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說完那句話，空氣安靜了一瞬。他自己先感到了不自在，那股子從胸腔裏涌上來的鄭重情緒讓他手足無措，仿佛赤身裸體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看着古蘭朵那雙在血色映襯下愈發清亮的眼睛，感覺自己的臉頰比剛才被狼血濺到時還要滾燙。
爲了掩飾這種前所未有的窘迫，他猛地調轉馬頭，用一種近乎咆哮的音量沖着還在發愣的士兵們吼道：“還愣着幹什麼！死人嗎！打掃戰場！把狼皮都給我剝下來，一張都不能少！這可是上好的冬衣料子！受傷的都滾到一邊去，等軍醫處理！”
他一連串的命令又快又急，像是在發泄着什麼。赤焰部的士兵們被他吼得一個激靈，立刻轟然應諾，開始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
蘇和催馬湊了過來，用胳膊肘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哥舒翰的肋骨，壓低了聲音，臉上是憋不住的笑意：“烏勒，您剛才那樣子，可真不像您啊。我還以爲您要跟奧敦說什麼情話呢，結果就這？‘你是第一個’？嘖嘖，這話要是讓部落裏的姑娘們聽見，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你懂個屁！滾去幹活！”哥舒翰惱羞成怒地低斥道，眼神卻不受控制地飄向古蘭朵。
古蘭朵並沒有被他那聲咆哮嚇到，她只是平靜地看着他發號施令，然後利落地翻身下馬。
她走到一具狼屍旁，腳踩着狼的脖頸，用力將自己的箭矢拔了出來。狼血順着箭頭滑落，她卻毫不在意，只拿出懷裏的軟布，細細地將箭杆上的血跡擦拭幹淨，那專注的神情，像是在擦拭一件珍寶。
“清點箭矢，還能用的都回收。”她對跟上來的風翎部護衛吩咐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受傷的去輜重車那邊，把傷藥拿出來，先自己處理一下。”
她安排得井井有條，風翎部的護衛們立刻行動起來，沒有半分混亂。
一時間，整個戰場上只有剝皮割肉的聲音、士兵們低聲的交談聲和傷員壓抑的痛哼聲。
哥舒翰看着古蘭朵走到傷員聚集的地方，蹲下身，親自爲一個手臂被抓傷的風翎部護衛清洗傷口，他的心裏又是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這個未來的可敦，好像什麼都會。騎馬、射箭、打仗、指揮，現在連處理傷口都這麼熟練。她不像個養在深閨的俟斤奧敦，反倒像個……像個經驗豐富的老兵。
她到底還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
哥舒翰甩了甩頭，強迫自己不再去想。他跳下馬，將“黑風”的繮繩扔給蘇和，自己則提着刀，走向了那具狼王的屍體。他要親自剝下這張狼皮，這是他身爲勝利者的權利。
他的刀法很好，剝皮的動作也同樣利落。很快，一張完整的、帶着銀灰色光澤的巨大狼王皮就被他剝了下來。他抖了抖狼皮，上面的血珠像紅色的寶石般滾落。
戰場很快就被打掃幹淨了。狼屍被堆在一起，準備就地焚燒，以免引來更多的野獸。還能用的狼肉被割下，用繩子串起來掛在馬鞍上，這會是他們接下來幾天的口糧。
哥舒翰提着那張狼王皮，在一片忙碌中，徑直走到了古蘭朵面前。
古蘭朵剛剛爲最後一個傷員包扎好傷口，正在清洗手上的血跡。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哥舒翰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午後的陽光，在他身後投下一片陰影。
“這個，給你。”哥舒翰把那張散發着濃重血腥味的狼王皮，有些生硬地遞到了她面前。
古蘭朵挑了挑眉，沒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他，眼神裏帶着一絲詢問。
哥舒翰被她看得又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語氣硬邦邦地解釋道：“這頭狼王是我殺的，但最後一箭是你射的。沒有你那一箭，我拿不下它。按草原的規矩，這狼王的皮毛，你我一人一半。”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沾着血跡的臉上，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一些。
“你那半，是做成領子還是做成帽子，隨你。但你記住，這不單是塊皮子，這是我們一起拿下的第一個戰利品。以後……我們還會有更多。”
這句話，他說得緩慢而鄭重，像是在許下一個承諾。
古蘭朵靜靜地聽他說完，心裏有些好笑，然後她伸出手，接過了那張沉甸甸的狼王皮。皮毛上還帶着野獸的體溫和血的溫熱，觸感粗糲而真實。
“我的那半，做成馬鞍墊子吧。”她開口了，聲音平靜而清脆，“鋪在‘蘆筍’的背上，這樣，它每次帶我沖鋒的時候，都能記着今天。”
她沒有說謝謝，也沒有提什麼承諾，但她的回答，卻讓哥舒翰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他覺得，她完全懂了他的意思。
