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那場蹊蹺的“意外”走水,像一塊投入死潭的巨石,餘波在京城看似平靜的水面下迅速擴散。
翌日朝會,氣氛明顯比前幾日更加凝滯。龍椅上的天子依舊高深莫測,只字不提詔獄之事,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意外。但列班文武中,不少人的眼神都帶着小心翼翼的窺探,尤其在武將隊列裏,壓抑的憤怒和兔死狐悲的悲涼幾乎要凝成實質。幾個與陸沉舟有舊、或本就對文官集團不滿的將領,臉色鐵青,握着笏板的手青筋暴起,卻終究沒有一個人再像雷震那樣站出來。
文官這邊,以江浸月爲首的內閣幾人神色如常,該奏事奏事,該議政議政,滴水不漏。只是投向江浸月身上的目光,除了慣常的敬畏與揣測,又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審視——畢竟,他是最後一個“體面”見過陸沉舟的朝廷重臣。
散朝後,江浸月剛步出殿門,就被一個面帶殷勤笑容的太監攔住了去路。這太監三十許人,面皮白淨,眉眼彎彎,未語先笑,看着一團和氣,正是司禮監隨堂太監之一,姓李,單名一個順字。李順品級不算太高,但因着在司禮監伺候筆墨,消息靈通,人緣頗好,在各宮各衙都有些臉面。
“江閣老留步,”李順打了個千兒,笑容可掬,“奴婢給您道喜了。”
江浸月腳步微頓,神色疏淡:“李公公說笑了,何喜之有?”
“哎喲,閣老您這是貴人多忘事,”李順湊近半步,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附近幾個走得慢的官員隱約聽見,“陛下剛才在殿後還誇您呢,說閣老處置‘那樁煩心事’穩妥得體,顧全了大局,又…全了君臣最後的情分。”他刻意模糊了“煩心事”具體所指,但結合語境,任誰都能聯想到陸沉舟。
江浸月眼簾微垂,看不出情緒,只淡淡道:“分內之事,不敢當陛下謬贊。”
“閣老太謙了。”李順笑容不變,話鋒卻輕輕一轉,“只是…那詔獄畢竟不是清淨地兒,昨兒個又走了水,雖說沒釀成大禍,可總歸是晦氣。陛下雖未明言,心裏頭想必也是記掛的。這不,特意讓太醫院選了兩位精幹妥當的太醫,今兒個就去詔獄給…嗯,給各處瞧瞧,防着再有紕漏,或者…鬧出時疫來,可就不好了。”
他這話說得圓滑,表面上是皇帝體恤臣下(哪怕是待罪之臣)、關心獄中環境,實際上,派太醫“瞧瞧”,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監視和確認?確認陸沉舟是死是活,傷勢如何,有無“意外”?
江浸月心中冷笑,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微微頷首:“陛下仁德,體恤入微。刑部與太醫院協同辦理便是。”
“是是是,”李順應着,又仿佛閒聊般道,“說來也巧,這次派去的兩位太醫裏,有一位姓蘇的,單名一個鈺字,年紀雖輕,醫術卻是極好的,尤其擅長處理各種外傷和疑難雜症,前兒個還剛治好了一個被瘋狗咬傷、高燒不退的小太監,連院使大人都誇他有靈性。陛下聽說後,特意點了他去。”
蘇鈺?
江浸月目光幾不可察地閃動了一下。這個名字他有點印象。數月前,似乎聽太醫院院使提過一句,說新進了一位年輕太醫,家境貧寒,但於醫道上頗有天賦,尤其在外傷急救和解毒方面見解獨到,就是性子有些…過於靦腆內向,不擅交際。當時只當是尋常人才,未曾留意。
此刻被李順這麼“特意”提出來…是巧合,還是有意?
“蘇太醫年輕有爲,陛下聖明。”江浸月語氣依舊平淡,“李公公若無事,本官先行一步。”
“閣老慢走,閣老慢走。”李順笑吟吟地讓到一邊,目送江浸月緋色的官袍消失在宮道拐角,臉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斂,眼底掠過一絲精光,轉身朝着司禮監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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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詔獄那令人窒息的甬道裏,迎來了兩位提着藥箱的太醫。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過半百、神色嚴肅的劉太醫,是太醫院的老人,慣常負責宮中貴人的平安脈,此刻眉頭緊鎖,顯然極不情願踏入這污穢之地。落後他半步的,便是李順口中那位“年輕有爲”的蘇鈺蘇太醫。
蘇太醫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色太醫官服,顯得有些空蕩。他低着頭,腳步很輕,幾乎聽不見聲音,手裏緊緊攥着藥箱的提梁,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他面容清秀,甚至可以說有些過分蒼白,眉眼低垂,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光。整個人透着一種與這血腥牢獄格格不入的、近乎怯懦的安靜。
獄卒頭目引着他們往深處走,沿途經過的刑房偶爾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蘇鈺的肩膀便會幾不可察地瑟縮一下,頭垂得更低,仿佛恨不能將自己縮進藥箱裏去。劉太醫則是不耐煩地以袖掩鼻,呵斥獄卒走快些。
到了關押陸沉舟的囚室門外,濃重的血腥氣和焦糊味尚未散盡,混合着牢房固有的黴腐氣息,更加刺鼻。劉太醫隔着柵欄看了一眼裏面草席上那個幾乎不成人形、氣息微弱的軀體,眉頭擰得更緊,對獄卒道:“把門打開,動作輕些。”
獄卒開了鎖。劉太醫當先邁入,蘇鈺遲疑了一下,才跟着進去,腳步輕得如同貓兒。
陸沉舟躺在那裏,雙目緊閉,臉上、頸上、裸露的胸膛和手臂上,新舊傷痕交錯,許多地方皮肉翻卷,滲着黃水和血絲,胸前包扎的布條被煙熏火燎得焦黑,邊緣還粘着灰燼。他的呼吸極其微弱,間隔很長,胸口起伏幾乎看不見,嘴唇幹裂發紫,若不是頸側血管還有極其微弱的搏動,幾乎與死人無異。
劉太醫上前,示意蘇鈺放下藥箱。他先探了探陸沉舟的鼻息,又翻開眼皮看了看瞳孔,眉頭始終沒有鬆開。然後,他抓起陸沉舟的手腕診脈,手指搭上去良久,面色越來越凝重。
“脈象虛浮欲絕,時有時無,五髒皆衰,心脈尤弱…”劉太醫低聲自語,搖了搖頭,對身後的獄卒頭目道,“傷勢沉重,又遭煙嗆火毒,肺脈受損,氣血兩虧…能吊着一口氣已是僥幸。需用參附回陽,兼清肺熱,外敷生肌斂瘡之藥…但能否醒來,老夫…不敢斷言。”
獄卒頭目面無表情地聽着,只道:“有勞太醫,盡力便是。郭侍郎吩咐,需好生看顧,不能讓他…輕易死了。”
劉太醫哼了一聲,顯然對這種“看顧”不以爲然,但也沒說什麼,打開自己的藥箱,取出金針,開始爲陸沉舟施針護住心脈。
蘇鈺一直安靜地站在劉太醫身後偏右的位置,低垂着頭,仿佛不敢看那慘烈的傷軀。他的藥箱放在腳邊,沒有打開。直到劉太醫施針完畢,示意他準備外敷藥物時,他才仿佛如夢初醒,慌亂地“啊”了一聲,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打開自己的藥箱。
藥箱裏整齊地碼放着各種瓶瓶罐罐和紗布。他取出一罐淡綠色的藥膏,又拿出幹淨的布條和一把小銀剪。他的手似乎在微微發抖,剪紗布時,剪刀碰在罐沿上,發出輕微的“叮”一聲響,他立刻像受驚般縮了一下。
劉太醫正專心寫藥方,聞聲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和輕視,低喝道:“慌什麼!仔細些!”
