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河灣營地已經升起了新一輪的炊煙。
哥舒翰幾乎是一夜沒睡,他睜着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被包扎得有些滑稽的右腳。藥泥已經被幹布包扎了起來,冰涼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的、持續的舒緩感。
他試着動了動腳踝,那股尖銳的刺痛變成了可以忍受的酸脹。
見鬼了,還真挺管用。
這個認知讓他心裏更加煩躁。他猛地從毛毯上站起來,動作大得差點扯到傷處,惹得他自己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河邊,看到蘇和正哼着小調,給他的黑馬“黑風”刷洗鬃毛。
“烏勒,您醒啦?”蘇和看到他,笑得一臉燦爛,“您瞧,奧敦給的藥就是好,您今天都能下地走路了。要不,今天您就別騎馬了,坐到輜重車上歇着?我跟奧敦說一聲,她肯定同意。”
哥舒翰的臉瞬間黑了下來,黑得跟蘇和身後那匹馬有得一拼。
“你給我閉嘴!”他壓低聲音吼道,快步走過去,一把搶過蘇和手裏的馬刷,“誰說我不騎馬了?我的腳好得很!草原上的男人,被火燎一下算什麼?”
他一邊說着,一邊胡亂地在“黑風”身上刷着,力氣大得讓那匹神駿的黑馬都有些不安地甩了甩尾巴。
他的眼睛卻控制不住地往營地的另一頭瞟,古蘭朵正和她的護衛們一起收拾行裝,她的動作利落幹脆,晨光灑在她的側臉上,讓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哥舒翰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上的動作也跟着一頓。
該死的,怎麼又看她了?
他懊惱地轉過頭,決定用行動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他看到古蘭朵的白馬“蘆筍”就拴在不遠處,正悠閒地甩着尾巴。一個念頭瞬間在他腦中形成。
“蘇和,把我的水囊拿過來,裝滿!”他命令道,然後大步流星地走向“蘆筍”。
他要履行他的賭約——洗馬。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方式,把這匹白馬洗得一塵不染,讓她挑不出一點毛病。他要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哥舒翰,不是一個只會嘴硬的男人。
他走到“蘆筍”旁邊,那匹高傲的西域母馬只是瞥了他一眼,打了個響鼻,似乎對他這個陌生人有些不屑。
哥舒翰也不在意,他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接過蘇和遞來的水囊和布巾,就開始幹活。
他的動作很專業,從馬背到馬腹,再到四蹄,每一處都擦拭得極其仔細。他甚至還從自己的行囊裏,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刻着火焰紋的木梳,開始給“蘆筍”梳理它那雪白的長尾。
只是,在他彎腰擦拭馬蹄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不經意地一瞥,手上的動作就帶上了一點別的意味。他舀起一捧冰涼的河水,對着馬蹄沖了下去,水花濺起,有幾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幾步之外的地面上,離一雙赤色的馬靴只有幾寸的距離。
他裝作沒看見,繼續低頭幹活,耳朵卻豎得老高。
“烏勒,”蘇和的聲音幽幽地從背後傳來,帶着一絲憋不住的笑意,“您要是再這麼‘不小心’,我怕奧敦就要用她的馬鞭,幫您也‘洗一洗’了。她的鞭法,您大概可以見識一下了。”
哥舒翰的身體一僵,手裏的布巾差點掉在地上。他猛地回頭,想罵蘇和幾句,卻看到古蘭朵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近前,正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掃過他,又落在他身邊的“蘆筍”身上。
哥舒翰感覺自己的臉頰又開始發燙。他想說點什麼來挽回局面,比如“我不是故意的”,或者“這馬太髒了”,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硬邦邦的挑釁。
“看什麼看?你的馬,昨天跑了那麼久,今天腿還軟不軟?要不要我幫你牽着走?”
他說完就後悔了。這都說的什麼混賬話!
然而,隊伍並沒有因爲他們之間這點小小的插曲而停滯。簡單的早飯過後,兩支隊伍再次合流,向着東方廣袤的草原深處進發。
有了昨晚的“藥泥之恩”,赤焰部的士兵們對風翎部的態度明顯親近了許多。他們不再是涇渭分明的兩支隊伍,行進間,時常能看到穿着黑甲的赤焰士兵和穿着褐色皮甲的風翎護衛並排騎行,互相交換着肉幹和水囊,用帶着各自部落口音的通用語聊着天。
“你們風翎部的箭矢,都是用鷹羽做的嗎?看着就比我們的輕便。”
“是啊,我們那邊的鷹多。你們赤焰部的彎刀才叫厲害,聽說都能砍斷鐵甲?”
