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沉沉地壓在侯府的飛檐翹角上。蘇清弦借着廊下燈籠昏黃的光,沿着抄手遊廊往西邊雜院走,腳步放得極輕,裙裾掃過青石板,只發出細碎的窸窣聲。
四周靜極了,只有偶爾傳來的打更聲,從遠處悠悠飄來,“咚——咚——”,敲在寂靜的夜裏,也敲在蘇清弦緊繃的心上。她攥着發簪的手心微微出汗,不是怕黑,是怕撞見不該見的人。
西邊雜院是府裏堆放雜物、傾倒垃圾的地方,平日裏除了灑掃的婆子和粗使丫鬟,很少有人去。路越走越偏,燈籠也稀疏起來,最後只剩下月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樹影,風吹過光禿禿的枝椏,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暗處哭泣。
蘇清弦停下腳步,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她記得前世柳姨娘院裏的丫鬟倒垃圾,總愛往雜院最裏面的牆角去,那裏有個半人高的土坡,坡後堆着常年不清理的枯枝敗葉,最是隱蔽。
她放輕腳步,繞到土坡後。果然,借着朦朧的月光,能看到牆角堆着幾個半滿的灰桶,裏面除了尋常的爐灰,還混雜着一些深褐色的渣末——正是藥渣。
蘇清弦屏住呼吸,慢慢走近。藥渣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苦味,顯然倒在這裏沒多久。她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細翻看,指尖觸到那些幹枯的藥草,冰涼而粗糙。
她認得幾種常見的藥材,比如當歸、黃芪,都是些補氣血的東西,可混在裏面的,還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草葉,顏色發黑,氣味也有些古怪。
難道柳姨娘真的在偷偷熬什麼見不得人的藥?還是說,這些藥渣根本不是柳姨娘院裏的,是有人故意放在這裏引她來的?
蘇清弦心裏疑竇叢生,正想再仔細看看,忽然聽到雜院入口處傳來腳步聲,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動作快點,姨娘還等着回話呢。”是個略顯尖細的女聲,像是柳姨娘身邊的另一個丫鬟,名叫夏荷。
“知道了,這不是怕被人撞見嗎?”另一個聲音甕聲甕氣的,是個粗使婆子。
蘇清弦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沒想,迅速躲到旁邊一棵老槐樹的樹洞裏。這樹洞是她小時候和府裏的丫鬟捉迷藏時發現的,不大不小,正好能容下一個人,外面被茂密的藤蔓遮掩着,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她剛躲好,就見夏荷和一個婆子提着燈籠走了過來,燈籠的光在地上晃來晃去,照亮了牆角的藥渣。
“都倒幹淨了?”夏荷問。
“放心吧,一點渣都沒剩。”婆子拍了拍手,“姨娘也真是的,不就是點藥渣嗎,還非得讓夜裏倒,神神秘秘的。”
“不該問的別問。”夏荷瞪了她一眼,聲音壓低了些,“這藥是給……給那邊準備的,若是被人看到了,仔細你的皮!”
“是是是,老奴多嘴了。”婆子連忙應道。
蘇清弦躲在樹洞裏,心髒“砰砰”直跳。給“那邊”準備的?“那邊”指的是哪裏?難道是給母親的?
她攥緊了發簪,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對了,”夏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今天王媽媽被打發去莊子上,柳姨娘沒說什麼?”
“沒說啥,就嘆了口氣,讓咱們以後做事仔細些。”婆子道,“說起來,今天大小姐也真是厲害,竟然一點情面都不講,直接就把王媽媽罰了……”
“哼,裝模作樣罷了。”夏荷嗤笑一聲,“以前就是只沒斷奶的小貓,被姨娘哄得團團轉,現在倒學會咬人了。我看她也蹦躂不了幾天,等……等事成了,有她哭的時候。”
“噓!小聲點!”婆子嚇了一跳,“這話也是能亂說的?”