“是…是,師傅。”蘇鈺的聲音又輕又細,帶着顯而易見的緊張。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開始處理陸沉舟胸前那片焦黑破損的包扎。
他的動作一開始確實有些生澀笨拙,撕開舊布條時,似乎生怕扯痛了傷者,下手極輕,反而顯得有些拖沓。但當他開始清洗傷口、塗抹藥膏時,那原本微微發抖的手指,卻漸漸穩定下來。
他的指尖很涼,觸碰在陸沉舟滾燙潰爛的傷口邊緣時,陸沉舟昏迷中似乎痙攣了一下。蘇鈺立刻停下動作,等那陣痙攣過去,才又繼續。他清洗傷口的動作變得異常專注,眼神低垂,緊盯着傷處,用浸了藥水的棉布一點點拭去膿血和焦痂,力道均勻,角度精準,避開可能引起劇痛或大出血的位置。塗抹藥膏時,他用的是一種近乎畫圈的手法,將淡綠色的藥膏均勻地覆蓋在創面上,厚度恰到好處,既能隔絕外界,又不過於悶塞。
整個過程,他不再發抖,不再慌亂,只是異常地安靜,安靜得幾乎像個沒有呼吸的影子。只有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偶爾會掠過一絲極快、極難捕捉的銳光,仿佛平靜湖面下倏然遊過的魚影,瞬間便消失不見。
劉太醫寫完方子,回過頭,看到蘇鈺已經包扎好了大半,手法雖然不算熟練,倒也平整。他點點頭,算是認可,將藥方交給獄卒頭目:“按方抓藥,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兩次,強行灌下。外敷藥每日一換。記住,病人極其虛弱,用藥需格外謹慎,劑量不可有絲毫差錯。”
獄卒頭目接過藥方,應下。
劉太醫又檢查了一下陸沉舟的情況,囑咐了幾句,便道:“此地污穢,不宜久留。蘇鈺,收拾東西,走吧。”
“是,師傅。”蘇鈺低聲應道,迅速而安靜地收拾好自己的藥箱,又順手將換下來的、沾滿血污和藥膏的舊布條仔細卷好,準備帶走處理——這是太醫的慣例,防止污物傳播病氣。
就在他卷好布條,準備起身的刹那,他的目光似乎無意間掃過陸沉舟垂在草席邊、傷痕累累的右手。那手的手指,極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幅度小到幾乎無法察覺,若非一直盯着,絕難發現。
蘇鈺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仿佛什麼都沒看見,抱起藥箱和那卷污布,低着頭,跟着劉太醫,默默退出了囚室。
鐵門在身後重新鎖上。
走在陰森的甬道裏,蘇鈺依舊落後劉太醫半步,恢復那副怯懦安靜的模樣,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專注和穩定只是錯覺。只是,在拐過一個彎,光線更加昏暗時,他攏在袖中的左手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尖觸碰到袖內暗袋裏一個剛剛悄然滑入的、冰冷堅硬的細小物件。
那是在他卷起陸沉舟換下的舊布條時,從布條邊緣的焦黑破損處,摸到的一個幾乎被燒融、但依舊能辨出大致形狀的…極小塊的、邊緣不規則的黑色金屬片。質地堅硬,觸感熟悉。
與他昨夜在烏倫格給他的那枚箭鏃殘片,極其相似。只是更小,更隱蔽,藏在傷口敷料的最深處,若非他處理得極其仔細,根本不可能發現。
陸沉舟…在昏迷前,或者就在剛才那極輕微的肢體動作中,將這東西,塞給了他?
蘇鈺(或者說,此刻頂着“蘇鈺”身份的這個人)低垂的眼眸深處,那抹銳光再次一閃而過,快得無人察覺。
他緊緊抿着唇,指尖感受着那金屬片的輪廓,心髒在胸腔裏沉穩而有力地跳動着,與表面那副驚慌怯懦的模樣截然不同。
詔獄之行,果然沒有白來。
魚兒,似乎要咬鉤了。只是不知道,這咬鉤的,究竟是池中困獸絕望的掙扎,還是…岸上獵手精心布下的又一重誘餌?
