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女兒用最天真無邪的語氣,說着最荒誕不經的話,
賀敬山臉上剛剛浮現的那一絲笑意,瞬間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傷感。
那是一種混雜着心疼、自責和深深無力感的情緒,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他牢牢困住。
他抱着女兒,手臂收得更緊了些,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給自己一點力量。
周圍原本歡快的氣氛,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瞬間沉寂下來。
車間裏只剩下遠處幾台機器還在規律地嗡嗡作響,襯得這裏的安靜格外壓抑。
在場的大多是和賀敬山共事多年的老夥計。
賀工家裏的慘劇,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所耳聞。
一個那麼好的知識女性成了植物人,一個原本活潑可愛的女娃娃,
受了刺激,變得……有些不正常。
傳聞終究是傳聞,可今天親眼看到這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
用如此認真的神情說着這些“胡話”,每個人心裏都堵得慌。
這孩子,是真被嚇壞了。
多好的一個娃,可惜了。
不少人心頭都忍不住冒出這樣的嘆息,看向賀敬山的眼神裏,也多了幾分同情和憐憫。
整個場地,都彌漫着一股悲傷的氣息。
這時,一個頭發花白、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的老技工走了過來。
他是廠裏手藝最好的鉗工師傅,大家都尊敬地叫他一聲“周叔”。
周叔看着被賀敬山抱在懷裏,還執着地舉着小線頭的安安,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不忍。
他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臉上的皺紋都堆在了一起。
他對着安安,伸出了一雙布滿老繭和機油印記的大手,
聲音放得又輕又柔,生怕驚擾了這個脆弱的小娃娃。
“好寶寶,讓周爺爺抱抱,好不好?”
安安眨了眨大眼睛,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眼前這個和藹的白頭發爺爺,
猶豫了一下,還是乖乖地伸出了小胳膊。
周叔小心翼翼地將安安接了過來,像是抱着一件絕世珍寶。
他用自己粗糙的臉頰,輕輕碰了碰安安滑嫩的小臉蛋,眼眶裏已經含着淚光。
“我們安安說得對!安安是這個世界上最乖、最聰明的小寶貝了!”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卻努力保持着溫和的語調。
“槍槍生病了,是不是?不舒服了,是不是?那……周爺爺帶你去給槍槍治病,好不好?”
他指着那把新槍,像是在跟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商量一件頂重要的大事。
“咱們聽安安的,重新給槍槍換一個新的管管,讓它長得高高的、壯壯的,讓槍槍再也不生病了,好不好呀?”
在場的人都明白,周叔這是在順着孩子的話,
在安慰她,在陪她玩一場“治病”的遊戲。
賀敬山看着這一幕,鼻子一酸,默默地轉過了頭。
有幾個心腸軟的年輕技術員,也紅着眼睛,立馬湊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幫忙。
“對對對!安安是小醫生,安安說要怎麼治,咱們就怎麼治!”
“小師傅,快下指令吧!我們都聽你的!”
他們臉上掛着笑,努力讓氣氛顯得輕鬆愉快,仿佛這真的只是一場有趣的遊戲。
這是一種笨拙又真誠的善意,是對這個不幸家庭的孩子,一種另類的疼愛。
於是,在這座代表着國家最頂尖軍工技術的車間裏,上演了極爲破天荒的一幕。
一群平日裏嚴謹到小數點後三位的專家和技術員,此刻全都圍着一個小女孩。
他們放棄了所有復雜的計算公式和縝密的理論數據。
唯一的“設計圖紙”,就是安安小手裏捏着的那一截,
從媽媽衣服上剪下來的、毫不起眼的線頭。
周叔親自操刀,拿着卡尺,小心翼翼地比對着那根柔軟的線頭,將長度精確地量了出來。
然後,他回到車床前,按照這個“安安標準”,重新切削、打磨,造出了一個新的槍管。
新的槍管很快被安裝好了。
現在,工作台上並排擺着兩把手槍。
它們除了槍管的長度,有着那麼一點點幾乎用肉眼難以分辨的微小差別之外,其他地方一模一樣。
周叔將那把完全按照安安“旨意”制造的槍,鄭重地遞到小姑娘面前。
“安安小醫生,你快摸摸看,槍槍的病,好了沒有呀?”
安安伸出小手,輕輕地、溫柔地撫摸着冰涼的槍身,就像在安撫一個生病的小夥伴。
忽然,她“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得像銀鈴鐺,在空曠的車間裏回蕩。
那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的快樂,瞬間驅散了先前所有的陰霾。
她仰起小臉,扭頭對着圍着她的一圈大人,開心地宣布道:
“好啦!好啦!”
“槍槍告訴安安,它現在好舒服呀!一點兒也不難受了!”
她頓了頓,挺起小胸膛,用一種特別驕傲的語氣,補充了一句。
“它說,它現在是最棒最棒的槍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