夏荷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沒再往下說,只是催促道:“走了走了,別在這裏待着了,晦氣。”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雜院裏又恢復了寂靜。
蘇清弦等她走遠,這才快步上前,用帕子包了一小撮藥渣。正要在看看時,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極輕的貓叫。
她猛地回頭,只見假山後轉出一個瘦小的身影,月光照在他稚嫩的臉上——竟是廚房幫工阿福的弟弟,小豆子。
"小豆子?"蘇清弦吃了一驚,"你怎麼會在這裏?"
小豆子約莫十二三歲年紀,衣衫單薄,在夜風中凍得有些發抖。他怯生生地行了個禮,低聲道:"大小姐,那鴿子......是俺放的。"
蘇清弦更是驚訝:"你?爲什麼?"
小豆子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小聲道:"去年冬天,俺娘病得快不行了,是大小姐讓青禾姐姐偷偷送了銀子和藥材來。俺娘說,要不是大小姐心善,她早就......"
蘇清弦這才想起,去年確實有這麼一樁事。那時她路過廚房,聽見阿福在偷偷哭泣,一問才知道他娘病重無錢醫治。她當時只是動了惻隱之心,讓青禾悄悄送了些銀錢過去,沒想到這孩子一直記在心裏。
"你怎知柳姨娘院裏的藥渣有問題?"蘇清弦輕聲問道。
小豆子壓低聲音:"俺在廚房幫工,常給各院送柴火。前幾日去柳姨娘院裏,聽見她和周嬤嬤在屋裏說話,說什麼'這藥性溫和,銀針試不出',還提到'正院'、'生產'什麼的。俺就覺得不對勁。"
他頓了頓,繼續道:"今晚俺去送柴,又聽見周嬤嬤吩咐小蓮,說要把藥渣倒在雜院,不能讓人發現。俺就想着,得告訴大小姐......"
蘇清弦看着這個瘦小的孩子,心裏涌起一陣暖流。她沒想到,自己無意中的一次善舉,竟在此時得到了回報。
"謝謝你,小豆子。"她真誠地道,"不過這些事太危險,以後不要再做了。若是被人發現,你會沒命的。"
小豆子卻倔強地搖搖頭:"大小姐是好人,俺不能看着好人被欺負。俺娘說,知恩要圖報。"
蘇清弦心中感動,從袖中取出一塊碎銀子塞給他:"這個你拿着,給你娘買些補品。記住,今晚的事,對誰都不能說。"
小豆子推辭不要,在蘇清弦的堅持下才收下,鄭重地點頭:"大小姐放心,俺曉得輕重。"
他四下張望了一番,像只靈巧的貓兒般消失在夜色中。
蘇清弦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藥渣,心裏沉甸甸的。
“等事成了……”
夏荷的話在次她耳邊回響,讓她渾身發冷。她們在等什麼事成?難道真的是針對母親和弟弟的陰謀?
她再次蹲到藥渣旁,這一次,她更加仔細地翻找着,希望能找到更多線索。忽然,她的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不是藥草。她撿起來一看,是一小塊碎瓷片,邊緣還沾着一點暗紅色的痕跡,像是……血跡?
這瓷片看起來很新,不像是從舊藥罐上掉下來的。蘇清弦把瓷片攥在手裏,冰涼的觸感讓她更加清醒。
看來,這些藥渣確實有問題。
她不敢再多待,把那塊碎瓷片小心地收進袖袋裏,又用樹枝把藥渣扒拉得更散些,混進旁邊的枯枝敗葉裏,才轉身離開雜院。
往回走的路似乎比來時更長,蘇清弦的腦子亂糟糟的。無數個疑問像亂麻一樣纏在她心頭,理不出頭緒。
回到自己的院落時,青禾已經睡着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蘇清弦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躺到床上,卻怎麼也睡不着。她從袖袋裏拿出那塊碎瓷片,借着從窗縫透進來的月光反復看着。
瓷片很薄,質地細膩,邊緣處有淡淡的青花紋路,看起來像是上等的瓷器。府裏能用得起這種瓷器的,除了主院,就只有柳姨娘的院子了。
難道是柳姨娘院裏的藥罐碎了?可爲什麼會有血跡?
