至少不用天各一方了。”
門被輕輕帶上,書齋裏只剩下綠豆湯的甜香。三人看着那碗冒着熱氣的湯,又看了看桌上的日記和瓷片,忽然覺得心裏頭那點緊張和不安,都被這暖意融化了。
林野舀了勺綠豆湯,遞到沈知夏嘴邊:“嚐嚐,王大爺的手藝比你做的糖水好喝。”
“去你的。”沈知夏拍開他的手,自己舀了一大勺,卻偷偷往溫硯碗裏也盛了些。
溫硯看着他們鬥嘴,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拿起那本《窯火記》,指尖輕輕摩挲着泛黃的紙頁。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照在書齋的窗紙上,映出三個湊在一起的身影。或許,這就是祖輩們當年期盼的模樣——吵吵鬧鬧,卻又彼此牽掛;守着老巷,也守着那份跨越時光的約定。
(下一章預告:林野按照瓷片和圖紙的線索調配釉料,第一次試燒卻失敗了,瓷片裂得不成樣子。正當三人沮喪時,姓劉的老頭突然找上門,說願意出高價買他們手裏的“東西”,被沈知夏拿着雞毛撣子趕了出去,卻也讓他們意識到,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