他看着她坦然地將狼王皮交給身邊的護衛，然後目光落在了她手臂上一道被狼爪劃出的、不算深但很長的擦傷上。那道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皮肉翻卷着，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哥舒翰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碰觸那道傷口。
“你這裏……”
他的指尖還沒碰到她的皮膚，古蘭朵就敏捷地側身避開了。
“不用，小傷。”她抬起手臂看了一眼，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皮外傷而已，死不了。”
她說着，看向哥舒翰，眼神裏帶上了一絲促狹的笑意。
“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你後背那道口子，我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止血，今天晚飯的烤肉，就得用你的血來醃了。”
哥舒翰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從臉頰一直紅到了脖子根。他後背確實被狼爪抓了一下，傷口不深，但他一直仗着皮糙肉厚沒當回事，沒想到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誰……誰說我流血了！我那是狼血！”他嘴硬地反駁，聲音卻明顯底氣不足。
“哦？是嗎？”古蘭朵笑意更深，“那正好，省得我再去找水了。蘇和！”
她忽然揚聲喊道。
蘇和正指揮着士兵處理狼屍，聽到喊聲，連忙跑了過來：“俟斤奧敦，您有什麼吩咐？”
古蘭朵指了指哥舒翰，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們烏勒後背的血流得太多，太浪費了。你找個盆來，給他接着。晚上烤肉的時候，正好用得上。”
“噗——”
蘇和一個沒忍住，直接笑了出來。他看着自家烏勒那張黑裏透紅、精彩紛呈的臉，強忍着笑，憋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哥舒翰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丟臉過，他警告的瞪了蘇和一眼，又看向那個始作俑者。她正笑着，那雙杏眼彎成了月牙，眼波流轉，仿佛盛滿了整個草原的陽光。
他忽然覺得，被她這麼捉弄一下，好像……也挺不錯的。
他放棄了掙扎，破罐子破摔地轉過身，背對着她，沒好氣地說道：“笑什麼笑！還不快來給我上藥！真想讓我流血流死，你好繼承我的部落嗎？”
他一邊說着，一邊自己動手，笨拙地去解背後的甲胄系帶。
古蘭朵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她沒有再捉弄他，而是示意蘇和過來幫忙。兩人合力，才把哥舒翰那身沾滿血污的輕甲給卸了下來。
他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氣中，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傷疤，充滿了男性的力量感。後背那道傷口果然還在滲着血。
古蘭朵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巧的皮囊，倒出一些草藥粉末，熟練地爲他敷了上去。她的指尖清涼，帶着淡淡的沙棘花香，觸碰到他滾燙的皮膚時，讓哥舒翰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
他感覺傷口處傳來一陣清涼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種讓他心慌意亂的、陌生的柔軟觸感。
這個女人……連上藥都這麼……
他後面的話沒想下去，因爲他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這種感覺。
“好了。”古蘭朵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這幾天別碰水，不然發炎了，有你受的。”
她說完，就收回了手，轉身去拿自己的水囊喝水，仿佛剛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哥舒翰卻在原地僵了很久。他手裏還提着那把從狼王屍體上取出的、溫熱的心髒。按照草原的傳統，勝利者要吃下獵物的心髒，以獲取它的勇氣和力量。
可是現在，他看着不遠處那個正在喝水的纖細背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並不需要那顆狼心了。
因爲他真正的勇氣和力量，似乎已經找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