蘇鈺跟着劉太醫出了詔獄那令人窒息的高牆。外頭天光大亮,秋風卷着落葉掃過空曠的刑部前院,帶着清冽的自由氣息,與獄中渾濁血腥的空氣截然不同。劉太醫一出來便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要將肺腑裏的晦氣都置換出去,臉上帶着顯而易見的厭惡和如釋重負。他看也沒看身後依舊低着頭的蘇鈺,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回去將今日所見傷情整理成案卷,明早交到院使大人處。手腳麻利些,莫要拖延。”
“是,師傅。”蘇鈺的聲音依舊細弱,抱着藥箱和那卷污布,躬身應下。
劉太醫嗯了一聲,自顧自登上早已候着的馬車離去。他似乎全然沒將這個過於膽怯的年輕同僚放在眼裏,更不會注意到,在他轉身後,蘇鈺低垂的眼睫下,眸光瞬間褪去了所有惶恐,只剩下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蘇鈺沒有立刻返回太醫院。他提着藥箱,沿着刑部衙門外牆,拐入一條僻靜的背街小巷。巷子深處有一間不起眼的棺材鋪,門面破舊,招牌歪斜。他走到鋪子後門,左右看了看,抬手,以某種特定的節奏輕叩門板。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眼神卻精光內斂的老臉,是棺材鋪的老板,姓吳。
“吳伯。”蘇鈺低喚一聲,閃身而入。
門在身後迅速關上。鋪子裏光線昏暗,彌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還有些許香燭紙錢的氣息。幾口尚未上漆的白茬棺材靠牆放着,氣氛陰森。
蘇鈺臉上最後那點僞裝出來的怯懦也消失了。他將藥箱放在一旁,從袖中取出那卷從詔獄帶出的、沾滿血污的舊布條,又小心地從暗袋裏摸出那枚極小的黑色金屬片,一同遞給吳伯。
“詔獄,陸沉舟換下的。布條本身無甚特別,但這東西,藏在焦痂和血污下面,緊貼着傷口。”蘇鈺的聲音平穩清晰,與方才判若兩人。
吳伯接過,就着窗縫透入的微光,仔細查看那金屬片。他用指甲刮了刮邊緣,又湊到鼻端聞了聞,渾濁的眼睛眯了起來:“是箭鏃殘片,沒錯。但質地…不是尋常軍中鐵匠的手藝。你看這斷口,還有這隱約的紋路…”他拿起一個寸鏡(類似放大鏡),仔細照着,“像是…用一種很古老的冷鍛疊打手法做出來的,摻了別的東西,比尋常精鐵更硬,也更脆。這種工藝,中原少見,倒像是…西北更遠的地方,或者…草原上某些古老部族祭祀用的箭頭。”
蘇鈺靜靜聽着,等吳伯說完,才道:“陸沉舟的傷勢極重,昏迷不醒,脈象虛浮欲絕,表面看是煙嗆火毒加上舊傷復發。但劉太醫施針時,我發現他幾處關鍵穴位的反應…有些滯澀,不全是重傷虛脫之象,倒像是服用了某種強效鎮定或抑制氣血的藥物。”
吳伯放下寸鏡,看向他:“你是說…有人給他用了藥?在詔獄裏?郭奉的人?還是…”
“不確定。”蘇鈺搖頭,“但我處理他胸前傷口時,發現焦黑表皮下的肌肉組織,潰爛程度與煙熏火燎的表征並不完全吻合,有幾處像是…更早的、被某種腐蝕性藥物處理過的痕跡,只是被後來的燒傷掩蓋了。”
吳伯臉色凝重起來:“有人想讓他死,但又不想他死得太明顯?或者…是想讓他‘恰到好處’地昏迷不醒?”
“都有可能。”蘇鈺沉吟道,“還有,我去之前,李順特意在江浸月面前提了我。看似無意,但我總覺得…他是想說給江浸月聽。”
“江浸月…”吳伯咀嚼着這個名字,“這位江閣老,最近動作也不少。鶴年堂的陷阱他識破了,還反手留了張條子。詔獄走水,他那邊恐怕也得了消息。現在陛下又派太醫進去…這潭水是越攪越渾了。你覺得,陸沉舟塞給你這東西,是清醒時有意爲之,還是無意識的動作?”
蘇鈺回想起陸沉舟那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手指蜷縮。那力道控制得精妙到令人心驚,多一分則顯刻意,少一分則根本無法傳遞。
“像是有意。”他緩緩道,“但也可能…是某種近乎本能的反應。他傷得太重,神志未必清醒,但這東西對他一定極其重要,才會在這種狀態下還試圖藏匿或傳遞。”他頓了頓,“吳伯,我們得查兩件事。第一,這箭鏃殘片的來歷,尤其是那種古老冷鍛工藝的具體源頭,可能與哪些部族、哪些事件相關。第二,查陸沉舟入獄前後,尤其是昨夜走水前後,詔獄裏除了刑部、宮裏,還有沒有第三股勢力的手伸進去。重點是…藥材和懂醫術的人。”
吳伯點點頭,將那金屬片和布條仔細收好:“箭鏃的事,我會想辦法找幾個老行家辨認。詔獄那邊…咱們的人插不進去太深,但可以從太醫院的藥材出入記錄,以及京城幾個黑市藥販子那裏探探風聲。還有那個蘇鈺…你頂着他的身份,他本人…”
“處理幹淨了。”蘇鈺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今日天氣,“邊陲小縣一個父母雙亡、苦讀醫書想進太醫院光宗耀祖的窮書生,路上染了急病,沒撐到京城。身份路引都是真的,只是換了張臉。短時間內,不會有人察覺。”
“還是要小心。”吳伯叮囑,“太醫院也不是鐵板一塊,尤其是如今這局面。你這‘怯懦膽小’的樣子,還得再裝像些。”
“我明白。”蘇鈺應道,重新提起藥箱,臉上又慢慢浮起那種習慣性的、帶着點惶恐的蒼白,“我先回太醫院整理案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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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內閣值房。
江浸月面前攤着兩份剛剛送到的密報。
一份來自宮中的眼線,詳細稟報了李順在散朝後與他“偶遇”的對話,以及隨後太醫院選派劉、蘇二位太醫前往詔獄的經過。眼線特別提到,李順提到蘇鈺時,語氣有些過於“刻意”,而蘇鈺此人,入太醫院時間不長,背景看似清白簡單,但總給人一種…“過於幹淨”的感覺。
另一份,則是侍衛從城外傳回的緊急消息。昨夜派去查探鶴年堂沈鶴年背景的人,在城西近郊一處荒廢的義莊附近,發現了打鬥痕跡和少量血跡。經辨認,其中一方使用的武器和留下的步伐痕跡,與之前在茶鋪附近攔截陸沉舟信使的那夥“江湖路數”之人,極爲相似。而另一方…痕跡更少,更隱秘,幾乎沒留下什麼線索,但現場遺落了一小截被利器割斷的、染血的灰色布帶,質地普通,但編織手法有些特別,像是軍中或某些特定組織用來綁扎袖口、褲腿的樣式。
鶴年堂的尾巴被人截了?是誰?陸沉舟的人?還是…另一股也在追查沈鶴年或端肅太子舊事的勢力?