“那是!我們烏勒的‘焚沙’,可是玄鐵工坊最好的匠人打的……哦,不對,現在是奧敦的了。”
士兵們爽朗的笑聲在草原上回蕩,沖淡了旅途的枯燥。
只有哥舒翰一個人,騎着馬,離古蘭朵不遠不近,渾身散發着“別惹我”的氣息。他一上午都沒跟她說一句話,只是偶爾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瞥她一眼,然後又迅速移開,裝作在觀察地形。
古蘭朵似乎也並不在意他的疏遠,她心情頗好的騎在“蘆筍”上,身姿挺拔,時而與自己的護衛低聲交談,時而拿出那把贏得的“焚沙”彎刀,用軟布細細擦拭。
午後,天空的顏色開始發生變化。原本晴朗的天空,從西邊的地平線開始,漫上了一層鉛灰色的雲。風也漸漸大了起來,吹得草原上的草浪起伏,發出“沙沙”的聲響。
“烏勒,看樣子要變天了。”蘇和催馬趕到哥舒芬身邊,面色凝重,“這風裏有股血腥味,不像是要下雨。”
哥舒翰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他停下馬,眯起眼睛,仔細地嗅着空氣中的味道。
那股血腥味很淡,卻很清晰,混雜在草木的氣味裏,像是一道不祥的預警。他常年在戈壁和草原的邊緣地帶活動,對這種氣味再熟悉不過了。
“是狼。”他沉聲說道,聲音裏再沒有了早上的半分輕浮,“而且數量不少,被風吹散了,聞着才這麼淡。”
他的話音剛落,隊伍前方不遠處的草叢裏,忽然竄出了幾個灰色的身影。它們身形矯健,眼神幽綠,正是草原上最難纏的獵手——草原狼。
緊接着,四面八方都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嚎聲,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從及膝的草叢中亮了起來,將整個隊伍都包圍在了中間。
隊伍裏的馬匹開始不安地嘶鳴、刨蹄,士兵們也紛紛抽出了武器,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
“結圓陣!輜重車在內,弓箭手在外!”哥舒翰的聲音在混亂中響起,冷靜而果斷,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他沒有絲毫慌亂,仿佛眼前的狼群不過是些出來覓食的野狗。
赤焰部的士兵們訓練有素,立刻按照他的命令行動起來,迅速組成了一個防御陣型。風翎部的護衛們也在短暫的騷動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舉起了弓箭。
“蘇和,帶二十個人,守住南側,別讓它們沖亂了馬群!”
“是!”
“阿迪亞,你帶人守北面,用火箭,把它們往東邊趕!”
“明白!”
哥舒翰迅速下達着一道道命令,他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整個陣型,讓原本有些慌亂的士兵們迅速安定了下來。
此刻的他,完全褪去了那個會幼稚找茬的少年模樣,恢復成那個真正的、久經沙場的“狼王”。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視着整個戰場,大腦飛速地判斷着狼群的動向和主攻方向。
他看到目標了。那是一頭體型比同類大上一圈的頭狼,正站在遠處的一塊高地上,冷冷地注視着這一切。
擒賊先擒王。
哥舒翰心裏有了計較。他剛要催馬沖出去,卻看到一道雪白的身影,比他更快地動了。
古蘭朵一邊將“焚沙”丟給他,一邊騎着“蘆筍”脫離了主陣,來到了陣型的西側翼。那裏是狼群最薄弱的地方,但也是最容易被繞後攻擊的位置。
哥舒翰的心猛地一緊,下意識接過了自己的佩刀,剛想開口讓她回來,卻看到她已經彎弓搭箭,箭尖直指側方沖來的一頭獨狼。她的動作流暢得如同行雲流水,沒有絲毫的拖沓。
“左翼交給你!別讓它們繞過去!”
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在他喊出聲的那一刻,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那不是一句請求,也不是一句商量,而是一句充滿了絕對信任的命令。
他甚至沒有思考,就下意識地,將自己陣型最危險的一側,交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