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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我要給你講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科學家維多利亞·泰納做了兩個實驗:其一,用一個黑盒子,裏面裝着玩具,教兒童按一二三的步驟,將盒子打開,得到玩具,兒童都做到了;同樣用一個黑盒子,裏面裝着食物,教大猩猩按步驟將盒子打開,得到食物,大猩猩也做到了。其二,用一個透明盒子,裏面裝着玩具,教兒童按步驟打開,因盒子透明,兒童分明知道前兩個動作不必做,只需直接開啓就能得到玩具,但還是一絲不苟地按步驟來,數百上千名兒童無一例外;同樣用一個透明盒子,裏面裝着食物,教大猩猩做幾個動作,將盒子打開,得到食物,然而,有三分之二的大猩猩都走了捷徑,省略掉前面的步驟,直接將蓋子一揭,把食物取了出來。
這兩個實驗,揭示了人類和其他靈長類動物的重大區別。
模仿能力,都有,但其他靈長類動物遠不如人類忠誠。
其他靈長類動物更願意走捷徑。
正因如此,大猩猩們對人類望塵莫及。
一門心思走捷徑,後果是多麼不堪設想。
那是大猩猩的道路,不是人的道路。
前段時間,我看了些大學生寄來的作品,其中有散文也有小說,那些小說中的人物,幾乎都是作者“發明”出來的,行文帶着油滑氣(他們認爲這是時尚)。一看就知道是作者心急,想丟掉誠實的感知、觀察和體悟,以爲這樣能走捷徑,能抓緊“成功”。他們不知道,這是大猩猩的道路,不是人的道路,即便成功,也只是大猩猩的成功。而且我特別要說明的是,油滑是藝術的致命死敵,是絕對不可原諒的作風。
日本有個偉大的農民,名叫木村秋則(有本書叫《奇跡的蘋果》,專門介紹他的事跡),通過數十年艱辛實踐,總結出這樣一句話:“有時候,非效率的方式才能取得最高的效率。”我說“艱辛實踐”,是因爲世間的許多常識性問題,被我們忘記了,走過九曲十八彎,才知道自己錯了,才又回歸常識。不怕走彎路,舍得下笨功夫,便是藝術從業者的常識。
第二個故事。有一年,卓別林別出心裁,找了一批演員來扮演他,卓別林本人也參與,並請裁判做評比。結果是,卓別林本人得了第三名。
他扮演自己,卻只得了個第三。
於是有人發言,說卓別林並非高山仰止的喜劇大師,因爲有人超越了他。
可事實上,在卓別林的喜劇舞台上,他永遠是旗手。
你演卓別林演得再像,再好,再高明,也只是卓別林的影子。
這個故事給我們的啓示在於:首先,“超越”這個詞是不能隨便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立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講,誰也超越不了誰,何況是那些偉人。偉人已經成爲山峰,他們就在那裏。因此,與其想去超越,不如認真壘造自己的山峰。其次,好像是楊德昌《一一》那部電影裏說,人腦後不長眼睛,便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這話沒說透。其實,我們只是表面上看到了一半的世界,當看到的世界沒有進入我們的生命,就什麼也沒看見。每個人開始都是一團黑暗,借助書籍,借助榜樣,我們推開自身這個宇宙體的窗戶,讓光亮照射進來。這時候,你變成了你自己,而不是榜樣的影子。你成就着你自己的山峰,不是“超越”某座山峰。一個有精神追求且志向高遠的人,會睜大雙眼,全神貫注,像發現天啓一樣去發現自己的榜樣。博爾赫斯說:“每一位作家都創造了他自己的先驅。”“創造”這個詞在這裏用得非常好,他表明那種發現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有個艱苦努力的過程。我以前對你說過,曹禺來自奧尼爾,奧尼爾又來自斯特林堡,你不妨從斯特林堡讀起,接着讀奧尼爾,再讀曹禺;當然反過來讀也行。我希望你能從中找到他們的親緣關系,同時也找到他們是因爲什麼元素,沒有成爲先賢的影子,而是完成了自己獨具個性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