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銅鏡,映不出絲毫溫度,只映照着一場無聲的毀滅與新生。
凝玉膏帶來的極刑仍在每一寸肌膚上肆虐,冰與火的撕扯,足以讓最堅韌的意志崩潰。可冷月煙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鏡中那個唇色妖異、眼瞳死寂的女子,再次挖起一大塊瑩白的藥膏,毫不留情地覆上肩胛處那最猙獰的傷口——林昭方才驚恐視線聚焦的地方。
“呃……”一聲極輕的悶哼從齒縫間溢出,旋即被她咬牙吞了回去。痛楚如同海嘯,瞬間淹沒了所有感官,靈魂仿佛都被這純粹的、毀滅性的疼痛撕裂、重塑。
可就在這瀕臨極限的痛楚中,她竟感到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所有殘存的軟弱、彷徨、還有那一點點對林昭所代表的“過往溫情”的可悲奢望,終於在這酷刑般的自我懲戒中,被徹底焚燒殆盡,碾落成塵。
染着血和冰冷藥膏的指尖,輕輕撫過那枚玄鐵令牌上妖異纏繞的曼陀羅紋路,如同親吻死神締結的契約,帶着一種褻瀆般的虔誠。
然後,她對着鏡中面目全非的自己,也對着那個將這令牌予她、此刻或許正透過這冰冷的玄鐵、透過無數雙隱匿的眼睛凝視着她的男人,聲音低啞,輕得像情人間最親密的耳語,卻又冷得足以凍結血脈:
“殿下,您會看到……”
“您選的這把刀,能爲您攪動怎樣的風雲,又能爲您……帶來多少樂趣。”
鏡面冰冷,清晰地映出她唇角那抹淬毒的笑,以及窗外更深沉的夜。
還有……那抹悄然消失在宮牆之上、尊貴而隱晦的玄色衣角,如同無聲的回應,又像是更大風暴來臨前,最後的靜謐。
她指尖微微一顫,隨即恢復平穩。
他看到了。看到了她的決絕,她的毀滅,她的……新生。
這就夠了。
接下來的幾日,冷宮深處仿佛真的被世人遺忘,連同她這個“已死”之人。唯有肩胛處日漸愈合、卻依舊帶着淡粉痕跡的傷疤,和那盒所剩無幾的凝玉膏,提醒着那夜驚心動魄的決裂。
她懶散地倚在窗邊,看着庭院裏荒蕪的雜草,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窗櫺,腦中飛速過濾着原著中即將發生的大事——太後的壽宴。那是雲楚楚試圖挽回太子心的關鍵場合,也是無數陰謀滋生的溫床。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來人刻意放重了步子,昭示着存在。
冷月煙沒有回頭,唇角卻勾起一絲慵懶的弧度。“看來,殿下的‘眼睛’撤得還不夠幹淨。還是說……有人終於按捺不住,想來瞧瞧我這把‘刀’生鏽了沒有?”
來的不是夜臨。
一股清甜的、卻帶着一絲違和腥氣的香風襲來。冷月煙微微蹙眉,這種甜膩的香,是雲楚楚最愛的熏香,卻混着一絲……活血化瘀的藥油味道。
她緩緩回身。
站在不遠處的,是一身華貴紫裙、丹蔻鮮豔的容姬。她臉色似乎比上次見時蒼白了些,端着姿態,眼底卻藏着壓不住的嫉恨與一絲虛張聲勢的慌亂。
“妹妹真是好手段,在這冷宮僻壤,也能勾得殿下爲你費心安排,連凝玉膏這等御用之物都隨意賞了你。”容姬的聲音帶着尖刻的嘲諷,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瞟向冷月煙肩胛的位置,那日她被夜臨逼着送來這藥膏的恥辱記憶顯然尚未褪去。
冷月煙懶懶抬眼,視線落在容姬刻意用高領遮掩的脖頸上,那下面,恐怕還有她之前那份“回禮”留下的青紫痕跡。
“容姬姑娘是專程來……謝我上次贈藥的?”冷月煙語氣輕慢,“看來藥效不錯,只是手法差了些,這痕跡……嘖,幾日都未消。”
容姬臉色瞬間漲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冷月煙!你少得意!你以爲殿下對你真有幾分不同?不過是你如今對他還有用罷了!等他膩了,你的下場只會比我慘上千百倍!”
“哦?”冷月煙仿佛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指尖繞着一縷鬢發,“所以呢?你是來提醒我,還是來……求我?”
容姬被噎得一窒,胸膛劇烈起伏幾下,強壓下怒氣,忽然換上一副莫測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冷月煙,你別不識好歹。我只是看你可憐,被蒙在鼓裏猶不自知。你以爲殿下爲何獨獨對你不同?你真以爲是你這張臉、或是你這點復仇的心思?”
冷月煙敲着窗櫺的指尖頓住。
容姬見狀,眼中閃過一絲得意,湊近幾步,聲音更低,帶着蠱惑般的惡意:“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如何?一個關於殿下……關於他爲何如此執着於你的秘密。”
她的呼吸幾乎噴在冷月煙耳側:“殿下心裏,一直藏着一個人。一個……死去的女人。而你,不過是因爲眉眼間有幾分像她,才得了這幾分青眼。你如今所做的一切,你付出的所有‘代價’,不過是在爲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鋪路!可笑嗎?”
