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學院生活按部就班。林跡在“灰區”的存在感依舊稀薄,但一些細微的變化正在發生。
他依舊獨自坐在食堂的角落,但偶爾,叮當會端着餐盤湊過來,興奮地跟他分享新的機械構想,或者抱怨某個符文回路總是過載燒毀。林跡通常只是安靜地聽,偶爾在叮當的思路陷入死胡同時,提出一兩個從“能量轉換效率”或“材料應力分布”角度出發的問題,往往能讓地精少年陷入新的沉思,或者茅塞頓開。
他依舊在課後前往後山進行隱秘的練習,但內容更加多樣化。除了觀察自然現象,他開始嚐試一些更主動的、小規模的“映照”。
他不再試圖直接點燃火焰,而是專注於“熱”這個概念。他會長時間注視一塊被陽光曬得發燙的石頭,用手掌感受它的溫度,想象熱量在其中的傳導。幾天後,在一次全神貫注的嚐試中,他成功讓自己冰涼的手掌中心,溫度上升了明顯可感的幾度——不是摩擦生熱,而是某種從內部透出的暖意。持續時間很短,消耗卻不小,但這是一個明確的、可控的進步。
他也嚐試“水”。不是凝聚水流,而是聚集水汽。他觀察晨露的形成,思考溼度、溫度和凝結的關系。一周後,他已經能在空氣溼度較高的清晨,讓一片樹葉表面在幾分鍾內凝聚出細密的水珠。雖然量少得可憐,但這讓他對“溼度”和“凝結”有了更直接的“感知”。
無名筆記中提到“知與信”的難題,他也有了新的體會。他發現自己對那些能夠直接、清晰感知和理解的現象,“映照”起來更加容易,消耗也更小。比如“熱”和“溼”,這些都是他身體能明確感受到的。而對於更抽象、更復雜的“風之流動”或“雷之迅疾”,則困難得多。
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增加了新的分類:【直接感知現象】與【間接理解概念】,並開始有意識地優先積累前者的體驗。
此外,他也開始有規律地鍛煉身體。每天清晨,在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中時,他就起床進行基礎的體能訓練:跑步、俯臥撐、深蹲、以及從雷蒙德導師那裏請教來的一套簡易軍體拳。訓練很苦,進步緩慢,但能清晰地感覺到身體的力量、耐力和協調性在一點點增強。這給了他一種腳踏實地的踏實感,仿佛在“心象”這條虛無縹緲的道路旁,又開辟了一條堅實的小徑。
偶爾,在圖書館查閱那些冷門古籍時,他會“巧遇”那位曾在觀禮台上對他投以一瞥的、邋遢的導師。導師似乎常年在古籍區醉生夢死,身上總帶着酒氣,但偶爾睜開惺忪睡眼,瞥向林跡手中書卷時,目光深處會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他們從未交談,但林跡有種感覺,這位導師知道他看的是什麼,或許,也猜到他在尋找什麼。
平靜的日子,在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被打破。
那天是休息日,林跡剛從圖書館回來,抱着一本從塵封區借出的《古代元素論與近代屬性學說差異考辨》。細雨打溼了他的肩頭,他正要推開宿舍樓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個聲音從側後方叫住了他。
“林跡學員?”
聲音溫和,但帶着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
林跡轉身。雨幕中站着三個人,都穿着學院執法隊的黑色制服,披着防雨的鬥篷。爲首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面容普通,但眼神銳利,像能把人看透。他胸口的徽章顯示,是一名三級執法士。
“我是執法隊的奧利弗。有點事情,需要你配合調查一下。”奧利弗語氣平淡,但用的是陳述句,而非疑問句。
林跡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但臉上沒有任何異樣。他點了點頭,側身讓開:“請進來說吧,外面雨大。”
奧利弗看了一眼他懷裏抱着的、標題古怪的古籍,不置可否,帶着兩名隊員走進樓內。逼仄的門廳因爲三人的到來顯得更加擁擠,潮溼的鬥篷和皮靴帶來一股室外的寒氣。
“是關於五天前的後山能量異常波動記錄。”奧利弗開門見山,目光鎖定林跡,“學院監測法陣在五天前的深夜,於後山東南區域記錄到一次短暫但異常的元素擾動,性質混雜,難以辨識,強度大約在一階一級到二級之間。能量消散很快,未能定位具體源頭。我們查閱了當晚的出入記錄和學員報告,那個時間段,只有你一人登記進入過後山區域。”
林跡的大腦飛速運轉。五天前深夜……正是他第一次成功“映照”出蒼白火焰的那個晚上!是那簇火焰引發的波動?可當時感覺微弱,而且很快就失控熄滅了,竟然還是被監測法陣捕捉到了?
