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那抹愉悅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卻冰冷地纏上冷月煙的心尖。
物盡其用。
她吐出這四個字,仿佛也將自己徹底推入了他的規則。空氣裏彌漫着毒湯刺鼻的餘味,混合着他身上清冽又危險的冷檀香,織成一張無形巨網,她就在網中央。
夜臨輕輕擊掌。
殿門無聲滑開,兩名玄甲暗衛如鬼魅般拖着一個被卸了下巴、滿眼驚恐的男人進來,粗暴地扔在冰冷的地磚上。正是那個窺聽一切的太子死士。
夜臨的目光甚至沒有分給那癱軟的死士一絲一毫,他始終看着冷月煙,唇角的弧度未曾落下,欣賞着她臉上每一寸細微的掙扎,如同欣賞籠中雀鳥最後一次撲棱翅膀。
“說說看,我的煙兒想如何‘用’?”他語調慵懶,帶着縱容的鼓勵,仿佛在詢問她今日想用哪樣首飾。
冷月煙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讓她維持着表面的冷靜。她緩步上前,緋紅裙擺拂過狼藉地面,在那死士面前蹲下。她伸出手,並非碰觸,而是用指尖,極輕地掠過他腰間的令牌——東宮侍衛特有的制式。
“太子殿下近來,似乎很是關心我這裏。”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近乎天真的殘忍,“上次是幾只不長眼的老鼠,這次,竟派來了身邊馴養的耳報神。”
死徒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恐懼聲響。
冷月煙緩緩站起身,轉向夜臨,唇邊也勾起一抹笑,與他同源的瘋狂,卻又獨屬於她的冷豔:“割耳喂狗,太過粗野。送還太子,雖是打臉,卻也無趣。”
她頓了頓,感受到夜臨目光中的興味愈發濃厚,那目光像帶着實質的重量,壓得她心口那處烙印又隱隱發燙。
“不如……請他幫我們送一封信回去。”
夜臨眉梢微挑:“哦?”
“一封……由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用‘恐懼’寫成的信。”冷月煙的聲音壓低,卻帶着淬毒的鋒芒,“讓他完好無損地回到東宮,回到蕭宸面前。讓他一字不差地復述我方才說的每一句話,特別是關於‘剝皮抽筋’、‘挫骨揚灰’的那幾句。再讓他告訴蕭宸……”
她抬起眼,直直看向夜臨,仿佛要從他那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汲取撕碎敵人的力量:“他派來的人,連我殿外階前的雪都沾不溼,就被殿下您……像扔垃圾一樣,扔還給了他。”
殿內死寂。
那死士已然嚇得癱軟失禁。
夜臨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不是方才那種愉悅的輕笑,而是從胸腔深處震出的、帶着十足贊賞與……近乎嘆慰的沉笑。
“好。”他撫掌,眼中光華流轉,似暗夜星辰墜入寒潭,“甚好。這才像話。”
他揮手,暗衛即刻將那幾乎昏厥的死士拖了下去,執行新的命令。殿門再次合攏,將一切污穢與驚懼隔絕在外。
空間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以及那無處不在的、他的氣息。
他朝她走近。
冷月煙下意識地想後退,腳跟卻像被釘在原地。他身上的冷檀香愈發清晰,帶着藥味的清苦,卻又矛盾地充斥着絕對的侵略性。
他停在她面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間微弱的氣流,能看清他蒼白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他的手指再次抬起,這一次,並未觸碰她的心口,而是輕輕拂過她散落在頰邊的一縷發絲,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耳廓。
一陣細密的戰栗瞬間竄下她的脊椎。
“煙兒學得很快。”他低語,聲音喑啞,像情人間的喃呢,內容卻令人膽寒,“快得讓我……既欣慰,又忍不住想……加大賭注。”
他的指尖順着她的下頜線,極其緩慢地滑向她微微顫抖的唇瓣。
冷月煙猛地偏頭躲開,呼吸急促:“殿下答應過的,只提供舞台,戲怎麼唱,由我。”
“我是答應過。”他的手指落了空,卻不惱,反而就勢撐在了她身後的窗櫺上,將她困在他的身影與冰冷的雕花木頭之間,“可我似乎忘了說,我喜歡看更刺激的戲碼。”
他俯身,冰涼的唇幾乎要貼上她的耳垂,呼出的氣息鑽進她的耳蝸,帶來一陣致命的酥麻與恐慌。
“比如,看着我的雀兒,如何一邊用我磨利的爪牙撕碎仇敵,一邊又因爲我的靠近而害怕得發抖。”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帶着鉤子,刮搔着她最敏感的神經,“比如,明知我在用荊棘纏繞你,卻仍要攀附着它,向上爬。”
冷月煙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住。恨意與一種無法言喻的、被他徹底看穿並掌控的悸動在體內瘋狂沖撞。她想推開他,手腕卻被他輕輕巧巧地攥住。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腕間細膩的皮膚,那裏脈搏正瘋狂跳動,泄露着她所有的不安與抗拒。
