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蘭朵沒有回答,她只是側過頭,迎着哥舒翰的目光,緩緩拉開了手中的長弓。
弓弦被拉成一輪滿月,發出輕微的“嗡”聲,那支搭在弦上的狼牙箭,箭頭在陰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這個動作,就是她最直接、最響亮的回答。
哥舒翰的心在那一瞬間落回了實處。他眼中的最後一絲不確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點燃的、熊熊燃燒的戰意。
他不再看她,猛地調轉馬頭,面向陣型中央,聲音因爲興奮而帶上了一絲沙啞的顫音。
“所有人都聽着!今天,讓風翎射日部的兄弟們看看,我們赤焰焚沙部的男人,是怎麼撕碎這些畜生的!爲了部落的榮耀!”
“爲了部落的榮耀!”赤焰部的士兵們齊聲怒吼,聲音匯成一股洪流,瞬間壓過了四面八方的狼嚎。
戰鬥,在這一刻正式打響。
狼群像是收到了總攻的信號,從四面八方同時發起了沖鋒。它們伏低身體,在草叢中穿行,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道灰色的殘影。
最先沖到陣前的一波狼,迎頭撞上了赤焰部士兵們早已準備好的長矛陣。矛尖刺入皮肉的聲音和野獸臨死前的淒厲嚎叫混雜在一起,血腥味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哥舒翰坐鎮中央,他的“黑風”焦躁地刨着蹄子,但他本人卻異常冷靜。
他的視線在整個戰場上快速移動,像一個最高效的處理器,不斷分析着戰局的走向。
“南側壓力大了!蘇和,帶你的人往後撤半步,用盾牌頂住!別讓它們沖破防線!”
“北面!阿迪亞,火箭不要停!把那片草給我點着了,燒它們的皮毛!”
他的命令簡短而精準,每一個字都敲在最關鍵的點上。而在他指揮正面戰場的同時,他的餘光始終鎖定着西側那道雪白的身影。
古蘭朵沒有動。她就像一座立在戰場邊緣的雕像,任憑幾只試圖從側翼偷襲的獨狼咆哮着撲來,依舊穩穩地端着弓,一動不動。
直到第一頭狼躍起的瞬間,她手中的弓弦才驟然一響。
“咻——”
箭矢破空而出,沒有絲毫花哨的軌跡,精準地從那頭狼張開的血盆大口中穿入,從後頸透出,帶出一蓬血霧。
那頭狼在半空中僵住,然後重重地摔落在地,抽搐了兩下便沒了聲息。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第二支箭已經搭在了弦上。她甚至沒有去看第一支箭的結果,身體隨着戰馬的移動微微調整角度,弓弦再次響起。
第二頭試圖從另一側撲上來的狼,應聲倒地,一支箭矢深深地釘入了它的眼眶。
古蘭朵的箭,快、準、狠,而且省力到了極點。她從不浪費任何一支箭在非致命的部位,也從不被眼前的混亂所幹擾。
她的眼中只有目標,那些對整個陣線威脅最大的、速度最快的、位置最刁鑽的狼。
她就像一個最高明的外科醫生,冷靜地剔除着戰場上最危險的“病灶”。
哥舒翰看着這一切,心髒在胸膛裏狂跳。他知道她箭術好,但沒想到好到了這種地步。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技藝了,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屬於頂尖獵手的直覺和天賦。
這個女人……她天生就屬於戰場。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興奮。他不再分心去關注她的安危,而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自己的戰鬥中。
因爲他知道,他的側翼,比他自己防守還要穩固。
“所有近戰小隊,準備!跟我沖!”哥舒翰抽出手中的“焚沙”,他雙腿一夾馬腹,“黑風”發出一聲長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第一個從陣中沖了出去。
他身後的赤焰部士兵們發出一聲呐喊,緊隨其後,如一把燒紅的尖刀,狠狠地刺入了狼群最密集的地方。
哥舒翰徹底殺瘋了。他的刀法大開大合,充滿了戈壁的狂野和火焰的熾烈。每一刀劈出,都帶着風聲,必定會有一頭狼被斬於馬下。
鮮血濺在他的黑色輕甲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他不是在戰鬥,他是在享受這場殺戮。
然而,狼群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幾頭體型格外健壯的狼,似乎認準了他這個首領,悍不畏死地從他防御的死角撲了上來。
一頭狼更是躍上了“黑風”的馬背,張開獠牙就向他的脖子咬去。
哥舒翰眼神一凜,反手一刀劈去,卻因爲角度問題,只在狼背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沒能立刻致命。受傷的野獸變得更加瘋狂,眼看就要咬中他的咽喉。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支箭矢帶着尖銳的破風聲,從他耳邊呼嘯而過,精準地射穿了那頭狼的頭顱。
巨大的沖擊力將狼的屍體帶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哥舒翰一愣,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他看到古蘭朵不知何時已經催馬前移了數十步,幾乎與他的沖鋒陣線持平。
她剛剛放下一張弓,另一只手已經從箭囊裏抽出了一支新箭。
她的目光與他在空中交匯,那雙清澈的美眸裏沒有絲毫的邀功或是得意,只有一片冷靜的、詢問般的光。
仿佛在問:你還好嗎?