江浸月指尖輕叩桌面。李順的“特意”提醒,蘇鈺的“過於幹淨”,鶴年堂外的截殺,詔獄裏陸沉舟詭異的傷情和可能存在的藥物…還有黑山堡,丙辰年,端肅太子…
這些線索像一堆散亂的珍珠,而他要找的,是那根能將其串聯起來的線。
他忽然想起侍衛之前回報的,關於已故御醫王守仁的初步調查。王守仁丙辰年入太醫院,據說是走了當時一位已故老院判的門路,入宮後主要在御藥房幫忙整理典籍,很少直接爲貴人診脈。但就在端肅太子病重那幾個月,他被臨時抽調去東宮幫忙煎藥、記錄藥方,時間不長,太子薨逝後不久,他便以“舊疾復發”爲由,漸漸淡出,庚申年正式乞休。離宮後,據說回了江南老家養病,但派去江南的人回報,其老家並無此人回鄉的確切蹤跡,像是…人間蒸發。
一個在關鍵時刻接觸過東宮藥方、後又神秘消失的太醫…
江浸月目光微凝。他提筆,迅速寫下一張字條,字跡極小:“查王守仁丙辰年在東宮期間,所有經手或見過的藥方副本、藥材記錄,尤其是與‘離魂蔓’或其他罕見、毒性藥材相關的。另,查其離宮前後,太醫院御藥房及庫房,有無異常藥材損耗或記錄缺失。從宮內舊檔和可能流出的私人筆記入手。”
他喚來侍衛,將字條遞出:“用最快的渠道,交給我們在江南的人。同時,讓京城裏擅長查舊賬、懂藥材的人,暗中查訪各大藥鋪、當鋪、舊書市,尋找可能與王守仁或丙辰年東宮藥方有關的任何只紙片字。”
“是。”
侍衛剛退下,門外又傳來通稟:“閣老,通政司轉來北境軍報。”
江浸月:“呈上來。”
軍報是例行公文,匯報邊境秋防部署及糧草調配情況,落款是大同總兵。內容四平八穩,但江浸月卻注意到,在附件一份關於邊境哨堡修繕的清單裏,黑山隘口附近幾個小堡的修繕費用,比往年憑空多出了三成,理由含糊地寫着“料貴工艱”。
又是黑山隘口。
江浸月將這份軍報與之前大同府經歷王儉那份請求增加黑山廢堡修繕款的折子放在一起看。一個邊陲小吏,一個邊防大將,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那座早已廢棄的軍堡,還都試圖從朝廷這裏討要銀子。
是真的需要修繕,還是…想借朝廷的錢,去掩蓋或探查什麼?
他正思忖間,值房門被輕輕叩響,一個低階內侍在門外細聲稟報:“閣老,陛下口諭,請您即刻前往養心殿見駕。”
江浸月心中一凜。這個時辰,非朝非議,突然召見…
“臣領旨。”他迅速整理衣冠,將桌上有嫌疑的文書稍稍歸攏,起身出門。
養心殿內,鎏金獸爐吐着嫋嫋龍涎香,明黃帳幔低垂,氣氛莊重靜謐。皇帝並未坐在御案後,而是負手立在東暖閣的窗前,望着窗外庭院裏幾株葉子已凋零大半的古鬆。聽到腳步聲,他並未回頭。
江浸月躬身行禮:“臣江浸月,叩見陛下。”
“平身吧。”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有些疲憊,“浸月,過來看看。”
江浸月起身,依言走到窗側,順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庭院空曠,除了古鬆,便是光禿的假山石。
“你看那鬆樹,”皇帝緩緩道,“歲寒不凋,本是棟梁之材。可若生了蛀蟲,從裏面爛了,外面看着再挺直,一陣大風,也就倒了。”
江浸月垂眸:“陛下聖明,樹木如此,人事亦然。需時時勤加檢視,防微杜漸。”
“是啊,防微杜漸。”皇帝轉過身,目光落在江浸月臉上,那目光並不銳利,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深沉壓力,“陸沉舟的案子,你怎麼看?”
來了。江浸月心神緊繃,面上卻依舊恭謹平靜:“回陛下,陸沉舟通敵叛國,證據確鑿,陛下念其舊功,賜其自裁,已是天恩浩蕩。然其冥頑不靈,至今不肯伏法畫押,實乃辜負聖恩。詔獄失火,雖系意外,亦顯其罪孽深重,天意難容。”
皇帝看着他,半晌不語,只輕輕“唔”了一聲,踱回御案後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一方溫潤的玉鎮紙。
“證據確鑿…”皇帝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語氣有些飄忽,“浸月,你辦事,朕向來是放心的。只是…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證據。樹倒了,要看根爛在哪裏。陸沉舟是棵長了蟲的樹不假,但弄倒這棵樹的,究竟是蛀蟲,還是…別的什麼呢?”
江浸月心頭一震,皇帝這話…意有所指!他是在暗示,陸沉舟之事背後,還有更深層次的推手?還是…在試探他對此知道多少?
“陛下明鑑,”江浸月斟酌着詞句,“臣只知依法辦事,以證據論罪。至於樹木爲何生蟲,根系如何腐朽,非臣職權所能深究,亦恐…牽涉過廣,動搖國本。”
“動搖國本…”皇帝輕笑一聲,那笑聲裏卻沒什麼溫度,“你倒是謹慎。不過,浸月啊,有時候,膿瘡不挑破,爛得更深。朕讓你去送他最後一程,也不全然是爲了‘全君臣情分’。”
江浸月屏息靜聽。
皇帝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朕要你看着這棵樹,是怎麼倒的。也要你看着…有沒有別的蟲子,趁着樹倒的時候,慌不擇路地跑出來。”
他頓了頓,語氣轉冷:“尤其是…與五年前,東宮那場‘急病’有關的蟲子。”
江浸月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皇帝果然在懷疑端肅太子之死與陸沉舟之事有關聯!甚至可能…在借陸沉舟的案子,清理與舊太子有關的餘孽!
