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房間的窗戶占據了整面牆。
她就坐在窗前。
遠處,莊園花房在夜色裏鋪展,精心打理的花圃在月光下模糊一片。
但依稀可以看出那在夜風中搖曳的花朵,是在何等精心的養育下綻放。
沈夜很享受。
指尖落在巨大的烏木書桌上。
木料厚重,觸手溫潤,只有那金錢堆砌出的高級質感。
只是觸摸,就讓人愛不釋手,就連精心打磨木紋都如此完美。
房間很大,清理過後顯得空曠。
嶄新的床品鋪在同樣寬大的床上。
死神就坐在床沿。
寬大的黑色鬥篷垂落,兜帽下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身邊繚繞的稀薄黑霧,一直是死神存在的唯一動態標識。
安靜得如同房間的一部分。
死亡筆記早已經被攤開,放在桌面上。
沈夜快速劃動着視頻軟件,眼神專注。
又在進行例行的工作。
就算是死神,也是要沖業績的。
在沈夜沒有拿到死亡筆記前,這項工作,是死神親自。
那麼現在,自然是沈夜代勞。
金色的光芒從眼中出現。
死神之眼已經開啓。
一個中年男人哭訴自己如何被前妻卷走家產。
評論區卻有人扒出他多次家暴,轉移財產的證據。
沈夜看着男人頭頂懸浮的半透明文字。
【林生強,剩餘壽命:28年7天】
二十八年?
太便宜他了。
筆尖在筆記的空白頁上懸停片刻,她腦中清晰浮現那張故作悲苦的臉。
筆尖落下,流暢地寫下,【林生強】
【因突發急性心肌梗塞,在試圖毆打其前妻時倒地身亡。】
合情合理,符合他暴躁的性格,也滿足了公衆對惡有惡報的期待。
她又點開下一個視頻。
一個年輕女人在鏡頭前哭得梨花帶雨,說着自己如何對待女兒,照顧女兒。
但評論區早已淪陷,指責她精神控制女兒,讓其過量暴食,將女兒當做博取眼球的工具。
沈夜筆尖移動。
紙頁上,一個又一個名字被寫下。
伴隨着或直白,或略有“設計”的死法。
沈夜動作熟練,表情平靜。
死神始終坐在床邊,但兜帽的朝向似乎一直對着沈夜的方向。
當又一個名字寫下。
沈夜停筆。
視線還停留在筆記上那密密麻麻的新增字跡上,指尖輕輕敲擊着光滑的烏木桌面。
死亡筆記雖好,但也不要貪多。
沈夜轉身,看向一直盯着自己的死神。
“你說,我把沈家人的名字寫上去,會怎麼樣?”
“你也看到了,他們把我弄回來,圖什麼?補償?內疚?愛?”
“我有死亡筆記,在哪裏不能活得舒舒服服的?何必看着他們演戲呢,還不如寫上去,拿遺產過日子。”
房間裏安靜許多。
繚繞死神身邊的黑霧涌動。
“最好不要。”死神低沉悅耳的回答出現,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
卻又有非人的空曠,似乎可以直入人的靈魂。
沈夜挑眉,筆杆停止了敲擊。
“哦?規則不是只要名字和臉就行嗎?他們的臉,我今天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死神解釋,“規則是規則,但因果是因果。”
“因果?”
死神從床邊站起來,高大的身影移動到書桌旁。
黑霧緩緩流動,來到沈夜的指尖。
“你之前寫的那些人,他們的命運早已偏離正軌,我們的介入,是加速他們到達既定的終點。”
“即便有時候,你會按照個人喜好做事,但目標遙遠,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但沈家人不同,你和他們,血脈相連,作爲沈夜,你身體來自此世,而靈魂,來自彼方……”
沈夜明白,“平行世界?兩個沈夜都是我,你說重點。”
“沈家尋你回來,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是這一世因果的重建,也是‘沈夜’的期望。”
“也就是說,目前的你和沈家緊密綁定,如果用筆記斷絕這份因果,你會受到反噬,化爲無人知曉的死神……”
沈夜安靜地聽着。
原來如此。
穿越福利不是沒有代價的。
這具身體的‘沈夜’放棄了生。
沈夜來了,也背上了原主和沈家之間那份扯不清的孽債。
肩負起原主這個可憐孤女,對‘家庭關愛’的渴望。
死神的意思很明白。
網絡上的那些渣滓,寫了也就寫了。
天高皇帝遠,死無對證。
死神的工作,本來就是送人去死。
因果也淺。
但沈家人,不行。
沈夜和沈家人的血緣,就是最粗的因果線,是維持沈夜存在的因果線。
強行用死亡筆記去斬,就算斬斷了。
沈夜自己也失去了和這個世界的聯系。
反而會讓沈夜暴斃。
但作爲死亡筆記的持有者,沈夜並不會真的死去。
那麼結果,自然是變成新的‘死神’。
沈夜雙手撐着下巴,自言自語道:“還沒有好好享受,就徹底和世界說再見,那可不行。”
她看向身邊的死神。
兜帽下依舊是一片黑暗,但她能感覺到那股專注的視線。
沈夜靠近那團黑霧。
“所以,你是在關心我?”