“我確實去了後山。”林跡的聲音保持平穩,語速適中,“那天有些失眠,想到後山安靜,適合練習一下基礎的冥想,試着感知元素。但我的親和度……您可能知道,效果不太好。很快就覺得疲憊,就回來了。並沒有察覺到什麼異常波動。”
他說的半真半假。去後山是真的,練習是真的,疲憊也是真的。只是練習的內容不同。
“練習冥想?”奧利弗身後的一個年輕執法隊員忍不住嗤笑一聲,“就你那全屬性一等的親和力,練到死能感知到什麼?”
“哈羅德。”奧利弗淡淡地瞥了隊員一眼,後者立刻噤聲。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林跡身上,銳利依舊,但似乎並沒有全信隊員的嘲諷,也沒有立刻相信林跡的解釋。
“據記錄,你經常在夜間獨自前往後山。”
“是的。那裏安靜。”
“都做些什麼?”
“主要是看書,思考,偶爾嚐試冥想。”林跡頓了一下,補充道,“有時候也會觀察夜晚的植物和昆蟲,我對自然生態有些興趣。”這也不算完全說謊,他確實在“觀察”,只不過目的不同。
奧利弗沉默了幾秒,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腰間的劍柄。雨點打在窗戶上,發出細密的響聲。
“你手裏的書,能給我看看嗎?”
林跡坦然地將那本《差異考辨》遞了過去。奧利弗接過來,快速翻動。書裏滿是晦澀的古文和復雜的圖表,論述古代學者認爲世界由幾種“基本元素”構成,而現代屬性理論則更精細化等等,完全是理論探討,與任何禁忌或秘術無關。
奧利弗將書遞還,眼中的審視似乎淡去了一些,但疑慮並未完全消除。
“那種能量波動很特殊,不像是正常的元素匯聚或法術練習。”他緩緩說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試探,“性質混雜,卻又短暫集中……像是什麼東西被強行‘捏合’在一起,又迅速崩潰了。”
林跡心頭一跳,但面色如常。對方描述的情況,和他那晚“映照”失敗的過程何其相似!
“抱歉,奧利弗執法士,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林跡露出恰到好處的困惑,“那晚我只是覺得有些心煩,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如果造成了什麼困擾,我很抱歉。”
奧利弗盯着他看了幾秒鍾,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任何一絲撒謊的痕跡。但林跡的目光平靜,帶着一種屬於學者的坦誠(至少表面如此),以及一絲因天賦低微而常有的、淡淡的疏離和疲憊。
最終,奧利弗似乎放棄了。或許在他心裏,也認同哈羅德那未盡之言——一個全屬性一等的學員,能搞出什麼值得深究的動靜?那能量波動,或許只是監測法陣的誤報,或者後山某些不穩定的天然魔脈的偶然逸散。
“以後夜間盡量不要單獨去後山深處,尤其是能量活躍區域。”奧利弗公事公辦地叮囑,“學院雖然安全,但野外總有不可預知的危險。下次冥想,可以在宿舍或者公共冥想室。”
“是,我明白了。謝謝您的提醒。”林跡微微躬身。
奧利弗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帶着兩名隊員轉身離開。黑色制服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樓外的雨幕中。
林跡站在原地,直到他們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才輕輕籲出一口氣。後背的衣襟,不知何時已經被冷汗浸溼,緊貼着皮膚,帶來一片冰涼。
執法隊注意到了。
雖然這次似乎敷衍過去了,但無疑已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標記。以後再去後山,必須更加小心,或者……尋找新的、更隱蔽的練習場所。
他抱着書,慢慢走上樓梯。老舊的木梯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回到房間,關上門,將溼掉的外袍脫下掛好。林跡走到窗邊,看着窗外連綿的雨絲。灰蒙蒙的天空下,學院那些高聳的建築顯得肅穆而遙遠。
力量。
他需要更快地掌握力量。不僅僅是那危險而難以控制的“心象”,也包括更常規的、能夠自保的能力。執法隊的突然到訪,像一盆冷水,澆醒了他這些天因爲微小進步而產生的一絲鬆懈。
這個世界,並不會因爲他“天賦低下”就對他格外寬容。相反,平庸本身就可能成爲某種原罪。而隱藏在他身上的、真正的“異常”,一旦暴露,等待他的絕不會是鮮花和掌聲。
他攤開手掌,凝視着掌心。那裏似乎還殘留着那天灼燒的微痛,以及這些天練習“熱”與“溼”時,那種奇異的、源自內部的感知。
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已無退路。
他將那本《差異考辨》放上書架,手指拂過旁邊那本用油布包裹的、無名前輩的獸皮筆記。
“知愈深,信愈堅……然知愈多,疑愈甚……”
他低聲念着筆記上的話,眼中神色變幻。
窗外,雨下得更急了。灰塔沉默地矗立在雨幕中,像一頭蟄伏的巨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