“臣…明白。”江浸月深深躬身,“必當恪盡職守,仔細察看。”
“嗯。”皇帝似乎有些倦了,揮了揮手,“你去吧。詔獄那邊…既然太醫去看過了,就按太醫的方子好生將養着。朕,還不想他這麼快就死。”
“臣遵旨。”
退出養心殿,午後的陽光晃得江浸月微微眯了眯眼。皇帝的話像一塊沉重的冰,壓在他的心頭。
“看着樹是怎麼倒的”…“看着有沒有別的蟲子跑出來”…
這不僅是讓他監視陸沉舟的案子,更是將他放在了風暴眼的位置,去觀察、去甄別所有可能與端肅太子舊事有牽連的勢力和人物!
而那句“還不想他這麼快就死”,更是意味深長。皇帝留着陸沉舟的命,是想從他嘴裏掏出更多關於“蟲子”的信息?還是…另有用意?
江浸月穩步走在宮道上,緋色官袍在秋陽下耀眼奪目,引來沿途內侍宮人敬畏的垂首避讓。無人能看見,他袖中的手,指節已然捏得發白。
棋盤越來越大,執棋的手越來越多,而棋子的命運,也越來越不由自己掌控。
他需要更快地找到那根線,更需要…在皇帝、在郭奉、在鶴年堂背後之人、在所有潛藏的“蟲子”有所行動之前,布下自己的局。
至少,要保住陸沉舟那口氣。那不僅是關鍵的人證,或許…也是破局的關鍵。
還有那個神秘的蘇鈺…太醫…怯懦的表象下,是否也藏着別樣的心思?
江浸月抬起眼,望向太醫院所在的方向,目光深不可測。
風起於青萍之末。而此刻,皇城內外,不知有多少股暗流,正在無聲匯聚,等待着席卷一切的時刻。
詔獄走水的第三日,清晨。
京城西郊,距離鶴年堂所在的柳葉巷隔了三四條街的一處更破敗的坊區。這裏聚居的多是些窮苦力、小販和底層匠戶,房屋低矮擁擠,街巷狹窄泥濘,空氣裏混雜着污水、煤灰和廉價食物混雜的復雜氣味。
烏倫格和他的五個手下,就扮作一隊來自西北、販賣皮貨和藥材的行商,賃了這裏一個大雜院裏最角落的兩間偏屋落腳。他們風塵仆仆,口音粗礪,舉止帶着邊地商旅的直爽和謹慎,並不十分引人注目。大雜院裏還住着拉糞車的、打更的、漿洗的婆子,每日裏爲生計奔波,誰也無心探究新鄰居的底細。
“頭兒,查過了,”那個瘦小精悍、名叫巴圖的騎兵,此刻穿着不合身的粗布短褂,壓低聲音對正在用一塊磨刀石打磨匕首的烏倫格說道,“鶴年堂那邊,明裏暗裏盯梢的人不但沒撤,好像還多了兩撥。一撥看着像官府暗探,另一撥…行跡更鬼祟,不像是京城本地路子。”
烏倫格頭也不抬,匕首鋒刃在粗糲的石面上摩擦,發出單調而規律的沙沙聲:“沈鶴年呢?”
“深居簡出,每日坐堂看診,沒什麼異常。但昨天後半夜,有人看見鶴年堂後門悄悄開了條縫,有人進去,約莫一刻鍾又出來,身形很快,沒看清臉。”巴圖頓了頓,“還有,京城裏關於陸將軍的傳言…不太好。都說他在詔獄裏快不行了,是罪有應得,天理昭昭。也有些私下裏嘆氣、罵娘的,但不敢大聲。”
匕首磨刀的動作停了停。烏倫格抬起眼,那雙被風沙磨礪得粗糙的眼眸裏,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有一片沉鬱的陰霾。陸沉舟的情況,他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快不行了”,心口還是像被鈍器狠狠撞了一下。
“黑市藥鋪和打聽消息的地方,都摸過了?”他問。
“摸了幾處,”另一個叫哈森的漢子接口,他臉上有道疤,說話時牽動肌肉,顯得有些猙獰,“藥鋪那邊,最近確實有些生面孔在打聽外傷和解毒的猛藥,還有些治療火毒煙嗆的藥材,出貨量比往常大些。但來源很雜,分屬不同藥鋪和郎中,看不出明顯的指向。至於消息…茶樓酒肆裏說什麼的都有,真真假假。倒是有個專做‘包打聽’生意的地頭蛇,喝了咱們的酒,透露了點有意思的。”
“說。”
“他說,詔獄走水前兩三天,就有人在黑市上悄悄問,有沒有門路能往詔獄裏遞東西,不拘是吃的用的,還是…藥。出價很高,但要求極其隱秘,而且指定了要能治嚴重外傷和減緩痛苦的。當時沒人敢接這燙手山芋。走水後,好像就沒人再打聽了。”
烏倫格眼神一凜。走水前就有人在找門路送藥?指定了藥性?這聽起來…不像是要陸沉舟的命,倒像是想保住他的命,或者…控制他的狀態?
“還有,”哈森舔了舔嘴唇,聲音更低,“那地頭蛇喝迷糊了,嘟囔了一句,說最近京城裏來了幾撥‘北邊的客人’,都不太尋常。有像咱們這樣扮行商的,也有扮成流民乞丐的,還有…扮成跑江湖賣藝的。人數不多,但似乎都在暗地裏打聽事,尤其關注跟宮裏、跟幾年前一些舊案有關的消息。”
北邊的客人…除了他們,還有別人?也在打聽舊事?是敵是友?
