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碎裂的冰面上,寒氣順着腳底爬升,凍僵四肢百骸,卻又奇異地讓她保持着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那無形的鎖鏈拖曳聲並非幻覺,它來自心口那個剛剛被烙印的“牢”,每一下摩擦,都帶來細密而尖銳的恥辱與痛楚。
青瑣沉默地跟在身後,如同她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他方才處理屍體的利落身手,此刻成了最冰冷的注解——看,這就是你借來的力量,沾滿血腥,從不無辜。
她忽然停下腳步,猛地轉身,緋紅衣裙在慘淡月色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目光如淬了冰的刃,直直刺向身後沉默的守護者。
“青瑣。”她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那幅畫像上的人,是誰?”
青瑣覆面下的眼眸靜如深潭,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她問的不過是今夜風冷不冷。
“告訴我!”她逼近一步,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試圖用肉體疼痛壓下心口的翻江倒海,“他爲什麼要滅口?那畫像究竟藏着什麼秘密?是不是……與我有關?”
最後的四個字,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帶着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恐懼。
青瑣終於動了。他微微搖頭,動作僵硬而緩慢,覆面之上,那雙總是沉寂的眼,似乎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復雜的東西,像是被封印的痛楚,又像是無能爲力的警告。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重新垂下眼眸,恢復了那尊沉默雕像的模樣。
一股冰冷的絕望徹底攫住了冷月煙。她懂了。青瑣不是不知道,是不能說。夜臨不允許。那個男人用絕對的強權畫下的界限,無人敢逾越。
她嗤笑一聲,笑聲在夜風裏散開,帶着自嘲與蒼涼:“好,好得很。我不問你了。”
她轉過身,不再看那忠誠的、卻也代表着他無處不在掌控的傀儡,繼續向前。腳步比之前更重,更沉,仿佛要將這蜿蜒小徑踏碎。
回到那處看似雅致,實則每一寸空氣都彌漫着他氣息的居所,她屏退了所有侍從。青瑣沉默地守在了殿門外,如同一尊守墓的石像。
殿內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拉長,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形單影只。
她走到梳妝台前,銅鏡裏映出一張蒼白卻異常豔麗的臉。下頜處,被他掐過的肌膚依舊殘留着隱隱的紅痕,像是某種曖昧又暴力的標記。心口那被燙傷的地方,更是灼灼地痛着。
指尖顫抖地撫上那紅痕,鏡中女子的眼瞳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一點點碎裂,又一點點重組。那疲憊的、冰冷的、認命般的清醒,化作了一種極端壓抑下的瘋狂。
她忽然抬手,狠狠將梳妝台上所有的胭脂水粉、珠釵首飾全部掃落在地!
噼裏啪啦的碎裂聲響徹寂靜的宮殿,如同她內心某種東西的崩塌。
她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劇烈地顫抖,卻沒有一滴眼淚。眼淚是軟弱者的權力,而她從選擇踏上這條路開始,就被剝奪了軟弱的資格。
呼吸間,似乎還能嗅到那絲極淡的、縈繞在他指尖的冷香,與她自己的氣息糾纏,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攥滅。
“別那麼快…就變得無用。”
他那聲冰冷的嘆息,此刻如同魔咒,在她耳邊反復回響。
無用?怎樣才算有用?做他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替他掃清障礙,然後呢?等着被他折斷了丟棄?還是像那只被折斷了翅膀的雀鳥,永遠囚禁在他掌心的金絲籠裏,供他玩賞?
不。
她猛地抬起頭,鏡中的女子眼底燃燒起兩簇幽暗的火焰,那火焰深處,是絕不認輸的倔強,和一絲被他親手逼出來的、玉石俱焚般的狠絕。
他想要一個有用的棋子,一個不會太快失去趣味的囚寵?
好。
那她就做給他看。
她會更快地攀爬,更狠地報復,榨取他所能提供的一切資源,直到她足夠強大,強大到……
強大到什麼?她不知道。破開這牢籠?還是……將這設下牢籠的人,也一同拖入這瘋狂的深淵?
