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毒與灼痛交織,宛若無數細密的冰針扎入骨髓,又在瞬間被烈火炙烤。冷月煙的指尖深深摳進梳妝台的木質邊緣,指節泛出用力的白。鏡中的女子,唇色妖異,眼神卻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幾乎要將她意識吞噬的邊緣,一陣倉皇到近乎踉蹌的腳步聲,徹底撕碎了內室令人窒息的死寂。
“月煙——!”
那聲音嘶啞破碎,裹挾着毫不掩飾的痛惜與驚駭,像一把鈍刀,猛地楔入她剛剛冰封的心口。
不必回頭。那腳步聲,那呼吸的頻率,那喚她名字的語調……早已刻進她骨血裏,曾經是她枯寂人生裏唯一觸手可及的暖意。林昭。
他竟然能找到這裏。找到這冷宮最深處,連月光都厭棄的角落。
她聽見他呼吸驟然停滯,顯然是看清了她肩胛處那可怖的傷口,以及梳妝台上那盒散發着幽冷香氣、屬於另一個男人的凝玉膏。
“你……”他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像是被狂風撕碎的紙張,“你到底對自己做了什麼?!那是夜臨的東西!你和他……”
“回頭?”冷月煙驟然打斷他,聲音低啞,卻像淬了冰。
她慢慢轉過身,動作間牽動傷口,更多的血珠從尚未愈合的皮肉間滲出,她卻恍若未覺。那張蒼白到透明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冰裂般的笑容,美得驚心,也冷得刺骨。
林昭瞳孔地震,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他眼中的她,曾是皎潔月光,是帶露的花枝,需要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呵護。而此刻,她站在昏暗裏,肩胛染血,笑容妖異,周身彌漫着一種即將焚毀一切的決絕氣息。
“月煙,聽我說,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他急切地上前一步,眼中是滔天的痛楚和一絲不肯熄滅的奢望,“離開他!無論他逼你做了什麼,無論你付出了什麼代價,我帶你走!我們去一個誰都找不到的地方……”
“呵。”一聲極輕的嗤笑從她唇邊逸出,帶着濃濃的嘲諷,也不知是嘲笑他的天真,還是嘲笑自己那曾經可笑的奢望。
她的目光掠過他伸出的、曾給予她無數溫暖的手,最終,落在了那枚玄鐵令牌上。妖異的曼陀羅花紋,如同暗夜滋生的觸手,纏繞着不祥的宿命。
沒有半分猶豫,甚至帶着一種令人膽寒的虔誠,她猛地抓起那枚冰冷堅硬的令牌,將刻有曼陀羅圖騰的那一面,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地碾進自己肩胛那血肉模糊的傷口深處!
“呃——!”壓抑不住的痛哼沖破牙關。
劇痛如同驚雷炸開,瞬間席卷了每一寸神經末梢。眼前猛地一黑,幾乎讓她暈厥過去。血腥氣混合着凝玉膏奇異的冷香,濃鬱得令人作嘔。
她死死咬着下唇,撐住了梳妝台,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抬起那雙因劇烈痛楚而蒙上一層水光、卻更顯死寂冰冷的眼,看向對面驟然僵住、面色慘白如紙的男人。
她在林昭驟然收縮到極致的瞳孔裏,清晰地看見了自己此刻的模樣——面容扭曲,眼神瘋狂,唇邊卻帶着那抹淬毒般的笑,宛如從地獄爬回來索命的修羅。
“回頭?”她喘息着,聲音因疼痛而斷續,卻字字如刀,狠狠劈開他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林昭,你看清楚。”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那不斷滲出鮮血、幾乎可見森白骨骼的傷處,又指了指那枚半嵌在血肉中的令牌,笑容詭豔而淒涼。
“你以爲深淵可怕?”她輕聲道,每一個字都像砸落在心尖的冰雹,“我早已在深淵裏了。”
血珠,沿着她光滑的肌膚滾落,劃過一道驚心動魄的痕跡,最終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綻開一朵小小的、暗紅的花。
她不再看他那破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的神情,染血的指尖,精準地按下了令牌上那曼陀羅花蕊處微不可察的凸起。
“咔噠”一聲輕響。
瞬息之間,數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降臨,冰冷的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如同憑空築起一道無形的、隔絕生息的屏障,徹底斬斷了她與過去、與他之間所有微弱的可能。
林昭被那突如其來的凜冽殺氣壓得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看着她,像是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光與往事的殘骸,一步一步,決絕地走向內室更深的黑暗。自始至終,她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冰冷的銅鏡,再次映出她孤絕的身影。
凝玉膏帶來的冰火極致煎熬仍在繼續,每一秒都如同凌遲。可她臉上已再無波瀾,仿佛那具正在承受酷刑的身體已不再屬於她。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鏡中那個唇色妖紅、眼神死寂的女子,再次挖起一大塊藥膏,近乎自虐般覆上那慘烈的新傷舊痕。
痛楚排山倒海般襲來,她卻在那毀滅般的痛感中,清晰地感覺到所有殘存的軟弱、彷徨、以及那一點點對溫暖可笑的可悲奢望,終於被徹底焚燒殆盡,碾落成塵。
染着血和冰冷藥膏的指尖,輕輕撫過令牌上那妖異纏縛的曼陀羅紋路,如同親吻死神的契約,帶着一種褻瀆般的虔誠。
然後,她對着鏡中面目全非的自己,也對着那個將這令牌予她、此刻或許正透過這冰冷的玄鐵、透過無數雙隱匿的眼睛凝視着她的男人,聲音低啞,輕得像情人間最親密的耳語,卻又冷得足以墜入無間深淵:
“殿下,您會看到……”
“您選的這把刀,能爲您攪動怎樣的風雲,又能爲您……帶來多少樂趣。”
鏡面冰冷,清晰地映出她唇角那抹淬毒的笑,以及窗外更深沉的夜。
還有……那抹悄然消失在宮牆之上、尊貴而隱晦的玄色衣角,如同無聲的回應,又像是更大風暴來臨前,最後的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