烏倫格放下匕首,用拇指試了試鋒刃,寒光一閃。“想辦法,接觸一下這些‘北邊的客人’。小心點,別暴露咱們自己。重點是,看他們打聽什麼,跟誰接觸,尤其是…有沒有人也在留意黑山堡,或者…端肅太子。”
“明白。”
手下領命而去。烏倫格獨自留在簡陋的屋子裏,窗外是市井的嘈雜,遠處隱約能望見皇城方向巍峨宮殿的輪廓。他摸出懷裏那枚在鬼哭原找到的黑色箭鏃殘片,還有那枚更小的、從陸沉舟傷口敷料裏得到的金屬片,並排放在粗糙的木桌上。
兩塊殘片,質地相似,符文同源。一個來自三年前風鳴谷戰場邊緣,一個來自如今詔獄垂死之人的身上。它們像兩條冰冷的毒蛇,吐着信子,指向某個隱藏在時光和鮮血深處的巨大秘密。
陸沉舟…你到底卷進了什麼樣的事情裏?這秘密,又牽扯了多少人?
他必須盡快見到陸沉舟。至少,要確定他是否還活着,是否還能說話。但詔獄守備森嚴,經走水一事,必定更加鐵桶一般。硬闖是找死。
或許…可以從那個姓江的閣老身上想想辦法?陸沉舟提過他,語氣復雜。此人位高權重,是皇帝心腹,也是陸沉舟的政敵。但烏倫格憑着草原狼一般的直覺,總覺得這個人,未必就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尤其是在這種微妙關頭,皇帝派他去送“恩典”,詔獄走水後他又毫無動靜…
還有那個被特意提到的年輕太醫,蘇鈺…怯懦膽小?烏倫格在草原上見過太多僞裝,最凶殘的狼捕獵前,往往最安靜。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也需要…一個切入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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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後院,專門存放藥材和醫案典籍的“濟世閣”二樓。這裏光線不算好,高大的書架林立,空氣中浮動着陳年紙張和幹燥草藥混合的獨特氣味,安靜得只能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偶爾老鼠在梁上跑過的窸窣聲。
蘇鈺坐在靠窗的一張舊書案後,面前攤開着一本厚重的、頁面泛黃的太醫院舊檔冊。他穿着那身半舊的青色官服,身形依舊單薄,低着頭,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安靜的陰影,正一筆一劃地謄錄着今日需要歸檔的太醫出診記錄。他的字跡清秀工整,一絲不苟,速度不快,透着一種內向之人特有的專注和…刻板。
旁邊還有幾個同樣負責文書整理的低級醫士或學徒,各自忙碌,偶爾低聲交談幾句,目光掃過角落裏的蘇鈺時,大多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或忽略。這個新來的蘇太醫,醫術據說還可以,但膽子太小,性子太悶,除了埋頭幹活,幾乎不與人來往,像個沒嘴的葫蘆,實在無趣得很。
蘇鈺對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覺。他的筆尖穩穩劃過紙面,謄錄着:“十月十七,劉太醫、蘇太醫奉旨往詔獄,診視待罪將官陸某。陸某傷重昏迷,脈象虛浮欲絕,症屬火毒傷肺、氣血兩虧,外有金創癰疽。方用參附湯加減以回陽固脫,兼清肺熱;外敷玉紅生肌膏以斂瘡……”
每一個字都寫得極其認真,仿佛這只是一份再普通不過的醫療記錄。
然而,無人看見,在他低垂的眼眸深處,眸光偶爾會掠過手邊那本攤開的舊檔冊的特定位置。那是丙辰年到庚申年之間,太醫院御藥房部分藥材領用記錄的副本冊子,紙質脆黃,墨跡暗淡。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搜尋着“離魂蔓”、“烏頭”、“箭毒木”等罕見或劇毒藥材的名稱,以及…可能出現的,某些特殊批注或代號。
同時,他的耳朵微微豎起,捕捉着閣內任何細微的、可能與“王守仁”、“丙辰年”、“東宮”相關的交談片段。盡管那些醫士學徒們閒聊的多是俸祿、升遷、哪家貴人賞賜豐厚之類的瑣事。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影西斜,閣內光線更暗。其他醫士陸續完成手頭工作,收拾東西離開。腳步聲和低聲說笑漸漸遠去。
蘇鈺依舊坐在那裏,直到最後一個同僚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閣內只剩下他一人。他沒有立刻起身,而是放下筆,輕輕揉了揉手腕,目光再次落回那本舊檔冊。
他的手指在冊頁上緩慢移動,指尖拂過一行行褪色的字跡。忽然,他的動作停在了丙辰年亥月(也就是端肅太子病重最後時期)的一頁。那一頁記錄着幾批送往東宮的藥材,名目繁多,多是些溫補調理之品。但在頁腳極不起眼的地方,有一行小字批注,墨色與其他不同,更淡,也更潦草,像是倉促間寫下的:
“另,東宮急用‘離魂蔓’三錢,已驗,入‘寧神散’。王。”
“寧神散”…這是太醫院一個很普通的安神方劑基礎名,常用於治療失眠驚悸。但“離魂蔓”是劇毒之物,微量可致幻,過量則斃命,怎會入“寧神散”?而且,批注人是“王”——是王守仁嗎?“已驗”,驗的是什麼?毒性?還是…藥性被改變後的效果?
最關鍵的是,這行批注所在的頁碼邊緣,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被磨平的折角,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而這個折角對應的位置…
蘇鈺的心跳微微加快。他不動聲色地將冊子輕輕合上,又拿起旁邊另一本記錄太醫排班和職責的舊冊,快速翻到丙辰年相應的月份。果然,在負責東宮藥事輔助的名單裏,看到了“王守仁”的名字,時間恰好覆蓋了那行批注所在的日期前後。
他將兩本冊子放回原處,位置分毫不差。然後,他開始整理自己的書案,將謄錄好的出診記錄歸入今日待上交的文書匣中。動作依舊不疾不徐,只是那雙低垂的眼眸裏,快速閃過一絲深思。
“寧神散”…“離魂蔓”…王守仁…東宮急用…
這背後,到底隱藏着什麼?是有人利用太醫院的常規流程和普通藥方做掩護,行投毒之事?還是…“離魂蔓”被用於某種非常規的、甚至殘忍的“治療”?
而批注這行字的王守仁,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他是知情者?執行者?還是…發現了異常,卻只能隱晦留下痕跡的見證者?
