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合上的餘音還在耳畔嗡鳴,像是敲在她心口上的喪鍾。冷月煙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窗櫺,緩緩吸了一口氣,那空氣裏都仿佛帶着方才雲楚楚留下的、令人作嘔的甜膩香氣,混雜着地上打翻的毒湯和胭脂水片的狼藉氣味。
屈辱像藤蔓,從心口那道灼熱的烙印處瘋長出來,纏繞她的五髒六腑,幾乎要勒斷她的呼吸。夜臨……這個名字無聲地從齒縫間碾過,帶着血鏽味。他親手烙下的印記,此刻滾燙得如同燒紅的烙鐵,既是提醒她不堪過往的恥辱柱,也是宣告絕對掌控的 ownership。
她閉上眼,纖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心口,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疤痕在發燙。每一次利用他的力量,這鎖鏈就收緊一分。他縱容她復仇,給她遞刀,看着她踩着敵人的屍骨向上爬,然後親手,慢條斯理地,將鎖鏈的另一端繞在自己的指間。
真是一場……殘酷又迷人的遊戲。
“呵……”一聲極輕、幾乎聽不見的笑從她蒼白的唇邊逸出,那笑意未達眼底,反而讓那雙美眸染上一種瀕臨破碎的瘋狂。鏡子碎片裏映出她此刻的模樣,幾縷烏發散落頰邊,眼神冰封之下是洶涌的暗流,唇角那點弧度,慘淡又決絕。
好吧,夜臨。
既然你要玩。
那我就奉陪到底。
攀着你給的荊棘向上爬,哪怕鮮血淋漓,直到要麼撕碎這牢籠,要麼……
拉着你一起,萬劫不復。
“戰鼓”尚未停歇,殿外卻傳來了極輕卻清晰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外。那不是雲楚楚倉皇逃離的踉蹌,也不是宮人謹慎小心的碎步,這腳步聲沉穩、內斂,帶着一種獨有的韻律,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人心尖最敏感的那根弦上。
冷月煙撫在心口的手指驟然收緊,指尖掐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讓她眼底的瘋狂瞬間沉澱下去,重新凝成一片看似平靜無波的寒冰。
他沒有通報,也沒有敲門。那扇剛剛隔絕了所有喧囂與狼狽的沉重殿門,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推開了一道縫隙。
夜色隨着來人的身影一同傾瀉而入,燭火被風吹得劇烈搖曳,在地上投下一道被拉得極長、極具壓迫感的影子。
夜臨就站在那光影交界處。
一襲玄衣,幾乎與身後濃重的夜幕融爲一體,唯有領口和袖口處用暗金線繡着的繁復紋路,在燭光下流動着幽微的光澤。他臉色依舊帶着幾分病態的蒼白,唇色很淡,可那雙看向她的眼睛,卻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寒潭,裏面翻涌着太多難以辨明的情緒——有審視,有掌控,有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極淡的……興味。
他的目光先是極慢地掃過滿地的狼藉,在那碗打翻的毒湯和碎瓷片上停留了一瞬,眉心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隨即抬起,精準地捕捉到窗邊的她。
四目相對。
空氣瞬間變得粘稠而緊繃,無聲的電光石火在兩人之間噼啪作響。
他朝她走來,步子很緩,鞋底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近乎無聲的輕響,卻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跳節拍上。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遙處停下,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她,帶着一種無處不在的侵略感。
冷月煙沒有動,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只是抬着眼,冷冷地回視他,像一只豎起全身尖刺卻依舊被困在籠中的雀鳥。
他忽然抬手。
冷月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以爲那帶着薄繭的指尖會如同以往幾次“索取代價”時一樣,拂過她的臉頰或頸側。
但沒有。
他的手越過她的肩側,指向她身後窗櫺的某一處。這個動作讓他寬大的袖袍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臉頰,帶來一陣清冽的、夾雜着極淡藥香的冷檀氣息,那是獨屬於他的味道,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如同他布下的天羅地網。
“那裏,”他的聲音低沉,帶着一點微啞的質感,像名貴的絲綢滑過皮膚,聽不出喜怒,“剛才藏了一個人。太子派來的死士,功夫不錯,最擅長隱匿和聽壁角。”
他的指尖在空中虛點了一下,隨即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像能剖開人心。
“我的煙兒今日這般威風,字字誅心,嚇得太子側妃花容失色,倉皇逃竄……想必那些話,一字不落,全叫人家聽了去。”
他的語氣很平緩,甚至隱約帶着一點誇贊似的玩味,可字字句句組合在一起,卻成了最冰冷的審判和提醒。
冷月煙的脊背竄上一股寒意,比倚靠的窗櫺還要冷上十倍。她瞬間明白了。雲楚楚的到來,或許本身就是一個局,一個試探,或者一個吸引她注意力的誘餌!而真正致命的殺招,是那個藏在暗處、記錄着她每一句“大逆不道”言行的耳朵!