冷月煙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漏跳了一拍。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夜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他偶爾流露出的、仿佛穿透她在看別人的恍惚,他那些意味不明的溫柔與縱容……
但她臉上,卻緩緩綻開一個比容姬更豔、也更冷的笑。她忽然伸手,冰涼的指尖輕輕拂過容姬的頸側,驚得容姬猛地後退一步。
“容姬。”冷月煙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着毒刺,“挑撥離間的手段,還是這麼拙劣。你是太高估了自己,還是太低估了我?”
她緩緩逼近一步,慵懶的氣息驟然變得極具壓迫感:“就算我真是一個替身,那又如何?至少此刻,站在他身邊的是我,能用凝玉膏的是我,能讓他費心安排、甚至……默許我毀了你這張或許更像‘她’的臉的人,也是我。”
“而你?”冷月煙輕笑,目光掃過她狼狽的模樣,“一個連替身都算不上的廢棄棋子,也配來教我認清現實?”
容姬的臉徹底失了血色,身體微微發抖,不知是氣還是怕。
“滾出去。”冷月煙失了耐心,語氣驟冷,“再讓我看到你踏入這裏,下次你身上消失的,就不只是這點痕跡了。”
容姬嘴唇哆嗦着,還想說什麼,卻在接觸到冷月煙那雙毫無溫度、仿佛真能隨時將她撕碎的眼眸時,所有話都堵在了喉嚨口。她最終只是狠狠地瞪了冷月煙一眼,帶着滿腔的怨恨與不甘,踉蹌着快步離去。
庭院重新恢復死寂。
冷月煙緩緩走回窗邊,目光投向窗外無邊的夜色,容姬那些惡毒的話語,卻像鬼魅般在她耳邊縈繞不散。
——死去的女人。
——眉眼相似。
——替身。
心口處,傳來一陣細密而陌生的刺痛,讓她下意識地蜷緊了手指。
她厭惡這種不受控的情緒。這比凝玉膏帶來的痛楚,更讓她煩躁。
忽然,一件尚帶着體溫的玄色披風,悄無聲息地落在她肩上,隔絕了窗外滲入的寒意。
她猛地一驚,霍然轉身。
夜臨不知何時竟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後,依舊是那副病弱矜貴的模樣,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眸色卻深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正靜靜凝視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的目光掠過她微蹙的眉心和下意識攥緊的手,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容姬來過了?”
冷月煙迅速斂起所有外泄的心緒,恢復成一潭深不見底的靜水,甚至勾起一抹慣常的、慵懶疏離的笑:“殿下的狗不聽話,跑來狂吠了幾聲,已經被我攆走了。”
夜臨沒有錯過她方才那一瞬間的失神與尖銳。他伸出手,指尖微涼,輕輕拂過她披風的領口,動作自然得仿佛做過無數次。
“她的話,不必放在心上。”他語氣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冷月煙抬眼,直視着他深不見底的眸子,想從裏面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哦?殿下知道她說了什麼?”
夜臨的指尖頓在她領口,微微俯身,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氣息幾乎交融。“無非是些挑撥離間的蠢話。”他看着她,目光專注得仿佛世間只她一人,“我若真尋替身,何必大費周章,找一個渾身是刺、滿心復仇、還會對我下毒的?”
他的語氣裏甚至染上了一絲極淡的、無可奈何般的縱容。
那絲縱容,像羽毛,輕輕搔刮過她心上最敏感的地方。方才被容姬挑起的猜疑冰殼,似乎裂開了一絲細縫。
她強迫自己冷靜,唇角笑意不變,甚至帶上了幾分挑釁:“那可說不定,或許殿下……就喜歡這個調調呢?”
夜臨低低地笑了,胸腔微微震動,那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磁性惑人。他非但沒有退開,反而靠得更近,冰涼的唇幾乎要貼上她的耳廓。
溫熱的呼吸噴薄在她的頸側,帶來一陣戰栗。
“是啊。”他壓低了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一字一字,清晰無比地砸入她的心湖,“我確實喜歡。”
“喜歡你這副淬了毒、染了血、掙扎着要從地獄裏爬出來,卻又不得不依靠着我才能活下去的樣子。”
“夠狠,也夠帶勁。”
冷月煙的呼吸驟然一窒,心跳如擂鼓,在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又能吞噬一切的深邃目光中,無所遁形。
他什麼都知道。知道她的掙扎,她的毀滅,她的利用,甚至……她此刻因他而起的混亂心跳。
他看着她眼中再也無法完全掩飾的波瀾,唇角彎起一個極淺卻足以顛倒衆生的弧度,指尖最終輕輕碰了碰她還未完全消退淡痕的肩胛。
“疼嗎?”他問,聲音低啞下去,莫名繾綣。
不等她回答,他便緩緩直起身,恢復了那矜貴疏離的姿態,仿佛方才那近乎狎昵的靠近與低語只是她的幻覺。
“太後的壽宴,是個不錯的日子。”他轉身,玄色衣角在月光下劃出優雅而冰冷的弧度,聲音隨風淡淡傳來,“你想做的事,可以放手去做。”
“我會看着。”
他的身影融入夜色,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
冷月煙獨自站在原地,肩上還殘留着他披風的溫度和最後那句意味不明的話語。
“我會看着。”
……看着什麼?看着她的復仇,還是看着她,如何在他編織的網裏,越陷越深?
夜風拂過,她攏緊了肩上那件屬於他的披風,上面還縈繞着那股熟悉的、清冽又危險的冷檀香。
這一次,心口那絲陌生的刺痛,久久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