“怕嗎?”他又問,這一次,語氣裏沒有了之前的戲謔,只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恐怖的專注。
冷月煙咬緊牙關,不肯回答。
他卻低笑一聲,自顧自說了下去:“怕就記住這種感覺。冷月煙,你利用我復仇,我縱容你放肆。這很公平。”
“但別忘了,”他的目光落在她因緊張而微微翕動的鼻翼上,眼神幽暗得能將人吞噬,“你能肆意妄爲的資本,來自哪裏。你每一次放縱恨意後,需要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麼。”
他的話,像最冰冷的鎖鏈,一圈圈纏緊她的心髒。
是了。代價。
那個心口的烙印。那個充滿掠奪意味的吻。還有此刻,這令人窒息卻又無法掙脫的貼近。
她利用他,她也在付出自己。靈魂、恐懼、身不由己的悸動,都是她支付出去的籌碼。
“殿下想要什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幹澀發顫,“除了……折磨我取樂之外。”
夜臨的眸光微微閃動了一下,似乎她這個問題,問到了某個他等待已久的關鍵。
他稍稍退開些許距離,給了她一絲呼吸的空間,但那掌控的氛圍並未消散。
“我想要什麼?”他重復着,像是在問自己。蒼白的臉上,那抹病氣似乎更深了些,可他眼底的光,卻銳利得驚人。
他沉默了片刻,殿內只剩下燭火嗶剝的輕響,以及兩人之間無聲拉扯的張力。
忽然,殿外傳來極輕微的三聲叩響。
夜臨眼底的濃墨瞬間收斂,恢復成那般深不見底的平靜。他鬆開了她的手腕,轉身望向殿門方向,語氣平淡無波:“進來。”
進來的是容姬。
她一襲紫衣,丹蔻豔麗,端着一碗氤氳着熱氣的湯藥,步履嫋娜。在看到殿內情形,尤其是看到夜臨與冷月煙之間那近乎曖昧的近距離時,她眼底迅速掠過一絲扭曲的嫉恨,但很快被恭敬掩去。
“主上,該用藥了。”她聲音柔媚,眼角餘光卻像淬毒的針,掃過冷月煙。
夜臨並未看她,只淡淡“嗯”了一聲。
容姬小心翼翼地將藥碗呈上。就在夜臨伸手欲接的瞬間,容姬的手腕幾不可查地一偏,滾燙的藥汁猛地潑灑出來,直濺向冷月煙的方向!
一切發生得太快。
冷月煙甚至來不及反應,只看到那深褐色的液體迎面向她潑來。
預期的灼痛並未降臨。
一道玄色身影快得如同鬼魅,瞬息間已擋在她身前。寬大的袖袍一卷一拂,大部分藥汁被盡數擋開,濺落在地,發出滋滋輕響,冒出細微的白煙——那藥,竟滾燙至此!
仍有幾滴濺上了夜臨的手背,瞬間紅了一片。
他卻恍若未覺,只緩緩抬眸,看向僵在原地面色煞白的容姬。
那一瞬間,他眼中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憤怒,沒有斥責,只有一片絕對的、令人血液凍結的冰冷。
“主、主上恕罪!”容姬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奴婢手滑……奴婢不是故意的!”
夜臨沒有說話。
他只是慢條斯理地取出雪白的絲帕,一點點擦去手背上的藥漬,那動作優雅至極,也恐怖至極。
冷月煙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挺拔卻隱現病弱的背影,看着他方才毫不猶豫擋過來的動作,心口那處烙印像是又被狠狠燙了一下,復雜難言的情緒洶涌而上,堵得她喉嚨發緊。
他可以爲她擋開滾燙的藥汁,下一秒也可以將她推向萬劫不復。
他究竟……
夜臨擦淨了手,將帕子隨意扔在地上那灘藥漬上。
他這才緩緩看向跪地瑟縮的容姬,聲音聽不出喜怒,卻讓殿內溫度驟降:“手滑?”
容姬抖得更厲害,幾乎匍匐在地:“奴婢該死!”
“你是該死。”夜臨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但你的命,現在不由我做主。”
他側過身,目光落回冷月煙臉上,那冰冷的眸光瞬間融化了些許,染上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
“煙兒,”他喚她,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她驚擾了你。你說,該如何處置?”
他又將選擇權,輕飄飄地遞到了她的手上。
如同方才處置那個死士。
可冷月煙分明看到,在他深邃的眼底,跳動着毫不掩飾的、殘忍的期待。
他在期待什麼?
期待她因嫉生恨,趁機重罰容姬?還是期待她展現一絲一毫的“大度”,好讓他看清她骨子裏是否還有可笑的良善?
冷月煙看着跪在地上、嫉恨交加卻又恐懼至極的容姬,看着眼前這個將她置於炭火上烘烤的男人。
她緩緩吸了一口氣,那冷檀香混着藥味苦澀,盈滿胸腔。
然後,她微微彎起了唇角,那笑容,竟與夜臨此時眼中的期待,詭異重合。
“容姬姑娘也是關心則亂。”她聲音輕緩,帶着一絲慵懶的調子,目光卻冷如冰刃,“殿下`身子要緊,若是罰重了,誰又來伺候殿下用藥呢?”
她頓了頓,在夜臨漸深的眸光中,慢條斯理地補上最後一句。
“不過,既然手滑了,這雙手……想必也是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