回復沈夜的,是死神的沉默。
“看不出來啊,我身邊古板的死亡哲學家,居然這麼寵我?”
黑霧似乎波動了一下。
兜帽的陰影似乎又往下壓了壓。
沉默了幾秒,那低音才再次響起,聽起來比以往更悶。
“這是事實。”
沈夜的笑意更深了。
將指間把玩的羽毛筆放下。
“好吧,聽你的。”
“反正,沒有死亡筆記,我也有的是辦法,這家人欠我的,我自己動手拿回來,也一樣。”
沈夜追問道:“不過,你說了因果,那總得有個限度吧?難道他們一輩子假惺惺,我就得陪着他們演一輩子父慈子孝、姐妹情深?”
“我可沒那個耐心。”
黑霧中傳來死神的低語,“因果輪轉。”
“嗯?”沈夜不明白。
“沈家人對你所做的任何事,只要其意圖或行爲本身,會傷害你,都會消耗他們與你之間的因果。”
“當惡意積累到一定程度,因果對你的影響就會減弱,甚至消散。”
沈夜來了點興趣,問道:“積累到什麼程度才算呢?”
“三次機會。”
“三次機會?”沈夜重復了一遍。
“你好討厭,說的這些要不要這麼模糊?”
“萬一他們搞些惡心人的小動作,背後說我壞話算不算?給我臉色看算不算?搶我東西算不算?下毒呢?買凶呢?”
面對沈夜的詢問。
死神沉默了。
高大的身影佇立在書桌旁,兜帽低垂,身邊繚繞的黑霧仿佛完全凝固。
這突如其來的長久沉默,讓沈夜有些意外。
她習慣了死神偶爾的管束和古板的道理。
但這種近乎宕機般的沉默,還是第一次。
沈夜放下手上的羽毛筆,繞過書桌。
就在她準備開口打破沉默時,一個極低、極輕的呢喃,從那片陰影裏飄了出來。
“不要……討厭我……”
沈夜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這個高大、神秘、代表着死亡的存在。
聽着這句近乎示弱,甚至有些笨拙的懇求。
因爲模糊的標準而升起的煩惱,反倒是消散了許多。
也明白過來,雖然死神說了沈家人有三次機會,但也沒說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件事上,沈夜有着幾乎絕對的優勢。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這家夥,明明是個死神,怎麼就一點都不開竅呢?”
死神沒有回應,周身的黑霧依舊紋絲不動。
“不想讓我討厭你啊?”沈夜向前又邁了一小步。
“很簡單啊,名字。”她伸手戳了戳死神的黑色鬥篷。
“你看,我們都相處這麼久了,我連你叫什麼都不知道呢,這說不過去吧?”
“賽特。”
“賽特……”沈夜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舌尖品味着這兩個音節帶來的奇異感覺。
一個屬於死神的名字。
“還不錯。”她點點頭,算是認可。
“那麼,約定好了,賽特,就按你說的,三次機會,只要次數一到,你就提醒我。”
沈夜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着賽特。
投向窗外月光下,那片朦朧的花海輪廓。
“我很想看看,到底是我和沈家人的因果最先消耗完畢……”
“還是他們能給我應得的愛和關懷,讓我放棄今夜的想法……”
賽特輕微地點了一下腦袋。
對於他而言,沈夜可以聽進去就好了。
因果輪轉,順其自然。
如果沈夜說要主動招惹沈家人,那麼作爲死亡筆記的持有者。
也就落入了下乘……
現在這樣,就很好……
沈夜沒再說話。
窗外,夜晚的雲被吹開。
月光如水銀般傾瀉而下,照亮了莊園下方那片精心打理的花海。
各色花朵在月光下綻放不同於白天的清麗,淡淡的暗香,隨着夜風若有似無地飄上來。
月光也透過窗戶,落在了那本黑色筆記上。
在那白色的紙頁上,是今天新增加的名字。
密密麻麻。