蘇清弦越想越覺得心驚,她隱約覺得,柳姨娘的動作,可能比她預想的還要快,還要狠。
第二天一早,蘇清弦頂着淡淡的黑眼圈起來,青禾見了,擔憂地問:“姑娘昨晚沒睡好?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
“不用,許是夜裏有些涼,沒睡踏實。”蘇清弦笑了笑,掩飾過去,“對了,今天去廚房看看,有沒有新鮮的蓮子,我想給母親燉個蓮子羹,安神。”
“是。”青禾應聲去了。
蘇清弦走到梳妝台前,對着鏡子梳理頭發。鏡中的少女,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比往日清亮了許多,帶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她知道,從昨晚夜探雜院開始,有些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她必須更快地成長,更快地找到柳姨娘的把柄,才能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保護好自己和家人。
吃過早飯,蘇清弦去正院給沈氏請安。剛走到門口,就見沈氏院裏的大丫鬟秋紋匆匆忙忙地跑出來,神色慌張。
“秋紋,怎麼了?”蘇清弦攔住她。
秋紋看到她,像是看到了救星,急聲道:“大小姐,您可來了!夫人……夫人剛才突然覺得頭暈惡心,還吐了些酸水,臉色難看極了!”
蘇清弦的心猛地一沉:“怎麼回事?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不知道啊,”秋紋急得快哭了,“夫人說想喝口熱茶,剛喝了沒兩口,就成這樣了。”
蘇清弦來不及多想,快步沖進內室。只見沈氏半靠在軟枕上,臉色蒼白如紙,額頭上布滿了冷汗,正難受地蹙着眉,旁邊的丫鬟正拿着帕子給她擦嘴角。
“母親!”蘇清弦快步走過去,握住沈氏的手,只覺得她的手冰涼。
“弦兒……”沈氏虛弱地開口,聲音帶着氣促,“我沒事……就是突然覺得頭好暈……”
“還說沒事!”蘇清弦急道,“快,去請大夫!讓張管事去請府裏的劉大夫,不,去請太醫院的李太醫!他最擅長婦科!”
她記得李太醫,前世母親懷弟弟時,就是他給診脈的,醫術高明,爲人也正直。
“是是是!”秋紋連忙應聲,轉身就往外跑。
蘇清弦扶着沈氏,輕輕拍着她的背,心裏卻像壓了塊巨石。母親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不舒服?難道和昨天的茶有關?還是……和柳姨娘的藥有關?
她看向桌上那杯還剩小半的茶,茶已經涼了,顏色有些渾濁。她端起來聞了聞,除了茶葉的清香,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怪味,和昨晚在雜院聞到的藥渣味,有幾分相似。
蘇清弦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果然是柳姨娘!她竟然真的敢在母親的茶裏動手腳!
“母親,”蘇清弦強壓下心頭的怒火,柔聲問,“這茶是誰給您沏的?”
沈氏想了想,虛弱地說:“是……是柳姨娘院裏的丫鬟送來的,說是柳姨娘新得了些上好的碧螺春,特意送來給我嚐嚐。”
蘇清弦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柳姨娘!
她幾乎能想象出柳姨娘那張僞善的笑臉,一邊說着姐妹情深,一邊卻在暗地裏下狠手!
“弦兒……”沈氏似是有所察覺,緊握住她的手,沉聲道,“莫要……聲張……”。
沈氏還是太心軟,哪怕自己受了委屈,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蘇清弦咬了咬牙,點了點頭:“母親放心,我知道分寸。您先躺好,太醫很快就來了。”
她扶着沈氏躺好,掖好被角,然後站起身,目光冷冷地掃過那杯涼茶。
她走到桌邊,拿起那杯涼茶,倒進旁邊的痰盂裏,又讓人把杯子收起來,仔細清洗幹淨——現在還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她需要證據,一個能讓柳姨娘永無翻身之日的證據。
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可蘇清弦的心裏,卻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場狂風暴雨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