若那些話真傳到蕭宸耳中……甚至不需實證,只要懷疑,就足以讓她萬劫不復!
她利用他的力量報復了雲楚楚,撕破了虛僞的和平,卻也親手將自己的把柄遞了出去。
脖頸上的無形鎖鏈,驟然勒緊,幾乎讓她窒息。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那裏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微微收縮的瞳孔和一刹那閃過的驚悸。
他看到了。他什麼都看到了。他明明早就知道,卻偏偏要等到現在,等到她發泄完所有恨意,等到她以爲自己短暫地贏了一局、正沉浸在虛妄的勝利和破釜沉舟的決絕之中時,才慢條斯理地走出來,親手將她重新推回懸崖邊。
告訴她,看,你脫離不了我。
哪怕你張牙舞爪,也是在我的手掌心裏。
一股摻雜着巨大恐懼和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憤怒直沖頭頂,讓她指尖都在發顫。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質問出聲——你既早知道,爲何不阻止?!你就是要看我自以爲是地表演,再看我墜入深淵?!
可就在那怒火即將沖破冰封的假面時,他卻忽然又向前傾了半分。
距離被無限拉近。
他的呼吸幾乎要拂過她的睫毛。
然後,她聽到他用一種更低、更沉、仿佛情人之間呢喃般的嗓音,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問:
“怕了?”
那兩個字,像帶着鉤子,精準地刮過她最敏感脆弱的神經。
冷月煙的心髒猛地一縮。
隨即,她看到他那張蒼白的、總是隱現病氣的臉上,唇角極慢地、極慢地勾起了一個弧度。
那不是平日裏溫和的、虛僞的假笑,也不是冰冷威嚴的睥睨。那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帶着極致掠奪和寵溺意味的詭異笑容。仿佛她所有的恐懼、憤怒、掙扎,在他眼中都成了一出極其取悅他的精彩戲劇。
“怕就對了。”他低語,目光落在她微微顫抖的唇上,眼神幽暗得令人心驚,“記着這種感覺。”
“記着你每一次冒險,每一次放縱恨意,都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也記着,”他的指尖終於抬起,這一次,輕輕落在了她心口那灼熱的烙印之上,隔着一層衣料,那觸碰卻像帶着電流,瞬間擊穿了她的所有防備,讓她猛地一顫,“能把你從懸崖邊拉回來的人……”
“只有我。”
他的指尖在她心口那處輕輕碾過,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掌控。
“現在,”他直起身,恢復了那種高高在上的、掌控全局的疏離感,仿佛剛才那近乎狎昵的低語和觸碰只是她的幻覺,“告訴我,我的煙兒接下來,想怎麼做?”
“那只聽到了所有秘密的耳朵,是割下來喂狗,還是……”他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殘忍的興味,“送還給他的主子,當一份‘大禮’?”
他像是在給予她選擇的權利,縱容她下一步的復仇。
可冷月煙只覺得渾身冰冷。
她看着他,看着這個一邊將她推向風暴眼,一邊又向她伸出唯一“援手”的男人。恨意與一種近乎絕望的依賴在胸腔裏瘋狂撕扯,幾乎要將她撕裂。
她利用他,他何嚐不是在豢養她?
她攀附他給予的荊棘向上爬,每一步都痛徹心扉,卻也無法放手。
因爲放下,就是萬丈深淵。
她緩緩地吸進一口帶着他冷檀氣息的空氣,那氣息如同毒藥,侵入肺腑,帶來一陣戰栗般的悸動。
然後,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冷靜得可怕,甚至也帶上了一絲和他相似的、瘋狂的意味:
“何必浪費。”
“自然是要……物盡其用。”
夜臨的眼底,終於掠過一絲真正的、近乎愉悅的光芒。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