蘇鈺收拾好東西,抱起文書匣,像往常一樣,低着頭,腳步輕輕地走下濟世閣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他需要將這個消息盡快傳遞給吳伯。同時,也要想辦法查查,當年東宮“寧神散”的具體配方和經手人,以及…王守仁“驗”過之後,那“離魂蔓”和“寧神散”最終的去向。
剛走到太醫院前院的甬道上,迎面卻碰上了劉太醫。劉太醫似乎剛從某處回來,臉色不太好看,見到蘇鈺,腳步一頓,眉頭習慣性地皺起。
“蘇鈺?還沒走?”劉太醫語氣帶着慣常的不耐,“今日詔獄那份案卷,可整理妥當了?”
“回師傅,已經整理好,在此匣中,明日一早便可呈交院使大人。”蘇鈺連忙躬身,聲音細弱。
劉太醫瞥了一眼他懷裏的文書匣,嗯了一聲,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眼神有些古怪:“你今日在詔獄…給那陸沉舟換藥時,可曾發現什麼…異常?”
蘇鈺心頭微動,臉上卻適時地露出茫然和一絲惶恐:“異常?師傅是指…傷口有何不妥嗎?弟子…弟子愚鈍,只覺傷勢沉重可怖,按照師傅吩咐清洗敷藥,並未…並未察覺特別異常之處。”
劉太醫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想從他怯懦的臉上找出點什麼,但最終只是煩躁地揮了揮手:“罷了罷了,料你也沒那眼力。只是…罷了,你去吧。記住,今日之事,尤其詔獄所見所聞,在外不可多言半句!”
“是,弟子謹記。”蘇鈺連聲應下,低着頭,快步走開。
走出太醫院側門,黃昏的風帶着涼意吹在臉上。蘇鈺抱着文書匣,匯入散值歸家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漸濃的暮色裏。
劉太醫那突如其來的問話…是發現了陸沉舟傷情有異?還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在試探他?
蘇鈺的腳步不變,心跳卻穩如磐石。他知道,自己這只偶然飛入蛛網的“小蟲”,已經引起了某些蜘蛛的注意。
但他這只“蟲”,或許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無害,也並非…全無倚仗。
夜色,又一次籠罩了京城。各懷心思的人們,在這巨大的棋盤上,繼續着自己的落子與籌謀。而遙遠的漠北風沙,似乎也離這座繁華而險惡的城池,越來越近了。
夜色濃稠如墨,將詔獄高牆徹底吞沒。狹小的囚室內,只有牆角氣窗透入一絲慘淡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地上那個一動不動的、近乎破碎的人形輪廓。
陸沉舟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劇痛中沉浮。意識像風中的殘燭,忽明忽滅。烈火灼燒皮膚的刺痛,濃煙嗆入肺腑的窒息,舊傷崩裂的撕扯…這些感覺都已模糊,被一種更深沉、更徹底的虛無感取代。仿佛靈魂正在一點點脫離這具千瘡百孔的軀殼,向着冰冷的水底沉沒。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消散的臨界點,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涼的觸感,從胸前某處火燒火燎的傷口邊緣傳來。
不是獄卒粗魯的觸碰,不是太醫公事公辦的敷藥。那觸感…很輕,帶着一種近乎小心的、壓抑着的力度,指尖微涼,動作卻異常穩定精準,正在處理一片潰爛最嚴重的皮肉。清涼的藥膏隨之覆蓋上來,緩解了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灼痛。
這感覺…陌生,又帶着一絲詭異的熟悉。
不是劉太醫。那老家夥的手法更粗暴,帶着不耐煩。
是…那個年輕太醫?那個一直低着頭,聲音細弱,仿佛隨時會嚇暈過去的蘇鈺?
陸沉舟殘存的意識艱難地捕捉着這絲異樣。他試圖集中精神,感受那指尖的動作。清洗,上藥,包扎…步驟規整,甚至有些刻板,符合一個新手太醫的謹慎。但…在某個瞬間,當那指尖不經意掠過他肋下一處極隱蔽的、三年前留下的舊箭疤時,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極其短暫,短到幾乎以爲是錯覺。
那處舊疤,位置刁鑽,尋常驗傷很難注意到,形狀也特殊,是漠北一種罕見的三棱倒鉤箭所傷,愈合後留下一個扭曲的星形疤痕。知道這處傷的人,極少。
蘇鈺…一個剛入太醫院不久的年輕太醫,怎麼會…
就在陸沉舟神思恍惚之際,那正在包扎的手指,似乎“無意間”輕輕壓了一下他手腕內側某個穴位。力道很輕,卻帶着一種特定的節奏。不是點穴,更像是一種…極隱蔽的摩挲。
陸沉舟混沌的腦中,仿佛有什麼被這細微的動作刺了一下。一段幾乎被遺忘的記憶碎片,驟然閃現——
不是詔獄,不是密室。是更早以前,漠北,風鳴谷之戰前的一個夜晚。營地篝火旁,一個穿着普通士卒皮襖、臉上抹着灰土、負責照顧傷兵的後勤小兵,在給他胳膊上一道不算深的刀傷換藥時,手指也曾這樣,看似笨拙地“不小心”壓過他手腕同一個位置,節奏…似乎有些相似。當時他只當對方緊張,未曾在意。後來,風鳴谷血戰,那小兵…好像不見了?是戰死了,還是…
記憶模糊而破碎,無法連貫。
是巧合嗎?