這個念頭閃過,讓她自己都心悸了一瞬。心底最深處,那不願承認的、對他復雜難言的悸動,在此刻被強烈的羞辱感和掌控感碾壓得幾乎熄滅,轉而滋生出一種尖銳的、想要反抗甚至是……毀滅他的沖動。
就在這時,殿門被極其輕微地叩響。
她瞬間收斂了所有外泄的情緒,只餘下一片冰冷的慵懶,仿佛剛才那個幾乎失控的人不是她。
“進來。”
門被推開,來的卻不是尋常侍從。
容姬一襲紫衣,扭着腰肢,款款而入。她手上端着一盞精致的白玉蠱盅,臉上掛着掩飾不住的得意與一絲刻意擺出的同情。
“冷姑娘。”容姬聲音嬌媚,目光卻像毒蛇的信子,細細舔舐過冷月煙蒼白的面色和地上狼藉的碎片,“主上吩咐了,您今夜受了驚嚇,特讓我送來這碗寧神湯,給您壓壓驚。”
她刻意加重了“主上吩咐”幾個字,像是在炫耀某種特權。
冷月煙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看着鏡中自己下頜的紅痕,語氣散漫:“放那兒吧。”
容姬將蠱盅放在唯一幹淨的一角,卻並不離開,反而上前一步,假意關心地壓低聲音:“妹妹方才……是去見主上了吧?唉,主上他那個人啊,心思深,手段有時是難免狠厲了些,但終究是爲咱們好的。妹妹可千萬別往心裏去,乖乖聽話,總能少受些苦楚。”
她話裏話外,無不暗示着冷月煙剛剛經歷過怎樣的“教訓”,以及她自己與夜臨如何“親近”。
若是平日,冷月煙或許還有心情陪她演上一演,套點話。但此刻,她心口那簇火正燒得灼痛,容姬的這番做作,無異於火上澆油。
冷月煙緩緩轉過頭,眸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容姬那張精心修飾的臉上:“姐姐似乎很懂主上的心思?”
容姬一僵,眼底閃過一絲警惕,隨即又強笑道:“伺候主上時日稍長些,總能揣摩一二……”
“是嗎?”冷月煙輕輕打斷她,站起身,緋紅裙擺拂過地上的碎片,發出細微的聲響。她走近容姬,指尖若有似無地拂過那碗所謂的“寧神湯”。
“那姐姐不妨揣摩一下,”她湊近容姬耳邊,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着冰冷的毒刺,“主上明知我精通毒術,爲何還會讓你……端着一碗加了‘夢魘散’的東西過來?”
容姬臉色驟變,猛地後退一步,驚疑不定地看着那碗湯,又看向冷月煙:“你胡說什麼!這明明是主上……”
“主上若真想給我教訓,何須用這等劣質的下作手段?”冷月煙輕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寒涼,“他更喜歡親手掐斷人的希望,不是嗎?就像……”她的指尖輕輕點在自己心口,“……在這裏,烙下印記。”
容姬的臉色瞬間煞白,像是被戳破了最不堪的心思。她確實是想借機下點讓人噩夢連連的藥,讓冷月煙更加憔悴失態,卻沒想到被一眼識破。
“姐姐,”冷月煙的語氣忽然變得慵懶而殘忍,如同貓戲老鼠,“看來主上最近是真的冷落你了,竟讓你慌了手腳,用出這般蠢笨的法子。你說,我若是將這碗湯端去給主上,告訴他這是你‘精心’爲我準備的……他會如何獎賞你呢?”
容姬身體微微發抖,眼中閃過恐懼。夜臨最厭恨底下人自作主張,尤其還是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哦,對了,”冷月煙仿佛剛想起什麼,眸中掠過一絲惡意,“姐姐臉上的毒,近來可還安好?夜間是否依舊……奇癢難忍?”
容姬下意識撫上自己的臉,那被冷月煙暗中下毒後雖服下解藥卻依舊殘留後遺症的臉頰,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癢。眼前的冷月煙,在她眼中仿佛成了一個披着美人皮的惡魔。
“滾出去。”冷月煙收起所有表情,聲音冷得掉渣,“趁我還願意看在同是‘籠中雀’的份上,給你留最後一點顏面。”
容姬再不敢多言一句,幾乎是踉蹌着倉皇退了出去,連那碗毒湯都忘了端走。
殿內重歸寂靜。
冷月煙臉上的冰冷厭倦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對付容姬這種角色,甚至不需要動用她真正的演技。
她走到那碗湯前,端起來,走到窗邊,緩緩將其倒入窗外的花叢中。
白玉蠱盅被她隨手丟棄在角落,發出沉悶一響。
她靠在冰冷的窗櫺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夜臨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可這殿宇,這空氣,這無處不在的監視感,無一不是他巨大的、無形的牢籠。
她逃不開。
至少現在逃不開。
心口那被烙印的地方又開始灼痛,提醒着她方才的屈辱與那雙冰封之下洶涌暗流的眼睛。
她緩緩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冰涼的木框上。
下一步,該怎麼走?
復仇的腳步不能停,蕭宸、雲楚楚……她一個都不會放過。可每借用一次夜臨的力量,她脖頸上的鎖鏈似乎就更緊一分。
那個男人,一邊縱容她攀爬,一邊親手將鎖鏈遞到她手中,誘她自行套上。
而他指尖那點殘留的、似是而非的“舍不得”,是這無盡冰冷掌控中,唯一一點毒藥般的溫度,讓她在絕望之餘,竟可恥地生出一絲微弱的、連自己都無法面對的悸動與妄想。
黑暗中,她無聲地勾起唇角,那笑容慘淡而瘋狂。
好吧,夜臨。
既然你要玩這場囚寵的遊戲。
那我就奉陪到底。
看看最後,是你將這牢籠徹底焊死,還是我……能拉着你一起,萬劫不復。
殿外檐角,風鈴輕響,如同鎖鏈碰撞的清脆餘音,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