哥舒翰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攥緊了。他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對着她,做了一個砍殺的手勢,然後指向了遠處高地上的那匹頭狼。
那是我的獵物!
古蘭朵讀懂了他的意思。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一個極淺的、卻充滿了默契的笑容。
她沒有再去看他,而是調轉馬頭,手中的弓箭對準了另一側試圖包抄過來的狼群。
她用行動告訴他:你的背後,交給我。
得到了最強有力的策應,哥舒翰再無後顧之憂。他發出一聲長嘯,雙腿用力一夾,“黑風”再次提速,如一道離弦之箭,沖破了狼群的層層阻礙,直撲那片高地。
那頭狼王顯然也意識到了危險,它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指揮着身邊的幾頭狼迎了上去。
一場屬於王者的對決,正式展開。
哥舒翰手中的彎刀舞成了一片光影,他的人和馬仿佛合爲一體,在幾頭巨狼的圍攻中輾轉騰挪。
他的每一次閃避都恰到好處,每一次出刀都狠辣無比。這是一場純粹的力量與技巧的較量,充滿了原始的野性之美。
而在主戰場上,古蘭朵接管了整個戰場的節奏。她的箭矢就像死神的請柬,精準地發往每一個試圖威脅陣型的目標。她的指揮同樣簡潔有效。
“風翎部聽令!三箭齊發,覆蓋左前方扇形區域!放!”
“別管那些沖遠的,優先射殺靠近輜重車的!”
在她的調度下,風翎部的護衛們與她形成了一個高效的箭陣,一道道箭雨落下,將狼群的攻勢牢牢地壓制在了陣前。
蘇和在南側頂住了最猛烈的一波攻擊,手臂上被狼爪劃開了幾道口子,但他看着遠處那道配合得天衣無縫的黑白身影,臉上卻露出了一個又是欣慰又是無奈的笑容。
完了,烏勒這回怕是真栽了。以前只聽說過英雄救美,沒聽說過美人救英雄,還救得這麼幹脆利落的。
這要是傳回部落,烏勒的臉往哪兒擱?不過……看着還真他娘的過癮!
高地之上,戰鬥已近尾聲。哥舒翰的身上也添了幾道新的傷口,但他眼中的光芒卻越來越亮。
他用一個驚險的側身,躲過了狼王致命的一撲,手中的彎刀順勢從下往上,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精準地切開了狼王的咽喉。
滾燙的狼血噴涌而出,灑了他滿頭滿臉。
狼王巨大的身體轟然倒地。
隨着狼王的倒下,原本悍不畏死的狼群發出了陣陣哀鳴,攻勢瞬間瓦解,開始四散而逃。
戰鬥,結束了。
整個草原上,只剩下士兵們粗重的喘息聲,和風吹過屍體的嗚咽聲。
哥舒翰沒有立刻去追殺那些逃跑的散狼。他坐在馬上,任由溫熱的狼血順着臉頰滑落,只是用那雙在血色映襯下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穿過硝煙和血霧,遙遙地望向了那道依舊立於戰場之上的雪白身影。
古蘭朵也正看着他。她放下了手中的弓,臉上沾了幾點飛濺的血跡,像雪地裏綻放的紅梅。
兩人就這麼隔着遍地的狼屍,遠遠地對視着。沒有言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許久,哥舒翰才催動“黑風”,緩緩地向她走去。他每前進一步,心中的那道裂縫就擴大一分,那股陌生的、柔軟的情緒,就流淌得更洶涌一分。
他終於走到了她的面前,停下馬。他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唇邊還未褪去的淺笑,千言萬語涌到嘴邊,最後卻只化爲了一句低沉的、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沙啞和鄭重的話。
“我的後背,從不交給任何人。”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說得極慢,極清晰,“你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