陸沉舟想睜開眼,眼皮卻沉重如鐵。想動一動手指,全身卻像被釘死在冰冷的石板上,連最細微的顫抖都做不到。只有那清涼的藥膏和偶爾掠過的、帶着特定節奏的微涼指尖,是這片痛苦汪洋中,唯一能感知到的、近乎虛幻的浮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陷入了幻覺。重傷,高燒,還有可能被下過的藥物…都足以讓神智錯亂。
但那份詭異的熟悉感,和那處舊疤被注意到的瞬間,像一根極細的針,刺破了他瀕臨渙散的意識,留下一個微小卻無法忽視的疑點。
蘇鈺…
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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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浸月回到江府時,已近亥時。他沒有去東暖閣,而是屏退左右,獨自一人來到了府中最深處、平日絕少人至的“竹幽齋”。這是一間獨立的精舍,掩映在一片蕭疏的竹林之後,門窗緊閉,連日常灑掃的仆役都不得輕易靠近。
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清冷的、混合着陳年書卷和淡淡塵灰的氣息撲面而來。室內沒有點燈,只有月光透過窗櫺上的細密竹簾,在地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陳設極爲簡單,一榻,一桌,一椅,一架書。書架上並非經史子集,而多是些地理志異、兵法典籍、甚至還有些邊陲雜記、異域見聞之類的“雜書”。
江浸月反手關上門,將外界的聲響徹底隔絕。他走到書架前,挪開第三層幾本厚重的《北境邊防考》,後面露出一個內嵌的暗格。他伸手進去,取出一個扁平的、沒有任何紋飾的烏木長盒。
打開盒蓋,裏面鋪着深藍色的絲絨襯墊。襯墊上,靜靜躺着半塊邊緣參差、色澤暗沉的玄鐵兵符。正是三年前他從陸沉舟身上“拿走”,又或者說,是陸沉舟“遺失”的那半塊。
月光透過竹簾縫隙,落在兵符之上,映出上面模糊的雲雷紋路和半個殘缺的虎頭圖案,泛着幽冷的光澤。
江浸月沒有立刻拿起它,只是靜靜地注視着。修長的手指懸在兵符上方,微微蜷曲,指尖有些發白。
三年前,漠北,那個風沙彌漫的黃昏。
他不是“路過”。
他是循着一條極其隱秘、付出了巨大代價才獲取的線索,追蹤一隊行蹤詭秘、疑似與端肅太子舊部及境外勢力都有勾結的馬隊,一路冒險潛入北境。線索指向一次秘密交易,交易物據說涉及能動搖北境邊防、甚至牽連東宮舊案的關鍵證據。他帶的人不多,在接近黑山隘口附近時,遭遇了意料之外的伏擊——不是胡騎,而是訓練有素、手法狠辣、明顯來自中原的殺手。
激戰中,他身邊的護衛幾乎死傷殆盡,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最後只帶着一個重傷的心腹,憑着對地形圖的熟悉和一絲運氣,躲進了一處廢棄的烽燧。追兵在外面搜索,火光和人聲越來越近。
就在幾乎絕望之際,另一隊人馬突然從側翼殺出,與那些殺手混戰在一起。那隊人馬人數不多,但極其悍勇,打法完全是北境邊軍的路數,爲首的將領尤其勇猛,一杆長槍在夜色中如蛟龍出海,所向披靡。混戰很快結束,殺手或被殲滅,或潰逃。
江浸月躲在烽燧陰暗處,透過縫隙看着外面。火光映照下,他看到了那個將領的臉——年輕,剛毅,眉宇間帶着血戰後的煞氣與疲憊,正是當時還未升至將軍、奉命在邊境巡防的陸沉舟。
陸沉舟似乎並未察覺烽燧內有人,只是快速打掃了戰場,從殺手頭領的屍體上搜走了什麼東西,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便帶着部下迅速撤離,消失在夜色風沙之中。
江浸月等到外面徹底安靜,才帶着心腹出來。他在一片狼藉中,發現了半塊沾着血、被遺落在亂石縫裏的兵符——正是陸沉舟後來宣稱在風鳴谷遺失的那半塊。或許是在激戰中掉落,陸沉舟未曾察覺。
他撿起了兵符。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與這個叫陸沉舟的年輕將領,命運恐怕要糾纏不清了。陸沉舟剿殺的那隊殺手,與他追蹤的那條秘密線索,極有可能指向同一個方向。而陸沉舟拿走的東西,或許就是關鍵。
後來,他設法查證,陸沉舟那夜剿殺的“馬匪”,果然與邊軍情報中幾起蹊蹺的商隊失蹤、邊境巡邏隊遭伏擊事件手法吻合,背後隱約有朝中某些勢力的影子,甚至…可能與軍中某些高層有關。而陸沉舟也因此事,受到了不明不白的打壓和猜忌。
再後來,便是風鳴谷。三萬將士埋骨,陸沉舟死裏逃生,卻背上了指揮不力、甚至通敵的嫌疑,全靠軍功和部分老將力保,才勉強穩住位置,但兵權已失大半,被調回京中擔任閒職,直至今日…鋃鐺入獄。
月光移動,兵符上的光影也隨之變幻。
江浸月終於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那冰冷堅硬的表面。觸感沿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激起一片細密而綿長的鈍痛。
他知道陸沉舟恨他。恨他在朝堂上的步步緊逼,恨他“落井下石”的政敵立場,更恨他昨夜以欽差身份,送去那瓶鶴頂紅和那把匕首。
陸沉舟大概至死都不會想到,當年那個在漠北烽燧中僥幸逃生、撿到他兵符的“神秘人”,與後來朝堂上與他針鋒相對的政敵,會是同一個人。
更不會想到,他江浸月這三年來,是如何在無數個夜晚,對着這半塊兵符,揣摩、推演、布局,試圖從錯綜復雜的亂局中,理清那根致命的線,找出當年害死端肅太子、如今又要將陸沉舟置於死地的真正黑手。
他步步高升,聖眷日隆,一方面是爲了獲取更大的權柄和資源去調查,另一方面…何嚐不是將自己置於更高的位置,吸引更多的明槍暗箭,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分擔掉一部分原本可能集中在陸沉舟身上的致命火力?
只是這些,他永遠無法說出口。他的身份,他的使命,他與端肅太子之間那份不足爲外人道的隱秘關聯,都注定了他只能站在陸沉舟的對立面,用最冰冷的方式,執行他的計劃,守護他要守護的秘密…和…人。
哪怕被誤解,被憎恨。
指尖緩緩收攏,將兵符緊緊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屬棱角硌得生疼。
“陸沉舟…”他對着滿室清冷的月光,無聲地念出這個名字,尾音消散在寂靜裏,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輕微的顫意。
你要撐住。
至少…要撐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要撐到…我親口告訴你,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窗外,竹林沙沙作響,像是無數竊竊私語。
長夜未盡,而心中的風暴,似乎比窗外的秋風,更加凜冽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